刘淑贤在潮湿的被褥里辗转反侧,关节像是被生锈的钳子狠狠拧着。
她张了张嘴,想喊人,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像破旧风箱在空荡的房间里拉扯。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老旧小区永远散不尽的潮湿气味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客厅里传来电视节目的嘈杂声,夹杂着儿媳傅嘉怡偶尔一两声轻快的笑语。
那笑声刺耳得很,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将卧室的病痛与孤寂隔绝在外。
三年前那场决定家庭命运的谈话,如同鬼魅,在此刻疼痛的眩晕中再次清晰起来。
她记得自己当时斩钉截铁的话语,记得大儿子马英光欲言又止的懦弱,记得小儿子马高昂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
更记得儿媳傅嘉怡那时骤然失血、难以置信的脸色。
当时只道是寻常分配,如今却成了横亘在婆媳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疼痛难忍的鸿沟。
而现在,她躺在这里,连讨一杯水、拿一片药,都成了需要鼓足勇气才能开口的奢求。
剧痛再次袭来,她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朝着客厅的方向,用尽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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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刘淑贤是被一阵尖锐的、钻心刺骨的疼痛惊醒的。
那疼痛先从右腿膝盖炸开,迅速蔓延至整条腿,然后攀上腰背,死死扼住她的呼吸。
她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房间里茫然四顾。
窗外天色未明,只有远处路灯透进来一点昏黄的光,勾勒出家具陈旧的轮廓。
这间位于城东老棉纺厂家属院的房子,她已经住了快四十年。
墙壁斑驳,家具褪色,空气里常年漂浮着一股老人和旧物混合的气味。
她试图动一下身子,换个能稍微缓解疼痛的姿势。
可身子像是不属于自己,沉重、僵硬,稍微一动就牵扯着神经,引来更剧烈的抽搐。
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发和后背的棉质睡衣,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凉。
她伸出手,颤巍巍地在床头柜上摸索。
水杯是空的,药瓶也离得太远,指尖徒劳地划拉着冰凉的桌面。
一种巨大的、被遗弃的孤独感,比身体的疼痛更凶猛地攫住了她。
老头子马建邦要是还在,断不会让她这般难受。
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总会在她不舒服时,默不作声地递上一杯温水,几粒药片。
可他已经走了十年了,把这副沉重的担子和两个儿子,孤零零地留给了她。
想到这里,刘淑贤心里一阵发酸,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她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但那疼痛却不依不饶,如影随形。
楼道里传来早起邻居模糊的咳嗽声和关门声,提醒着她外面世界的运转。
而她的世界,却仿佛凝固在这张狭窄的、散发着病气的床上。
她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这套三居室里的其他声响。
大儿子马英光和儿媳傅嘉怡的房间静悄悄的,大概还没起床。
小儿子马高昂的房间更是空了很久,自从三年前拿到那笔钱,他就很少回来了。
这个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清了呢?
疼痛稍微间歇的片刻,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希望能再睡一会儿,或许睡着就不疼了。
02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阳光透过脏污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疼痛并未远离,只是从尖锐的刺痛变成了沉闷的、持续的钝痛,盘踞在关节深处。
喉咙干得冒火,她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渴望能有一口水润一润。
“英光……”她尝试着喊了一声,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叫。
没有人回应。
客厅和厨房都静悄悄的。
她提高了一点音量,又喊了一声:“英光……给我倒杯水……”
依旧只有沉默。
她忽然想起来了,昨天晚饭时,马英光提过一句,今天厂里要赶一批急活,得早点去加班。
也就是说,现在这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她和儿媳傅嘉怡两个人。
这个认知让刘淑贤的心往下沉了沉。
她和傅嘉怡,婆媳之间,总是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谈不上坏,但也绝不亲近。
傅嘉怡进门五年,勤快,利索,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对马英光也体贴。
可刘淑贤总觉得,这媳妇眼里有股劲儿,一股不肯完全俯就、藏着心思的劲儿。
不像别人家的媳妇,对婆婆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傅嘉怡对她,礼数周全,却透着疏离。
尤其是在三年前那件事之后,那种疏离感就更明显了。
平时马英光在家,还能充当个缓冲,现在……
刘淑贤叹了口气,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望向紧闭的卧室门。
门缝底下,能看到客厅的灯光亮着,隐约还有电视节目的声音。
傅嘉怡肯定已经起来了,可能在吃早餐,或者在看电视。
她会不会已经听到了自己刚才的呼喊?只是装作没听见?
刘淑贤心里胡乱猜疑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婆婆的权威感,混合着此刻病弱的无助感,让她倍感煎熬。
直接使唤儿媳,她有点张不开嘴。
可这口干舌燥,浑身疼痛的滋味,实在难熬。
她重新躺倒,望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蜿蜒的裂纹,思绪飘回了更久以前。
那时马建邦还在,两个儿子都还小,家里虽然清贫,却也热闹。
她是怎么一步步,把日子过成了现在这副孤家寡人、病榻凄凉的模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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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汹涌而来。
最清晰的,莫过于三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也是在这间客厅里。
那时,关于这片老城区要拆迁的风声已经传了很久,终于变成了红头文件。
他们家这套近一百平米的房子,能换一笔不小的补偿款。
那天,马英光和傅嘉怡刚下班回来,马高昂也难得地回了家,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一家人围坐在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餐桌旁,气氛有些微妙的紧张。
“妈,拆迁款下来,您有什么打算?”马英光搓着手,语气谨慎地开了口。
傅嘉怡坐在他旁边,低着头剥橘子,耳朵却分明竖着。
刘淑贤记得自己当时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两个儿子。
大儿子英光,像他爸,老实,本分,在厂里当技术员,挣的是死工资,日子过得紧巴。
小儿子高昂,脑子活络,心眼多,一直嚷嚷着要和朋友合伙做生意,缺的就是本钱。
她心里那杆秤,早就不知不觉地偏了。
“我老了,要那么多钱也没什么用。”刘淑贤缓缓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正。
“主要是你们兄弟俩的前程。高昂一直想创业,这是个机会。”
傅嘉怡剥橘子的手停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看了马英光一下。
马英光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马高昂立刻接话,声音都带着热切:“妈!还是您理解我!我和朋友看中了个项目,绝对能成!就是缺启动资金!”
刘淑贤点了点头,继续说:“英光呢,工作稳定,淑芬也懂事,你们的日子慢慢过,总会好的。”
她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说出了那句决定命运的话:“这笔钱,我想……就先紧着高昂用吧。他创业急需。”
客厅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傅嘉怡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眼睛里全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她看向马英光,眼神里带着质问和哀求。
马英光避开了妻子的目光,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才嗫嚅着说:“妈……这……是不是再商量一下?高昂创业有风险……”
“有什么风险!”马高昂不耐烦地打断他,“哥,你就是太保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刘淑贤也皱起了眉,心里对大儿子的懦弱和“不顾大局”有些不满。
她挥了挥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行了,就这么定了。钱给高昂创业。”
然后,她似乎是下意识地,也可能是为了安抚大儿子夫妇,又或许是内心深处某种潜意识作祟,补充了一句:“你们也别觉得委屈。
将来我老了,动不了了,养老送终,主要还是靠儿子,也拖累不着儿媳。”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傅嘉怡。
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儿媳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像两把小刀子。
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刘淑贤,回忆起当时傅嘉怡那双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心里莫名地一抽。
当时的她,为何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那样绝情的话?
是因为自己年轻时伺候婆婆受的委屈,想在儿媳身上找补回来?
还是单纯地觉得,小儿子更需要自己,更值得自己倾尽所有?
疼痛再次加剧,将她的思绪拉回冰冷的现实。
04
腰部的剧痛让刘淑贤忍不住蜷缩起来,发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呻吟。
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流进眼睛里,一片酸涩。
不行,不能再硬撑下去了。
她需要止痛药,迫切需要。
水杯就在几步之外的客厅茶几上,药箱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
可这几步路,对此刻的她来说,犹如天堑。
她再次尝试呼唤,声音带着痛苦的颤抖:“有……有人吗?”
电视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
刘淑贤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脚步声没有响起,电视的声音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音量。
一种被漠视的屈辱感,混杂着病痛的折磨,让她几乎要哭出来。
她想起傅嘉怡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是个笑脸盈盈的姑娘,会亲亲热热地叫她“妈”。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就是从三年前那个决定之后。
傅嘉怡依然做着家务,照顾着丈夫,表面上看不出什么。
但那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没有了。
她不再主动和刘淑贤聊天,不再关心她喜欢吃什么,换季时也不会再惦记着给她添置新衣。
两人之间,只剩下必要的、冰冷的客套。
即使后来刘淑贤的风湿病越来越重,很多时候需要人搀扶、照顾,傅嘉怡也做得无可挑剔,却总像是完成一项任务。
马英光夹在中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他那个性子,只会和稀泥,或者干脆躲出去。
“嘉怡……”刘淑贤终于放弃了那点可怜的自尊,用更大的声音,直接叫了儿媳的名字。
她听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戛然而止。
短暂的寂静后,是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紧不慢,由远及近。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刘淑贤的心上。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傅嘉怡的脸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挽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没有关切,也没有不耐烦。
就那么平静地,甚至是有些冷淡地看着床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呻吟的婆婆。
“妈,您叫我?”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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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看到傅嘉怡站在门口,刘淑贤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也顾不上去琢磨儿媳那过于平静的表情了,急切地喘息着说:“药……嘉怡,帮我拿一下止痛药……”
她伸手指了指客厅的方向,因为疼痛,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在电视柜下面那个抽屉里,和……和水一起拿给我,我疼得受不了了……”
说完这几句话,她仿佛用尽了力气,瘫软在枕头上,大口喘着气,期待地看着傅嘉怡。
然而,傅嘉怡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立刻转身去拿药。
她依然站在门口,双手松松地垂在身体两侧,目光落在刘淑贤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复杂的意味,让刘淑贤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只有刘淑贤粗重的喘息声在房间里回响。
“妈,”傅嘉怡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是平铺直叙的,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漾开诡异的波纹,“您这病,疼起来是挺遭罪的。”
刘淑贤愣了一下,不明白儿媳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是顺着话头艰难地点头:“是……是啊,老毛病了,这次特别厉害……你快去拿药吧……”
傅嘉怡像是没听到她的催促,往前慢慢走了两步,走到床尾站定。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这间昏暗的卧室,扫过陈旧的家居,最后又落回刘淑贤脸上。
“三年了。”她轻轻吐出三个字,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时间过得真快。”
三年?什么三年?
刘淑贤的脑子被疼痛折磨得有些迟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只想尽快拿到那片能让她从地狱里暂时解脱的药片。
“嘉怡,药……”她再次哀求,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傅嘉怡终于将目光聚焦在婆婆的脸上,那双平日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冰。
冰下,似乎有暗流在涌动。
她双手轻轻抱在胸前,这是一个略带防御和疏离意味的姿态。
然后,她用一种清晰得近乎残忍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妈。”
刘淑贤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安预感攫住了她。
06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妈。”
傅嘉怡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刘淑贤混沌的意识里。
贵人多忘事?
忘什么事?
剧痛让她的思维变得缓慢而粘稠,她茫然地看着儿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傅嘉怡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是微微歪着头,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三年前,就在外面那间客厅。”
她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刘淑贤的耳膜上。
“咱们家那笔拆迁款下来的时候,您是怎么说的来着?”
“轰”的一声,刘淑贤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