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邦将辞呈和烫金的喜帖轻轻放在总裁办公桌上时,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红木桌面光洁如镜,倒映出他二十八年来始终冷静自持的眉眼。
文件夹边缘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而笃定的“嗒”声,在这间过于宽敞、也过于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知道,这薄薄的两张纸,即将打破长达六年的平衡,引爆一场他或许无法完全掌控的风暴。
办公桌后,冯紫萱正低头审阅一份并购案,睫毛低垂,侧脸线条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既锋利又优美。
她尚未察觉,她最信赖的堡垒,她经营了六年的、密不透风的世界,即将从内部裂开一道缝隙。
而裂缝的源头,是他决意离去的脚步,和他选择走向另一个女人的决定。
窗外是城市的钢铁森林,冰冷,有序,一如他过去六年的生活。
他忽然想起昨天傍晚,黄婉婷仰头看他时,眼里温柔而坚定的光,那光芒暖得让他几乎有些恍惚。
“昭邦,我们结婚吧。”她的话很简单,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了他早已习惯平静的心湖。
他几乎能预见冯紫萱接下来的反应,那绝不会是简单的批准一桩人事变动。
她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他在内。
这六年,他不仅是她的秘书,更是她的盾,她的剑,她生活里最不可或缺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等待着。风暴来临前,空气总是格外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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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集团顶层的多媒体会议室,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实体。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神色凝重的各部门高管。
投影幕布上的数据曲线还在无声地滑动,像一条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半小时前,一场针对集团新产品的舆论危机刚刚被勉强压下。
冯紫萱站在幕布前,背影挺直,声音冷冽如冰,逐一点名问责。
“公关部,危机预警机制形同虚设,二十四小时内我要看到详细的整改方案。”
“市场部,竞争对手抹黑的黑材料流传超过十二小时才上报,解释?”
被点到名字的人无不噤若寒蝉,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张昭邦坐在冯紫萱侧后方的位置,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要点。
他神情专注,偶尔抬眼扫过全场,将每个人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当冯紫萱的目光扫向技术总监,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时,张昭邦适时地开口。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冯总,技术部门在事发后第一时间追溯了信息源头,锁定了三个主要IP。”
他将平板电脑上的数据同步到主屏幕,几条复杂的网络路径图清晰呈现。
“初步判断是有组织的商业诽谤,相关证据已经固定,法务部可以介入。”
冯紫萱凌厉的眼神略微缓和,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技术总监感激地看了张昭邦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会议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结束,高管们鱼贯而出,个个面色沉重。
空旷的会议室里只剩下冯紫萱和张昭邦。
她揉着眉心,疲惫地坐进椅子里,刚才那股逼人的气势消散无踪。
“昭邦,后续的舆情监测和法务跟进,你亲自盯着。”
“明白,冯总。媒体那边的通稿已经按您的意思修改完毕,随时可以发布。”
张昭邦将一杯温水轻轻推到她手边,水温恰到好处。
冯紫萱端起水杯,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
她抬眼看他,青年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笔挺,眼神沉稳。
这六年,他就像她最精准的延伸,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最合适的东西。
“你总是考虑得很周到。”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依赖。
张昭邦微微颔首,开始收拾桌面上散落的文件,动作利落无声。
他习惯了这种模式,高效、精准、不留任何不必要的情绪。
只是今天,当他整理到一份关于员工福利改善的提案时,动作微微一顿。
那是他私下做的方案,希望能稍微缓解集团内部高压的工作氛围。
但冯紫萱上次只看了一眼,便以“成本控制和效率优先”为由搁置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份提案压在一叠文件的最下面。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华灯初上。
他知道,今晚又将是一个加班夜。对他,对冯紫萱,都是如此。
这间位于城市之巅的办公室,像一座华丽的孤岛。
而他,是这座孤岛上,唯一被允许长期驻留的访客。
02
庆功宴设在市中心最高档的酒店宴会厅。
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悠扬的爵士乐流淌在衣香鬓影之间。
白天的危机最终化险为夷,甚至还意外地提升了品牌的公众关注度。
冯紫萱换上了一袭宝蓝色长裙,妆容精致,举止优雅,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宾客之间。
她是今晚当之无愧的主角,每个笑容都恰到好处,每句寒暄都分寸得宜。
张昭邦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西装,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他适时地为她递上香槟,低声提醒她某位重要客户的姓氏和背景。
在她与一位外宾交谈时,流畅地切换成英语,补充了几个关键的技术参数。
“张秘书真是冯总的左膀右臂啊。”一位合作多年的供应商笑着赞叹。
冯紫萱唇角微扬,难得地露出一丝不带商业意味的、真实的浅笑。
“是啊,昭邦跟我六年了,有他在,我省心很多。”
她的目光掠过张昭邦,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满意。
像是在欣赏一件由自己亲手打磨、如今已臻于完美的作品。
张昭邦谦逊地微微欠身,并未多言。
这种场合他经历得太多了,早已习惯成为冯紫萱光芒之下的影子。
宴会过半,冯紫萱略显倦意,借口透气,走到了露台上。
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张昭邦默不作声地跟过去,将一条柔软的薄披肩递给她。
“夜里风大,冯总当心着凉。”
冯紫萱接过披肩,却没有立刻披上,只是倚着栏杆,望着脚下的车水马龙。
“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她忽然轻声说,语气里有一丝飘忽的感慨。
“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青涩的毕业生,连高级会议的记录都记得手忙脚乱。”
张昭邦也望向远方,记忆被拉回到六年前。
那时他刚走出校园,揣着名校光环和一身锐气,却在这位年轻的女总裁面前屡屡受挫。
是冯紫萱手把手地教他,用近乎严苛的标准打磨他,将他塑造成今天的模样。
“多亏冯总当年的指点。”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冯紫萱转过头,夜色中她的目光显得有些深邃。
“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受住那种指点。昭邦,你是我打磨过最成功的……助手。”
她顿了一下,将某个即将脱口而出的词换成了“助手”。
张昭邦心里微微一动,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是我运气好。”
冯紫萱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中有些模糊。
“不是运气,是你值得。”她声音很轻,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时,露台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哗,是曾建邦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冯总,原来您在这里躲清静啊?大家可都在找您这位功臣呢。”
曾建邦笑容满面,眼神却不动声色地在张昭邦身上扫了一圈。
冯紫萱瞬间恢复了宴会上的完美姿态,披上披肩,转身迎了过去。
“曾总说笑了,我这就过去。”
张昭邦看着她瞬间挺直的背影,那个短暂的、流露出些许软弱的瞬间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默默跟上,重新融入那片觥筹交错的喧嚣之中。
只是指尖残留的披肩柔软的触感,提醒着他刚才那片刻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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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末的午后,阳光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慵懒的爵士乐。
张昭邦坐在靠窗的位置,处理着手机上几封不太紧急的工作邮件。
这是他难得的、完全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
虽然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工作的惯性依然如影随形。
“昭邦哥?”
一个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张昭邦敲击屏幕的手指一顿,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米白色针织长裙的年轻女子,正惊喜地看着他。
女子眉眼弯弯,笑容干净温暖,像一阵拂过湖面的春风。
是黄婉婷。他阔别多年的青梅竹马。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些被高强度工作掩埋的、关于故乡小城的模糊片段涌上心头。
老槐树下的秋千,夏日午后的蝉鸣,一起上下学走过的青石板路。
还有眼前这个总是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叫他“昭邦哥”的小女孩。
“婉婷?好久不见。”张昭邦放下手机,脸上露出些许真实的讶异和暖意。
黄婉婷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着服务生刚送上的柠檬水,指尖微微泛红。
“真的是你!我刚才在外面看了好久,差点不敢认。”
她的目光落在张昭邦一丝不苟的衬衫袖口和价值不菲的手表上。
“昭邦哥,你变了好多,看起来……很成功。”
张昭邦笑了笑,难得地有些拘谨。
“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你呢?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边参加一个教师培训,就在附近的师大。”黄婉婷轻声说。
她现在是老家一所小学的音乐老师,教孩子们唱歌弹琴。
她的声音依旧柔软,讲述着平凡而琐碎的生活。
哪个孩子调皮,哪个孩子有天赋,学校里的桂花开了,香飘满园。
这些远离商业博弈和职场争斗的简单故事,让张昭邦感到一种陌生的宁静。
“真好。”他听着,偶尔插一句话,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下来。
“昭邦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说,长大了要当科学家。”
黄婉婷忽然笑着问,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张昭邦怔了一下,随即失笑。
“那时候不懂事,胡乱说的。现在……算是离科学家最远的职业之一了。”
他搅拌着杯子里早已冷掉的咖啡,语气里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其实当老师也挺好的,”黄婉婷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轻声说,
“虽然平凡,但每天面对的都是最简单的快乐和烦恼。”
“不用像你们在大公司里,每天都像是在打仗。”
张昭邦沉默了片刻。打仗,这个词很精准。
这六年,他确实像时刻处于战时状态的士兵,而指挥官就是冯紫萱。
“有时候,平凡也是一种奢侈。”他低声说,像是一句叹息。
黄婉婷看着他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疲惫,心里微微一动。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将话题转向了记忆中那些有趣的童年糗事。
咖啡馆里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氛围。
张昭邦看着黄婉婷温暖的笑容,忽然觉得,这个喧嚣的城市,似乎也有了片刻的安宁。
这种安宁,是他在冯紫萱那座华丽的孤岛上,从未体验过的。
04
周一清晨,集团高层周例会的气氛有些微妙。
冯紫萱还未到,几位提前抵达的高管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瞥向空着的主位。
曾建邦坐在长桌左侧,慢条斯理地翻看着财报,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张昭邦作为秘书,照例提前准备好会议材料,调试好投影设备。
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流动的异样,但面色如常,动作依旧沉稳有序。
冯紫萱踩着高跟鞋准时踏入会议室,强大的气场瞬间让所有杂音消失。
会议按流程进行,各部门汇报工作,冯紫萱简短有力地给出指示。
议题进行到下半场,关于下一季度一项重要的市场推广预算审批。
这项预算由张昭邦牵头拟定,数据详实,方案清晰,原本预计会顺利通过。
然而,当张昭邦将最终版方案投射到屏幕上时,曾建邦却轻轻咳嗽了一声。
“冯总,关于这个方案,我有个疑问。”
曾建邦扶了扶金丝眼镜,笑容可掬,眼神却锐利。
“张秘书拟定的这份预算,金额不小啊。其中几项媒体投放渠道,似乎……”
他故意顿了顿,环视一圈,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似乎有些超出了他一个秘书的常规权限范畴吧?”
会议室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了几度。
几位高管交换着眼神,有人低头喝茶,有人假装看材料,气氛尴尬。
张昭邦神色不变,平静地回应:“曾总,这份预算案是经过前期充分市场调研……”
“调研归调研,”曾建邦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针,
“但最终拍板确定如此大额支出的具体渠道,是否应该由更资深的市场部门负责?”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负责市场部的副总裁,后者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张秘书能力出众,大家有目共睹。但毕竟年轻,有些流程,还是谨慎为好。”
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将矛头直指张昭邦越权和冯紫萱的授权不当。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冯紫萱身上。
冯紫萱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
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就在张昭邦准备再次开口解释时,冯紫萱抬起手,止住了他。
她看向曾建邦,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曾总的意思是,我亲自过目并点头的方案,也需要经过其他人的二次审批?”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会议室每个角落。
曾建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冯总,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曾总是什么意思?”冯紫萱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
“昭邦跟了我六年,他的能力和忠诚,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的权限,是我亲自赋予的。他的决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就代表我的决定。”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如果连我最信任的秘书做出的方案都要被质疑流程,”
冯紫萱扫视全场,最后目光定格在曾建邦脸上,
“那是不是意味着,各位对我本人的判断力,也有所怀疑?”
这番话分量极重,近乎直白的维护让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连张昭邦都有些意外地看了冯紫萱一眼。
他曾多次面对质疑,但冯紫萱如此直接、强硬地公开表态,还是第一次。
曾建邦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扯出一个笑容:“冯总言重了,我当然是相信您的判断。”
“只是出于对公司制度的尊重,多嘴一句而已。”
冯紫萱不再看他,转向张昭邦:“继续。”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但再也没有人敢对那份预算案提出异议。
散会后,冯紫萱起身离开,经过张昭邦身边时,极低地说了句:“做好你的事,不用理会闲言碎语。”
张昭邦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曾经是他全力以赴的动力。
但此刻,却让他感到一丝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财务总监刘淑兰走在最后,经过张昭邦时,轻轻叹了口气。
“昭邦,冯总……很倚重你。”她的话里,似乎包含着更深的意思。
张昭邦看着这位看着自己成长起来的长辈,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他明白刘淑兰的暗示。这份超越寻常的“倚重”,既是光环,也是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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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夜晚繁华的轮廓。
张昭邦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难得准时下班。
他婉拒了同事聚餐的邀请,独自走在熙攘的街道上。
黄婉婷发来信息,说培训结束了,明天就要返回老家。
她约他在上次那家咖啡馆附近的小公园见面,说想再看看这个城市的夜景。
公园里很安静,与一街之隔的商业区仿佛是兩個世界。
晚风拂过树梢,带来沙沙的轻响。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
黄婉婷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小袋鱼食,喂着池塘里聚拢过来的锦鲤。
她穿着简单的连衣裙,侧影在月光下显得温柔而静谧。
看到张昭邦,她笑着招手,笑容比月光更柔和。
“昭邦哥,你来了。工作忙完了吗?”
“嗯,今天还好。”张昭邦在她身边坐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
不同于冯紫萱那些昂贵精致的香水味,这是一种更接近记忆深处、更让人安心的气息。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水面争食。
“明天就要回去了?”张昭邦打破沉默。
“嗯,假期结束了。孩子们还等着我回去上课呢。”黄婉婷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眷恋。
她转过头,目光盈盈地看着张昭邦,月光在她眼中荡漾。
“昭邦哥,这几天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张昭邦笑了笑:“我也很开心。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是啊,小时候……”黄婉婷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似乎在鼓起勇气。
公园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声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昭邦哥,”她忽然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有些话,我在心里藏了很多年。如果再不说,我怕以后更没有机会了。”
张昭邦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心跳漏了一拍,静静地看着她。
“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很喜欢跟在你后面。”
“别人都觉得你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但我知道,你其实很温柔,很会照顾人。”
黄婉婷的脸颊在月光下泛起红晕,眼神却勇敢地直视着他。
“后来你考上最好的大学,去了大城市,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我知道我们走了不一样的路,你可能已经变成了很厉害、很远的人。”
“但是这次见到你,我发现,你还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昭邦哥。”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挚。
“我知道你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也许……也许根本不需要我。”
“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张昭邦,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欢着你。”
“我知道这可能很突然,也很冒昧。你不用立刻回答我。”
“我只是……不想再留下遗憾了。”
说完这些话,她像是脱力一般,低下头,耳根都红透了。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滚烫情愫。
张昭邦怔住了。
他听过很多话,商业谈判中的机锋,职场里的恭维与攻击,冯紫萱简洁明确的指令。
却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直接、笨拙、却充满真心的话了。
他看着黄婉婷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拳头。
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想起咖啡馆里她描述的平凡生活,想起老家小城的宁静,想起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
那种可能性,温暖,踏实,有着人间烟火的温度。
与他这六年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生活,截然不同。
他沉默了许久久,久到黄婉婷几乎以为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眼眶开始泛红。
终于,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紧攥的拳头上。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婉婷,”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低沉,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黄婉婷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不敢置信的、混合着希望和泪光的光芒。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终于滑落下来,但嘴角却扬起了大大的笑容。
那一刻,张昭邦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一直平稳前行的人生轨道,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偏转。
06
凌晨一点,总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整栋大厦几乎都陷入了沉睡,只有这一层还弥漫着咖啡因和熬夜的气息。
张昭邦处理完最后一份邮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提醒着他,这又是一个超负荷运转的工作日。
冯紫萱还在里间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审核一份跨国合约。
玻璃墙没有拉下百叶窗,张昭邦能清楚地看到她蹙眉沉思的侧影。
这场景过去六年里重复了无数次。
他通常是那个陪她到最后的人,确保她杯中的咖啡永远是温的,提醒她注意时间。
但今晚,他的思绪有些飘忽。
黄婉婷告白时那双含泪带笑的眼睛,总是不经意地闯入他的脑海。
那种纯粹的情感,对他而言,陌生又遥远。
他起身,习惯性地去茶水间,准备为冯紫萱换一杯热咖啡。
经过她办公室门口时,却意外地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咳嗽声。
他脚步顿住,透过玻璃门看进去。
冯紫萱正单手撑着额头,肩膀微微耸动,咳嗽让她看起来有些脆弱。
她似乎想伸手去拿水杯,却因为咳得厉害,碰倒了桌上的笔筒。
哗啦一声,几只昂贵的钢笔散落在地毯上。
张昭邦推门走了进去,默不作声地捡起钢笔,然后将自己的温水递给她。
冯紫萱接过水杯,喝了几口,才勉强止住咳嗽。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疲惫的青黑。
“还没弄完?”张昭邦问,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超出工作范畴的关切。
冯紫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快了。这份合约条款太苛刻,法务那边抓不住重点,只能我自己来。”
她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褪去了白天的强势,显露出几分难得的真实。
张昭邦看着她眼下的阴影,想起刘淑兰之前私下提醒过他,
说冯总最近胃不太好,医生建议她按时吃饭,避免过度劳累。
但他和冯紫萱都清楚,在这个位置上,医生的建议往往是最先被忽略的。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明天再处理。”他提议。
冯紫萱睁开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有些复杂,带着一丝自嘲。
“明天?明天有明天的议程。曾建邦那边,不会给我太多喘息的时间。”
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睡的城市。
巨大的玻璃窗映出她孤独的身影,和身后空旷冰冷的办公室。
“有时候觉得,这座大厦就像一艘船,”她忽然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我是船长,不能停下,更不能偏离航线。哪怕……其实很累。”
张昭邦沉默地站在她身后。这是他第一次听冯紫萱说出类似“累”的字眼。
在他印象里,她永远是精力充沛、目标明确、无坚不摧的。
“昭邦,”她没有回头,声音飘忽,
“你跟了我六年,见过我最狼狈、最强势、最不近人情的样子。”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你在,这艘船会不会早就偏离航线,或者……沉了。”
这话里的依赖感,比白天在会议上那种公开的维护,更加直白,也更加沉重。
张昭邦的心微微一沉。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冯总,您该注意身体。刘总监说您最近的体检报告……”
“淑兰就是爱操心。”冯紫萱打断他,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
“我没事。咖啡好了吗?”
张昭邦看着她迅速重新武装起自己,将那片刻的脆弱严密地封存起来。
他点了点头:“我去拿。”
走向茶水间的路上,他的脚步有些沉重。
冯紫萱那句“如果没有你在”反复在他耳边回响。
他意识到,他不仅仅是她的秘书,更像她庞大商业帝国里一根重要的支柱。
而这根支柱,现在却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甚至……是一丝愧疚。
但同时,黄婉婷带着泪光的笑容,和那种代表着“另一种生活”的温暖,
又像远方的灯塔,对他散发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他站在茶水机前,看着褐色的液体注入洁白的瓷杯,热气氤氲。
第一次对自己坚守了六年的位置,产生了明确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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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接下来的几天,张昭邦表现得一如既往地专业和高效。
他妥善处理了市场推广预算的后续执行,协调各部门配合无间。
面对曾建邦若有若无的试探,他也应对得体,不卑不亢。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的天平,已经悄然倾斜。
他约黄婉婷又见了几次面。每次见面,都让他更清晰地看到另一种生活的模样。
那是充满烟火气的生活,有期待,有牵挂,有平凡的温暖,而不是无止境的KPI和商业谈判。
黄婉婷没有再追问他的答案,只是温柔地陪伴,分享她生活中的点滴趣事。
她的存在,像一道柔和的光,照亮了他被文件和会议充斥的、有些灰白的世界。
他私下里开始浏览招聘网站,接触了几家猎头。
以他的资历和能力,找到一份薪资可观、压力适中的工作并不难。
他甚至悄悄去看了几处离黄婉婷老家不算太远的城市的楼盘。
想象着未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亮着温暖灯光的窗口,而不是永远住在酒店式公寓。
这个过程,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为自己人生做主的踏实感。
决定,在一个平静的周五下午,悄然落定。
他精心起草了辞呈,措辞得体,感谢了冯紫萱这六年的栽培和信任。
他也去最好的喜帖店,挑选了样式简洁大方的请柬,认真写下了自己和黄婉婷的名字。
当他把辞呈和喜帖一起打印出来,放进准备好的文件夹时,手心微微出汗。
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即将告别过去、开启新生的郑重。
周一一早,他像过去六年里的每一个工作日一样,准时出现在办公室。
先检查了冯紫萱一天的日程安排,确认没有疏漏。
然后处理了几件紧急的邮件,将需要冯紫萱过目的文件分门别类放好。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个装着辞呈和喜帖的文件夹。
走向总裁办公室的那段路,似乎格外漫长。
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沉稳而有力。
冯紫萱正在批阅文件,听到敲门声,头也没抬地说了声“进”。
张昭邦走到办公桌前,将文件夹轻轻放在她面前。
“冯总,有份文件需要您过目。”
冯紫萱“嗯”了一声,随手翻开文件夹。
当她看清里面的内容时,握着钢笔的手骤然顿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先是快速浏览了一遍辞呈,然后又拿起那张红色的喜帖。
她的目光在“张昭邦”和“黄婉婷”两个名字上来回扫视了几遍。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张完美的面具。
只有她捏着喜帖边缘、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
张昭邦安静地站着,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反应。
几秒钟后,冯紫萱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冷淡。
“辞职?结婚?”
“是的,冯总。”张昭邦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静而坚定,
“感谢您这六年来的栽培和信任。我的婚礼定在下个月底。”
“希望您能赏光。”
冯紫萱将喜帖放回桌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
这是一个典型的防御和审视的姿态。
“理由?”她吐出两个字,言简意赅。
“个人职业规划,以及……希望开始新的生活阶段。”张昭邦回答得官方而得体。
冯紫萱盯着他,眼神像是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内心。
她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或虚伪。
但张昭邦的表情坦然,眼神清澈,只有决然,没有退缩。
半晌,冯紫萱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新生活?很好。”
她拿起笔,在辞呈上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停滞。
“我准了。交接期一个月,按公司规定办。”
“谢谢冯总体谅。”张昭邦微微躬身,心里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复杂的怅然。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冯紫萱的冷静和干脆,让他之前预设的种种应对都落了空。
也许,是他高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毕竟,她始终是那个理性至上的冯总。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工作了。”他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他转身,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
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是冯紫萱重重拍在桌面上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尖锐、失控、几乎破了音的女声,撕裂了办公室虚伪的平静——
“张昭邦!你给我站住!”
08
那声怒吼,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张昭邦放在门把手上的手顿住了,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缓缓转过身。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震。
冯紫萱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胸口剧烈起伏。
她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盘发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
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张昭邦。
里面翻涌着震惊、愤怒、受伤,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
她的脸色煞白,嘴唇却在微微颤抖,完全失去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从容。
“我养了你六年!张昭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