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你……你是部队上的人?”
1952年的秋风里,老汉刘根的声音抖得像片枯叶。
他面前的年轻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面容疲惫,眼神却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跪下,将怀里那个用军布包裹的骨灰坛,举过了头顶。
“不——!”旁边的李桂英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我儿子呢?我东子呢?信上说的是假的,对不对?你告诉我!”
看着两位老人瞬间崩塌的模样,年轻人闭上眼,再睁开时,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嘶吼道:“爹!娘!别哭了!我就是东子!我回来了!”
“东子……?”李桂英愣住了,浑浊的泪眼死死盯着他陌生的脸。
“你闭嘴!”刘根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抄起墙角的扁担,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你这个骗子!我儿子死了!死了!你还敢来占他的名字,戳我们的心窝子!我打死你!”
“当家的,别打了!”
扁担一下下地落在背上,年轻人却跪得笔直,任凭鲜血浸透军装,只用沙哑的声音反复念着:“爹……我是东子……我回来了……”
这一跪,就跪进了刘家的户口本,跪成了“刘东”。
他守着这个秘密,守到青丝变白发,守到为他哭泣的爹娘都成了新坟。
他本以为这个谎言会随他一同烂进棺材。
直到七十年后,孙女好奇地打开他床底的旧木箱,一张来自朝鲜战场的信纸飘然而出,揭开了一个秘密...
![]()
一
1952年的秋天,风是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遮拦,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刮过华北平原干裂的土地。
陈坤缩在火车的一个角落里,整个人都陷在阴影中。
车厢里挤得像一罐沙丁鱼,南腔北调的说话声、孩子的哭闹声、鸡鸭的叫声混在一起,还有一股汗酸、烟草和劣质食物混合的馊味,熏得他阵阵发晕。
他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怀里那个用军布紧紧包裹的方盒子。
盒子不大,却重得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已经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换了两趟长途汽车。
车窗外的景物从南方的水田变成了北方的黄土。
他看着窗外,眼神是空的,那些山、那些树、那些一晃而过的村庄,在他眼里都只是没有意义的色块。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两样东西:一个是怀里这个冰冷的盒子,另一个是脑子里那个不断重复的声音。
那个声音属于一个叫刘东的年轻人,一个比他小三岁的战友,一个在他怀里慢慢变冷的身体。
“哥……陈坤哥……我回不去了……我爹娘……”
车在县城停下。他下了车,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时,腿还在因为长时间的颠簸而发软。
他按照地址,坐上了去往刘家庄的牛车。
赶车的是个老头,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打量着他这身洗得发白的军装。
“当兵回来的?”老头问。
陈坤点点头,没说话。
“仗打完了?”
“嗯。”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头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很快被风吹散了。
牛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走了快一个下午。
太阳都偏西了,才看到远处一个村庄的轮廓。老头指着前面说:“那就是刘家庄了。”
陈坤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他抱着盒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发白。
下了车,他给了老头几张皱巴巴的毛票,然后一步一步地朝村子走去。
他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村口有几个老人和孩子在晒太阳,看到他这个陌生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走到一个正在纳鞋底的大娘面前,声音沙哑地问:“大娘,请问刘根家怎么走?”
大娘抬起头,看了他半天,然后叹了口长气,朝村子深处一指:
“往里走,第三家,院门口有棵歪脖子槐树的就是。唉,他家……可怜啊……”
陈坤道了声谢,心沉得像块石头。
他顺着指引,找到了那棵歪脖子槐树。
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板,虚掩着,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院子不大,扫得很干净,但处处都透着一股死气。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蹲在墙角,背对着门口,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他就是刘根,陈坤在刘东的照片上见过他,只是照片上的他,比现在要年轻得多,精神得多。
一个同样年纪的女人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头发花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手里拿着一只还没做完的布鞋,针线就那么垂着,一动不动。
那是李桂英,刘东的娘。
陈坤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个刽子手。
他知道,他一开口,就是一把刀,会把这两个老人最后的一点念想也给捅破。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又冷又硬,呛得他喉咙生疼。他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蹲着的刘根慢慢回过头。
他看到陈坤,看到他身上的军装,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是部队上的人?”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陈坤点了点头,没敢看他的眼睛。
他把怀里的盒子往前递了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坐在门槛上的李桂英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
她看清了陈坤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部队上发的,用来装骨灰的制式木盒。
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像纸一样白。
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把抓住陈坤的胳膊,指甲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肉里。
“我儿子呢?我东子呢?信上说他牺牲了……是假的,对不对?你们搞错了!他人呢?我要我儿子!”
陈坤被她抓得生疼,可他感觉不到。
脑子里全是那个铺满白雪的阵地,刘东满身是血地躺在他怀里,嘴里冒着血沫子,用最后的力气说:
“哥……替我……给我爹娘……当儿子……让他们……有个盼头……”
陈坤的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尘土飞扬起来,呛得他直流眼泪。
他把那个盒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面前两个已经崩溃的老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胸膛里吼了出来:
“爹!娘!别哭了!我就是东子!我回来了!”
整个院子,不,整个世界,在那一刻都静止了。风停了,鸟不叫了,连邻居家狗的吠声都消失了。
刘根愣住了,嘴巴半张着,像个泥塑。李桂英也愣住了,抓着陈坤胳膊的手松开了,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往后退了两步。
几秒钟后,刘根的脸从煞白变成了猪肝色。他眼睛里的血丝像是要爆开一样,他转身抄起墙角立着的扁担,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疯了一样朝陈坤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你个天杀的骗子!你个不得好死的畜生!我儿子死了!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你还来戳我们的心窝子!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叫我爹!我打死你!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骗子!”
扁担是硬木做的,沉重而结实,一下一下地落在陈坤的背上、肩膀上,发出“砰、砰”的闷响。陈坤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脊梁挺得笔直。
他没有躲,也没有挡,只是用身体护住怀里的盒子,任凭那雨点般的击打落在自己身上。
他觉得疼,疼得钻心,可他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受着,这是你欠刘东的。
李桂英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哭喊着扑上去抱住刘根的腿:
“别打了!当家的!你别打了!会打死人的!他也是个孩子啊!”
邻居们听到动静,都围到了院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议论纷纷。
“这是咋了?”
“刘根家的这是疯了?”
“那小伙子是谁啊?怎么跪在那儿挨打?”
陈坤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跪在院子中央,背上火辣辣的,他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脊背流了下来。他抬起头,满是尘土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看着因为力竭而气喘吁吁的刘根,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重复道:
“爹,我就是东子。我回来了。”
![]()
二
最终,陈坤还是在刘家住了下来,更准确地说,是他硬赖了下来。
刘根打累了,把扁担一扔,指着他的鼻子骂:
“滚!马上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然后就摔门进了屋。
李桂英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坤就那么在院子里跪着,从天亮跪到天黑,直到双腿都失去了知觉。
晚上,他自己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挪到院子角落那个堆柴火的棚子里。
棚子四处漏风,地上铺着一层干草,散发着潮湿和霉烂的气味。
他找了个角落躺下,背上的伤口和衣服粘在了一起,一动就钻心地疼。
他把那个装着刘东骨灰的盒子放在身边,像是抱着唯一的依靠。
夜里,他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战场上的情景。
炮弹在耳边爆炸,泥土和碎石飞溅,战友的身体在他身边倒下。
他看到刘东,笑着对他说:“哥,等打完仗,我带你回我们家,我娘做的糊涂面,好吃得很!”
然后画面一转,刘东的笑容凝固了,胸口多了一个血窟窿。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全是冷汗。
他想,自己是个骗子,是个小偷。他偷了刘东的名字,还想偷他的爹娘。
他好几次都想,天一亮就走,离开这个地方,回自己真正的家乡去。
可是,他一摸到身边那个冰冷的盒子,那个念头就被压了下去。
他答应过刘东的,军人说出的话,就是钉在地上的钉子,拔不出来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刘根扛着锄头下地,他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刘根不理他,也不给他农具,他就用手去地里拔草。
地里的草根扎得很深,他没干过这个,手上很快就磨出了一个个血泡。
血泡破了,流出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干了,结成硬痂,再一用力,硬痂又裂开,露出鲜红的肉。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中午,在地头歇息的时候,刘根不看他,自顾自地拿出怀里的干粮啃。
陈坤没吃的,就喝了几口沟里的凉水。路过的村民看到他,都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
“看,就是那个傻子。”
“听说是部队回来的,赖在刘根家不走,非要给人当儿子。”
“八成是脑子在战场上打坏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陈坤的耳朵里,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想,傻子就傻子吧,只要能留下来,叫他什么都行。
刘根想尽了办法折磨他,想把他赶走。家里最脏最累的活,挑大粪浇菜地,掏猪圈,全都让他干。猪圈里常年不清,粪便和烂草混在一起,又臭又黏。
他跳进去,用铁锹一锹一锹地往外铲,熏人的臭气让他几欲作呕。
干完活,他浑身都沾满了污秽,连狗都绕着他走。
他就在村头的小河里,用冰冷的河水把自己冲洗干净,换上另一件同样破旧的军装。
刘根对他的怀疑一天都没有停止过。他会冷不丁地设下圈套。
“东子,”他会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看似随意地问,“你小时候最怕村里王屠户家的那条大黑狗,有一次它把你追到树上,你还记得不?”
这些细节,都是刘东在朝鲜的坑道里,在那些没有月亮的夜晚,为了排解对家的思念,一点一滴讲给陈坤听的。
陈坤就像一个最认真的学生,把这些全都记在了心里。
他低着头,模仿着刘东可能会有的语气,闷闷地说:“记得,那狗后来被王屠户自己炖了。”
刘根听了,会沉默很久,眼神里的怀疑和审视却不见减少。
他就像一个严苛的考官,在等待陈坤答错题目,好名正言顺地把他驱逐出去。
李桂英的情况更复杂。她从不和陈坤说话,甚至避免看到他。
但陈坤知道,她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
有好几次,他干活回来,发现自己放在柴棚里那件破军装的口子,被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缝上了。
还有一次,他饿得头晕眼花,恍惚中看到李桂英把一个黑乎乎的窝窝头悄悄放在了柴棚门口,然后像受了惊吓一样,飞快地跑回了屋里。
真正的改变发生在一个雨夜。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雨,河水都涨了。
半夜,陈坤被一声巨响惊醒。
他冲出柴棚,看到刘家那间土坯房的西墙,被雨水泡塌了一个大口子。
雨水夹着泥浆,疯狂地往屋里灌。刘根和李桂英的惊叫声从屋里传出来。
陈坤想都没想,就冲进了雨里。他找到几块平时盖东西用的破木板和油布,又从邻居家墙角拖来一根废弃的木梁,一个人顶着狂风暴雨,试图把那个缺口堵上。
泥水不断地从缺口处冲刷下来,把他淋得像个泥猴。
他一次次地把木板顶上去,又一次次地被冲开。
他的身体在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累的。
刘根冲出屋子,对他吼:“别管了!房子要塌了!快出来!”
陈坤不听,他像是跟那面墙较上了劲。
他用身体死死地顶住木板,然后用尽全力把那根木梁斜插进泥地里,勉强支撑住了木板。
他整个人都泡在泥水里,直到雨势渐小,才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
那晚,他发起了高烧,烧得人事不省,嘴里不停地喊着“冲锋”、“隐蔽”,还夹杂着“爹、娘,我冷……”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虽然床板很硬,但铺着干净的褥子。身上盖着一床有太阳味道的旧被子。
他转过头,看到李桂英坐在床边,正在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吹着一碗粥。
看到他醒了,李桂英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碗掉在地上。
她没看他,只是把碗递了过来,低声说:“喝了吧,还热着。”
那是一碗白米粥,里面放了糖。在这年头,白米和糖都是精贵东西。陈坤看着那碗粥,眼睛一热,眼泪就掉了下来。
![]()
三
从那碗粥开始,家里的冰山融化了一个角。陈坤名正言顺地搬进了屋里,睡在了原来属于刘东的那张小床上。
饭桌上,也正式多了一副碗筷。
刘根虽然脸还是拉得老长,但不再用“骗子”、“畜生”这样的话骂他了,只是偶尔会盯着他,长长地叹一口气。
李桂英则开始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角色,会给他缝补衣服,会在他下地晚归时把饭菜在锅里热着。
陈坤知道,这还不够。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彻底成为这个家顶梁柱的机会。
幸好,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年冬天,下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
雪连着下了几天几夜,村里的路都封了,积雪有一人多高。
一天夜里,全村人都睡熟的时候,只听“咔嚓”一声让人牙酸的巨响,刘家那本就老旧的房梁,被厚厚的积雪给压断了。
半边屋顶轰然塌陷,瓦片、椽子和积雪一起掉了下来,砸在屋里的炕上。
冷风像野兽一样咆哮着灌进屋里。
刘根和李桂英从梦中惊醒,吓得魂飞魄散,抱着被子在屋里冻得瑟瑟发抖。
天寒地冻,村里没人敢出门。
刘根一个老头子,看着塌了的屋顶,急得直跺脚,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老天爷。
就在这时,陈坤从自己那间小屋里冲了出来。
他只披着一件单衣,看了一眼屋顶的惨状,眼神瞬间变得像在战场上一样专注而坚定。
他没说一句话,转身就在院子里翻找起来,找出了几根粗壮的木头,一捆纳鞋底用的粗麻绳,还有一把生了锈的斧头。
他把木头绑在自己身上,扛着梯子,就要往房顶上爬。
“你疯了!不要命了!”刘根冲他吼道,“房顶都快塌完了,上去会摔死的!”
陈坤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说:
“不修好,这个冬天你们怎么过?”
说完,他不再理会刘根的叫喊,毅然决然地爬上了湿滑的梯子。
屋顶上全是雪,又滑又陡。风刮得像刀子,雪花打在他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就像一个在绝壁上攀爬的士兵,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又异常果断。
他在部队里学过搭建战地工事,他摸索着找到断裂的房梁,清理掉周围的积雪和碎瓦,然后用带来的木头做支撑,像给骨折的病人接骨一样,一点点地把断梁固定住。
他的手很快就冻僵了,变得像胡萝卜一样又红又肿,失去了知觉。
他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和身体的记忆在干活。
有好几次,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都顺着屋顶滑了下去。
幸好他反应快,用斧头死死地砍住房梁,才没有掉下来。
屋子里的李桂英听到动静,吓得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尖叫。
他就那么在风雪里独自奋战了整整半个晚上。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风雪渐小,他才用木头和绳子,勉强把屋顶的窟窿堵上,把断梁撑了起来。
当他从房顶上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成了一个雪人,嘴唇乌紫,眉毛和头发上挂满了冰碴子。
他一走进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这一次,是刘根把他背到了炕上,那个家里最暖和的地方。
李桂英烧了滚烫的热水,用毛巾一遍一遍地给他擦脸、擦手。
看着陈坤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被冻得惨不忍睹的手,李桂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砸在陈坤的手背上,滚烫。
刘根蹲在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那双粗糙的手,在微微颤抖。
陈坤又发了一场高烧,在炕上躺了整整三天。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刘根和李桂英都守在炕边。
看到他睁开眼,刘根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憋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醒了?饿不饿?锅里有粥。”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质疑他的身份了。
虽然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但他用行动,为自己赢得了“刘东”这个名字。
又过了一年,村里的地痞刘二赖子看刘家没个壮劳力,就想强占他家那两亩最好的水田。
那天,刘二赖子带着几个小混混,堵在刘家门口,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说那地是他家的祖产。
刘根气得浑身发抖,抄起锄头想跟他们拼命,却被李桂英死死拉住。
陈坤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没拿任何东西,只是穿着那身旧军装,走到了刘二赖子面前。
他比刘二赖子矮半个头,也更瘦,但他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那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有在死人堆里才能磨练出的杀气。
刘二赖子本来一脸嚣张,被他这么一看,心里莫名地发毛,嘴上还硬撑着:
“你看什么看!再看我连你一块揍!”
陈坤还是不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在那无赖的脖子上,也就是颈动脉的位置,轻轻地划了一下。
那动作轻柔得像情人间的抚摸,却让刘二赖子瞬间汗毛倒竖,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仿佛感觉到了一把冰冷的刺刀已经顶在了自己脖子上,只要再进一分,自己的血就会喷出来。
他从陈坤的眼睛里,看到了死亡。
他腿一软,刚刚还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了。他咽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丢下一句“算你狠”,就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那天晚上,刘根第一次在饭桌上拿出了酒。他给陈坤倒了一满碗,又给自己倒了一满碗。
他端起碗,一口气喝干了,然后看着陈坤,眼睛红红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
“以后……你就叫刘东吧。户口的事,我去村里给你办。”
![]()
四
陈坤这个名字,就像一阵风,从刘家庄吹过,然后就消失了。
镇上派出所的户籍册上,那个叫陈坤的条目被划掉了,而在牺牲军人刘东的名字旁边,多了一个“已返乡”的备注。从此,他就是刘东了。
起初,他非常不习惯。
村里人喊“刘东”,他要愣一下才能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夜里做梦,他还是会梦到自己叫陈坤,梦到自己真正的爹娘和那个遥远的家乡。
他不敢再想自己的家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跑回去。
他把对家乡的思念,连同“陈坤”这个名字,一起打包,锁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然后扔掉了钥匙。
日子就像村头那台老水车,吱呀吱呀地,一圈一圈,缓慢而坚定地转着。
刘东成了一个真正的农民。他学会了看天种地,学会了侍弄牲口,学会了和村里人一样,在田埂上抽着旱烟,聊着收成和雨水。
他的话依然很少,脸上也总是没什么表情。
但村里人不再说他是傻子了,他们说,刘根家的东子,是个实在人,能干,孝顺。
几年后,经邻村的媒人介绍,他娶了媳妇。
姑娘叫秀娥,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子,身体壮实,话不多,但手脚勤快。
两人没见过几次面就定了亲。结婚那天,家里没钱大办,就请了几个近亲,简单摆了两桌酒。
刘根和李桂英看着这个“新儿子”和新媳妇给他们敬酒,脸上笑开了花。
那是他们自打收到刘东牺牲通知书后,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第二年秋天,秀娥生了个大胖小子。
当刘东把那个用红布包着、皱巴巴的小婴儿抱到刘根和李桂英面前,说:
“爹,娘,你们看,你们的孙子。”的时候,两位老人再也控制不住了。
李桂英哆哆嗦嗦地接过孩子,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刘根则转过身去,用那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背,一遍遍地抹着眼睛。
他们知道,刘家的香火,续上了。
这个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了多年的家,终于又有了活气和希望。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流淌。
刘东从一个沉默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肩膀宽厚、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
他把刘根和李桂英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孝顺。
天冷了,他会提前把炕烧得热热的;有好吃的了,他总是先紧着两位老人;老人病了,他会背着他们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看医生。他的儿子长大了,读书很争气,考上了县里的中专,成了村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
再后来,儿子在县城结了婚,又给他生了个孙女,取名叫刘燕。
刘东当上了爷爷。他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孙女,那颗被战争和愧疚冰封了多年的心,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融化。
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这个孙女身上。
他话不多,不会讲什么有趣的故事,但他会用一下午的时间,给刘燕编一个精致的草蜻蜓;他会把家里唯一的鸡蛋省下来,煮熟了给刘燕偷偷塞进口袋里;他会在刘燕被别的孩子欺负时,像一头护崽的狮子一样,站到她身前。
刘燕从小就最爱缠着爷爷。她总会拉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摇晃着问:
“爷爷,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呀?你也当过兵吗?打过仗吗?”
每当这时,刘东的眼神就会变得很遥远,很空洞,像是飘到了一个谁也无法企及的地方。他会沉默很久,然后摸摸刘燕的头,用他那惯有的平淡语气说:
“爷爷年轻时候,没啥好讲的,就是个种地的。没当过兵,也没打过仗。”
刘燕会噘着嘴,不高兴地说:“骗人!我爸说你可厉害了,一个人能打好几个呢!”
刘东就不再说话,只是转过头,望着远方的天际线。
那里有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和他早已模糊的过往。
刘根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拉着刘东的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能发出声音,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刘东知道,他想说的是“谢谢”。
又过了五年,李桂英也病倒了。
临终前,她把刘东叫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颤巍巍地递给他。
刘东打开一看,是一对成色很好的银镯子,上面刻着细细的花纹。
“这是……当年给东子……准备的……媳妇镯……”她喘着气,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一直留着……现在……给……给刘燕吧……”
说完,她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刘东把两位老人合葬在了一起。他站在两座新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风吹过,松树发出呜咽的声音。从这一刻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不是刘东了。
他自己,也几乎要忘记那个叫陈坤的年轻人了。
他就是刘东,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民,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个名字,直到自己也变成一抔黄土。
五
光阴荏苒,七十年的岁月弹指一挥间。
刘东成了一个九十多岁的垂暮老人,背驼得像一张弓,牙齿掉光了,路也走不动了,整天就躺在那张他睡了几十年的旧木床上。
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间昏暗的屋子,和窗户外那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空。
他的儿子和儿媳在县城生活,只有孙女刘燕,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因为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特意请了长假回来照顾他。
老屋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岁月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刘燕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她看不惯屋里的杂乱,决定给爷爷的房间做个彻底的大扫除。
她把那些落满灰尘的瓶瓶罐罐、旧家具一件件搬出来,用抹布擦拭干净。
在清理爷爷床底下堆积的杂物时,她发现了一个非常陈旧的木箱子。
箱子是深褐色的,边角都磨圆了,上面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锁已经生满了绿色的铜锈。
她记得这个箱子,从小到大,它一直都放在爷爷的床底,爷爷从不让人碰。
她小时候好奇,想打开看看,还被一向慈祥的爷爷严厉地训斥了一顿。
她把箱子拖了出来,拍掉上面的灰尘,问躺在床上的爷爷:
“爷爷,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呀?都这么多年了,打开看看呗?”
爷爷正闭着眼睛打盹,听到她的话,眼皮动了动,含糊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都是些没用的……破烂……扔了吧……”
越是这么说,刘燕的好奇心就越重。她知道爷爷的脾气,他说扔掉的东西,往往是他最宝贵的。
她找来一把小锤子,对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轻轻一敲。
“啪”的一声,锁扣应声而断,一股浓重的樟脑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不大,里面的东西也不多。
最上面是一枚用红布包裹着的军功章,红布已经褪色,但那枚铜质的奖章依旧透着一股庄严。
刘燕拿起奖章,看到上面刻着“二级战斗英雄”几个字,下面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
她心想,这可能是部队发错了,或者是什么纪念品。
军功章下面,是一张用油纸包着的黑白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卷边,但保存得很好。照片上有两个穿着厚重军装的年轻人,肩并着肩,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背景是几棵光秃秃的树。他们笑得很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其中一个年轻人,眉眼英朗,笑容里带着一股调皮和开朗。
另一个年轻人,则显得更沉稳一些,眼神深邃,只是微笑着,但刘燕认得出来,那是年轻时的爷爷。
在照片底下,压着一沓用细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的信。
信封都已经变得又黄又脆,像是随时都会碎裂。
刘燕的心跳莫名地加速了,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根已经快要断掉的麻绳,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是用钢笔写的,笔锋有力,字迹很隽秀。
寄信地址写的是一串她看不懂的部队番号,后面跟着“朝鲜”两个字。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把信封翻过来,当目光落在收信人那一栏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