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语!你记起我了?你终于记起我了!”
我冲上前,一把抱住坐在病床上的她,激动得浑身发抖。
她没有推开我,只是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有抗拒。
我以为,这是她记忆全面恢复的开始。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她偏过了头,避开了我炙热的目光。
她看向远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齐烁?我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01
刺耳的刹车声和猛烈的撞击声,成了我前半生记忆的分割线。
在那之前,我的世界是温可语用鲜花和笑声构筑的温暖花园。
在那之后,我的世界只剩下医院走廊里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灯光,以及手里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病危通知书。
齐烁。
这是我的名字。
温可语。
这是刻在我心脏上的名字。
医生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职业性的冷静告诉我,可语颅脑严重受创,深度昏迷,即便能活下来,也可能是植物人。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站在那里,听着一个陌生人宣判我世界的末日。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平静地签了字,平静地看着她被推进重症监护室。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能倒下。
可语还需要我。
我们的家,也还需要她。
我是个建筑设计师,每天和冰冷的钢筋水泥打交道,性格也因此变得有些沉稳内敛。
而可语,她是个花艺师,永远都像个小太阳,活泼开朗,能从最普通的日子里,修剪出最美的诗意。
她总说,我负责搭建世界的框架,她负责用色彩和芬芳填满它。
我们是朋友圈里公认的爱情典范,连柴米油盐的琐碎,都能被我们过成别人眼中的浪漫。
车祸发生那天,我们正要去取办好了签证的护照。
那场计划了许久的海外旅行,是她念叨了整整一年的心愿。
可如今,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成了我全部的希望。
我辞去了工作。
或者说,是暂停了。
项目组的领导很体谅我,劝我不要冲动,但他们不懂,如果这个世界的色彩和芬芳都消失了,那搭建一个再宏伟的框架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生活被压缩成了一条从家到医院的两点一线。
每天清晨,我都会去花市,买回可语最喜欢的向日葵,插在她病床前的花瓶里。
然后,我会用温热的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拭她的身体,从脸颊到指尖,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我为她活动僵硬的关节,一遍又一遍,尽管医生说这可能只是徒劳。
我会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毫无反应的手,从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相遇开始讲起。
讲我们为了看一场日出,在山顶瑟瑟发抖地等了一整夜。
讲我们毕业时,我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那枚朴素的戒指。
讲我们为了省钱装修新房,自己刷墙铺地板,弄得满身油漆却笑得像两个傻子。
这些过往的甜蜜,如今成了我对抗绝望的唯一武器。
我给她听她最喜欢的音乐,读她放在床头还未读完的书。
我相信,她的灵魂只是暂时迷路了,我必须用我们共同的记忆,为她搭建一座回家的桥。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积蓄在飞速减少,医院的缴费单像雪片一样堆积起来。
双方的父母都来了,岳父岳母一夜之间白了头,看着女儿的样子,整日以泪洗面。
我的父母则叹着气,劝我现实一点。
“小烁啊,我们知道你爱可语,可日子总要过下去啊。”
“你还年轻,不能为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的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亲戚朋友们的探望,也从最初的鼓励和加油,变成了后来欲言又止的眼神和隐晦的暗示。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
可他们不是我。
他们不懂,没有温可语的世界,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
我谢绝了所有人的“好意”,默默地卖掉了我们共同购买的第二套投资房。
钱没了可以再挣。
可语没了,我的世界就真的塌了。
我就这样守着她,守了整整半年。
半年,一百八十多个日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希望与绝望的交织。
直到那个飘着濛濛细雨的清晨,我像往常一样为她按摩手指时,突然感觉到,她的食指,轻轻地、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我以为是错觉。
我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手,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秒,两秒,十秒……
她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我看得清清楚楚!
巨大的狂喜瞬间将我淹没,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冲向大脑,又涌向心脏。
我冲出病房,疯了一样地大喊:“医生!医生!”
医生和护士赶来,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
然后,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温可语那双紧闭了半年的睫毛,开始微微颤动。
像蝴蝶破茧前最后的挣扎。
终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焦点,一片空洞和茫然。
可她真的睁开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而下。
我这个在父母面前都很少示弱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泣不成声。
我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的额头,语无伦次地说着:“你醒了,可语,你终于醒了……”
我坚信,我们之间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刻,已经彻底过去了。
未来的路,无非是漫长的康复。
但只要她醒了,只要她还在,无论要面对什么,我都有无穷无尽的勇气。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命运的考验,才刚刚拉开序幕。
有些时候,醒来,比沉睡更加残酷。
02
温可语的苏醒,是我们这个小家庭和两个大家庭的头等大事。
亲戚朋友们纷纷前来探望,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说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吉利话。
然而,喜悦的泡沫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戳破了。
她醒了,但她不记得任何人了。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车祸造成的脑部创伤,引发了严重的认知和记忆障碍。
她的记忆就像一块被摔碎的硬盘,数据混乱,甚至大部分都已丢失。
她看着围在她床边的父母,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群闯入者。
当岳母抱着她痛哭,一声声喊着“我的女儿”时,她只是瑟缩着,眼里充满了恐惧。
而我,这个守护了她半年的丈夫,在她眼中,同样是一个需要警惕的陌生男人。
每当我靠近,她都会下意识地向后躲。
当我尝试去握她的手时,她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抽回。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等了她半年,等回来的,却是一个对我充满戒备的“陌生人”。
那段时间,病房里的气氛很压抑。
父母们不知道该如何与“失忆”的女儿相处,每一次尝试性的沟通,换来的都是她的沉默和躲闪。
最终,在我的坚持下,我劝退了所有人。
我说:“请把她交给我,就像以前一样。”
我把那些充满怜悯和叹息的眼神都隔绝在了病房外。
我告诉自己,齐烁,别怕。
这不过是命运让你重新追求她一次。
你既然能让她爱上你第一次,就一定能让她爱上你第二次。
我压下了心中所有的酸楚和失落,开始扮演一个温和而耐心的“新朋友”。
我不再叫她“老婆”,而是像初识时那样,叫她“可语”。
我从最基本的事情开始教她。
用勺子吃饭,用杯子喝水,告诉她窗外那棵树叫梧桐,天上那朵云是什么形状。
她的语言功能也在慢慢恢复,从最开始的单音节,到后来的词语,再到简单的短句。
这个过程,像是在陪伴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需要极大的耐心。
但我甘之如饴。
我把我们的照片放大,贴满了病房的墙壁。
我指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她,告诉她:“这张,是我们去海边,你第一次看到大海,兴奋得像个孩子。”
“还有这张,是我们结婚那天,你穿着白纱,对我说‘我愿意’。”
她会呆呆地看着照片,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时候,依旧是一片茫然。
我知道,急不得。
记忆的恢复,比身体的康复要漫长得多。
当她的身体状况允许后,我开始用轮椅推着她,走出病房,去医院的小花园里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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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她讲我们大学时的趣事,讲我为了追她,曾经傻乎乎地在她宿舍楼下弹了一整晚的吉他,结果被泼了一盆冷水。
讲到这些时,我会忍不住笑起来。
有时候,她也会被我的笑声感染,嘴角微微上扬,虽然那笑容短暂而羞涩,但对我来说,已是莫大的鼓舞。
在我的引导和日复一日的陪伴下,她眼中的恐惧和戒备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依赖。
她开始习惯我的存在,习惯我为她打理一切。
当我因为要去缴费而短暂离开时,她会显得坐立不安。
当我回来时,她会明显地松一口气。
她的话也开始变多了,会主动问我一些简单的问题。
“天,为什么是蓝的?”
“花,为什么会香?”
我像一个百科全书,耐心地解答着她对这个世界的种种好奇。
医生说,这是一个好现象,证明她的大脑正在积极地重建认知。
所有人都为她的进步感到高兴。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她对我日益增长的依赖背后,缺少了最关键的东西。
那就是爱人之间应有的、那种独一无二的亲密和熟稔。
她依赖我,就像一个孩子依赖亲人,而不是一个妻子依赖丈夫。
她的眼神,清澈、纯粹,却唯独没有爱情。
我把这份失落深深地埋在心底,我告诉自己,时间会治愈一切。
康复的进展比想象中要顺利。
有一天,护士正在给她做常规检查,我站在一旁削着苹果。
苹果皮在我的刀下,连成一条长长的线。
这是我以前常和她玩的游戏,看谁削的苹果皮更长、更完整。
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似乎被我手中的动作吸引了。
就在我削完最后一个圈,准备将苹果递给她时,她突然很轻、但异常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齐烁。”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的手一抖,削好的苹果掉在了地上。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你……你叫我什么?”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她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比刚才更加清晰。
“齐烁。”
护士惊喜地叫了起来:“温女士,您想起来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这和之前鹦鹉学舌般的模仿完全不同。
这一次,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确认。
我冲上前,一把抱住坐在病床上的她,激动得浑身发抖。
“可语!你记起我了?你终于记起我了!”
半年来的委屈、辛酸、痛苦和坚持,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回报。
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滴落在她的病号服上。
她没有推开我,只是安静地靠在我的怀里,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有抗拒。
我以为,这是她记忆全面恢复的开始。
我以为,我们终于走到了这条漫长隧道的尽头,看到了光。
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想要从她口中听到那句“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丈夫”。
几天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我推着她来到康复花园。
秋日的阳光温和地洒在我们身上,周围是鸟语花香。
一切都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我觉得时机成熟了。
我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我将我们共同的未来,所有失而复得的希望,都凝聚在了那个问题里。
我说:“可语,你叫出了我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想起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想起我们是夫妻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不再是前几个月的懵懂,也不再是刚才的依赖。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成年人特有的、复杂的疏离和困惑。
仿佛她刚刚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正在努力分辨现实与虚幻。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她偏过了头,避开了我炙热的目光。
她看向远处一棵正在飘落叶子的梧桐树,语气平靜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字字清晰地,说出了那句彻底将我打入地狱的话。
“齐烁?我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