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三十八楼,金融中心顶层的空气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王磊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位穿着蓝色保洁服的阿姨,将那份价值几十亿的收购报告推了过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荒诞和绝望:“阿姨,您来看看。”
张岚粗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拂过光滑的封面,就像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没有说话,只是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灯光在她灰白的鬓角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十几分钟后,她抬起头,平静地说了第一句话:“这家公司的固定资产折旧,有问题。”
王磊猛地坐直了身体。
张岚的目光落回报告上,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进了这片死寂里。
“王总,不用再看了。”
“账面现金流造假,三个月内必资金链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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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凌晨五点,深圳的天还没亮透,张岚已经骑着她的旧电动车,汇入了城市的早班车流。
车轮压过路面细碎的积水,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今年五十四岁了。
在这个年纪,大多数和她一样的女人,要么在家里帮衬着子女带孙子,要么在麻将桌上消磨着退休时光。
可张岚不行。
女儿刚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丈夫前几年一场大病,掏空了家底,现在也只能打份零工,指望不上。
生活的重担,结结实实地压在她一个人肩上。
她现在是深圳金融大厦的夜班保洁员,一个月三千块。
从前,她是红星机械厂的财务主管,戴着眼镜,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一双手干净又利落,在算盘和账本上翻飞。
那会儿,全厂几千号人的工资奖金,都得从她手底下过,谁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张姐”。
二十年的工龄,让她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任何账目上的猫腻,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可时代一变,工厂改制,一夜之间,铁饭碗碎了。
她引以为傲的经验和资历,在那些新式的电脑软件和金融术语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在就业市场转了一圈,人家一听她五十多的年纪,只会用电脑打字,便都笑着摇头。
最后,是老乡介绍,才到这栋全市最豪华的写字楼里,当上了保洁员。
“岚姐,又这么早啊。”
打卡的时候,同班的李姐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她打招呼。
“嗯,早点来,干活踏实。”张岚笑了笑,从储物柜里拿出自己的工作服换上。
她的工作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味,领口和袖口也从不发黄。
工作内容是负责三十八楼的清洁。
那里是家跨国公司,租了整整一层,气派得很。
张岚干活很细致。
她不像别的保洁员那样,拖把拖过一遍,垃圾收掉就算完事。
她会把每个办公桌上的东西,在擦拭干净后,按照原来的位置分毫不差地摆回去。
那些散落的废纸,她会习惯性地叠好再扔进垃圾袋,如果看到上面有数字,还会下意识地多看两眼。
有一次,一个年轻员工的计算器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顺手按了几下,那清脆的按键声和熟悉的触感,让她恍惚了片刻。
年轻的同事们大多对她视而不见,偶尔有人会礼貌性地点点头,喊一声“阿姨”。
他们衣着光鲜,谈论着她听不懂的股票、基金和海外并购,每个人都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上的一个零件,精密而又冷漠。
张岚从不参与他们的话题,只是在他们离开后,默默地收拾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咖啡杯和外卖盒。
她也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咱们公司要搞个大动作,收购一家新能源公司。”
“那可不是嘛,听说王总为了这事,头发都快白了。”
“三十八楼最近天天加班到半夜,灯火通明的。”
张岚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
这些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了,就像窗外那些璀璨的霓虹灯,看着热闹,却没一盏是为她亮的。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干好自己的活,拿到那份三千块的工资,给女儿交上学费和生活费。
她会把工资分成几份,一份给女儿,一份家用,剩下几百块,存进一张旧存折里。
看着存折上缓慢增长的数字,是她一天中最安心的时刻。
那一个个小小的阿拉伯数字,不会说话,不会骗人,最是可靠。
深夜,整层楼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应急灯幽暗的光。
张岚推着清洁车,走在空旷安静的走廊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回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脚下布鞋轻微的摩擦声。
这是她一天中最自在的时候。
她可以摘下口罩,喘口气,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白天让她感到局促不安的地方。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冰冷的玻璃幕墙,墙上挂着看不懂的现代艺术画。
一切都显得那么高级,那么不真实。
只有当她的抹布擦过那些办公桌,感受到木头温润的质感时,她才觉得踏实。
这是她的工作,是她用汗水换取生活尊严的战场。
干完活,她会在茶水间用自己的搪瓷杯泡一杯浓茶,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她会想起二十年前,在工厂的财务科,她也常常这样,在算完最后一笔账后,泡一杯茶,看着窗外的大烟囱。
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她叹了口气,喝掉杯里的茶,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
生活就像这擦不完的落地窗,总有一层灰蒙蒙的尘埃,擦干净了,明天又会落上。
但只要还有力气擦,日子就总得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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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王磊觉得自己的神经就快要绷断了。
会议室里,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显示着目标公司“华创能源”的财务报表,各项数据都被制作成了精美的图表,看起来一片欣欣向荣。
增长率、利润率、现金流……每一个数字都在尖叫着“买下我”。
“根据我们的尽职调查和数据分析,华创能源的财务状况非常健康,市场前景广阔,我们的建议是,尽快启动收购程序,以免夜长梦多。”
说话的是公司高薪聘请的第三方咨询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一个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说话滴水不漏的年轻人。
王磊团队里的几个核心骨干,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是的,王总,我们反复核算过,数据模型非常完美。”
“从风控角度看,风险等级很低。”
会议室里的气氛很热烈,所有人都很兴奋,仿佛一桩稳赚不แพ้的生意就摆在眼前。
只有王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靠在宽大的皮质座椅里,一言不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盯着屏幕上那条平滑向上、堪称完美的现金流曲线,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
不对劲。
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一个成立不到五年的新能源公司,技术壁垒并不算高,凭什么能做出这么漂亮的现金流?
它的上下游产业都并没有出现爆发式增长,它的账期管理,真的能做到这么极致?
就像一个从没进过健身房的人,却突然拥有了世界先生一样的肌肉线条,这不符合常理。
可问题是,他找不到任何证据来支撑自己的直觉。
所有的报告,所有的文件,都天衣无缝。
他手下的这批人,个个都是名校毕业,手握各种专业证书,做出来的PPT一个比一个漂亮。
可王磊觉得,他们就像一群只会照着菜谱做菜的厨师,流程标准,摆盘精致,但做出来的菜,没有灵魂。
他们能看出明显的错误,却看不出那些隐藏在“合理”之下的“不合理”。
“王总?”
项目负责人见他迟迟不表态,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王磊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想问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华创的应收账款周转天数,连续三年,都稳定在45天,上下浮动不超过一天。我想请问,在座的有谁能告诉我,你们拜访过他们的下游客户吗?有没有核实过这些账期的真实性?”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几个团队成员面面相觑,显然没人做过这项工作。
咨询公司的负责人连忙解释道:“王总,这是行业均值,而且他们的审计报告也确认了这一点,我们认为……”
“我认为?”王磊打断了他,“我要的不是你认为,我要的是事实。”
他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指着上面的一项数据。
“还有这里,他们的在建工程,每个季度的资本化利息都计算得非常精准,精准到小数点后两位。一个同时开工好几个项目,进度各不相同,供应商也不同的公司,怎么可能做到这么规整?”
“这恰恰说明他们公司财务管理规范。”有人小声反驳了一句。
王磊回头看了那人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失望。
“是规范得过头了,像编出来的。”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疲惫。
“这份报告,我不满意。所有细节,重新核查。”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错愕的表情,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王令烦躁地扯了扯领带,把自己摔进椅子里。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近乎独断专行,会得罪很多人。
但他不能拿公司的几十亿去赌。
这次收购案,是集团总部亲自督办的重点项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如果他判断失误,错失了一个优质标的,他会被董事会问责。
可如果他判断失误,买回来一个定时炸弹,那他的职业生涯,就彻底完了。
他现在急需一个真正懂行的人,一个能从一堆看似完美的数字里,嗅出危险味道的“老猎手”。
可这样的人,太难找了。
他打开招聘网站,看着那些挤满屏幕的简历。
“CPA持证”、“四大背景”、“常春藤盟校MBA”……
这些标签曾经是他筛选人才的标准,但现在,他只觉得刺眼。
他关掉电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无数的财富和欲望,在这里升腾、交织、碰撞。
每个人都在奔跑,每个人都在焦虑。
他,王磊,身处金字塔的顶端,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需要一个能帮他拨开迷雾的人。
可那个人,到底在哪儿呢?
03
夜越来越深。
三十八楼的办公室一间接着一间地熄了灯,员工们陆续离开。
很快,整个楼层就只剩下王磊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一个人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小山一样的文件和报表。
桌上的咖啡已经换了第三杯,但他的思路,却像被堵死的下水道,无论如何也通不了。
他又看了一遍华创的资料,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仔细地研究。
但是,没用。
对方的账做得太“干净”了,干净到不留一丝破绽。
就在他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张岚推着清洁车,探身进来,有些拘谨地问:“王总,现在方便打扫吗?”
“嗯,你弄吧。”王磊头也没抬,眼睛依然盯着报表。
张岚点点头,开始熟练地收拾垃圾,擦拭桌椅。
她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努力不打扰到这位一看就心事重重的公司老总。
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她抹布摩擦桌面的轻微声响。
王磊被一个数据卡住了,下意识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起来。
写到一半,笔没水了。
他烦躁地甩了甩,又在纸上划了几道,还是不行。
他拉开抽屉,里面乱七八糟,一支备用笔都找不到。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正在擦拭书柜的张岚听到了,她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很普通的黑色中性笔,走了过去。
“王总,您要是不嫌弃,先用这个吧。”
王磊抬起头,看到递到眼前的这支笔,和那双布满薄茧的手,愣了一下。
他接过笔,说了声“谢谢”,然后又埋头于计算之中。
张岚则继续她的工作。
当她擦到王磊的办公桌时,她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桌上散落着十几份装订好的报告,封面上都印着“华创能源”的字样。
其中一份被翻开着,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各种圈圈和问号。
她的目光,在那一页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钟。
那是一个关于“在建工程转固”的明细表。
上面的数字,排列得整整齐齐,合计栏的金额也分毫不差。
可张岚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但又迅速移开视线,拿起抹布,小心地绕开那些文件,擦拭着桌子的边缘。
王磊算完一笔,发现还是对不上,烦恼地把笔往桌上一扔。
笔在光滑的桌面上滚了几圈,停在了一份报表的旁边。
他抬头想跟张岚再说声谢谢,却发现这位保洁阿姨正看着他的报表,眼神有些异样。
那不是一个普通保洁员该有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迷茫,而是一种……审视。
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在看一张结构复杂的CT片。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快到让王磊以为是自己熬夜太久产生的错觉。
张岚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对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王总,您这桌子太乱了,我怕给您弄乱了,就擦个边吧。”
“没事,就这样吧。”王磊挥了挥手。
张岚点点头,推着清洁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王磊一个人。
他看着桌上那支属于保洁阿姨的笔,又看了看门的方向,心里第一次对这个每天都在自己眼前晃,却从未真正留意过的人,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是错觉吗?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压力太大,开始胡思乱想了。
一个保洁阿姨,怎么可能看得懂这么复杂的财务报表。
他自嘲地笑了笑,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扔进了被数据和焦虑塞满的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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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接下来的几天,王磊的处境雪上加霜。
董事会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催问收购案的进展。
言语之间,已经对他这种“拖延”和“无端猜疑”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
“Wang,时间和机会是不等人的,如果你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就不要再浪费大家的时间!”电话里,大老板的声音严厉而不容置疑。
王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紧急启动了新一轮的人才招聘,甚至不惜代价,委托顶级猎头公司,去挖角竞争对手的财务专家。
面试安排得满满当登。
来的人,一个个西装革履,履历光鲜得能闪瞎人的眼。
王磊把关于华创收购案的资料脱敏后,作为面试的案例,让他们分析。
第一个面试者,是某知名会计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他对着报表侃侃而谈,引经据典,从宏观经济分析到行业趋势,说得头头是道,结论是:可以买。
王磊问他:“你有没有注意到,它的销售费用率,在营收高速增长的情况下,是逐年下降的?这正常吗?”
对方愣了一下,扶了扶金丝眼镜,回答说:“这说明它的品牌效应开始显现,规模经济带来了成本优势,是公司成熟的表现。”
一个标准到可以写进教科书的答案。
王磊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画了个叉。
第二个面试者,是从华尔街回来的投行精英,他建立了一个复杂的数学模型,跑出来的数据结果,同样指向“强烈建议收购”。
王磊指着报表附注里一个不起眼的项目问他:“这个‘其他应收款’里,有一笔和非关联方的资金往来,金额不小,账龄超过一年,你知道是什么吗?”
对方显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支吾了半天,回答说:“这可能……需要进一步的调查,但从整体来看,并不影响大局。”
又是一个只看森林,不看树木的。
王磊一个接一个地面试,希望也一点一点地破灭。
这些人,都很优秀,很专业,但他们太迷信理论和模型了。
他们习惯了在清晰的规则下解决问题,却缺乏一种从混乱和模糊中发现真相的直觉和经验。
他要找的,不是一个按图索骥的工匠,而是一个能一锤定音的大师。
深夜,送走最后一个面试者,王磊疲惫地瘫在椅子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明明看到了海市蜃楼,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
整个团队,整个行业,似乎都被那份“完美”的报表催眠了。
只有他一个人,像个固执的疯子,在所有人的反对声中,坚持着自己的怀疑。
这种孤独,让他感到窒息。
办公室的门开了,张岚推着清洁车走了进来,像过去每一天一样。
她看到王磊满脸的憔悴和桌上堆积的外卖盒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
她先是将垃圾分类装好,然后用湿抹布把桌子擦了一遍,又用干抹布擦了一遍,最后,还从自己的小布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橘子,放在了王磊的桌角。
“王总,看您最近挺累的,吃个橘子,补充点维生素。”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关怀。
王磊愣住了。
他来这家公司三年,身居高位,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却也带着距离。
还从来没有人,会像这样,不动声色地关心他累不累,提醒他吃水果。
一股暖流,在他心里慢慢淌过。
他看着张岚忙碌的背影,那个佝偻的、穿着不合身工作服的背影,不知为何,和他记忆中母亲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阿姨,”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了,“您说,这人和人之间,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他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的宣泄。
张岚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有的人,是外面看着光鲜,里子早就坏了。有的人,是看着不起眼,但心里亮堂着呢。”
王磊怔住了。
一句再朴素不过的话,却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捅开了他心里所有的委屈和郁结。
他看着张岚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浑浊,但却异常清澈的眼睛,心中那个被他自己压下去的荒唐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
也许,他要找的那个能看透“里子”的人,并不在那些高级写字楼里,也不在那些名校的毕业名单上。
也许,答案就在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地方。
05
夜,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金融中心像一头搁浅的巨兽,静静地匍匐在城市的中央,只有三十八楼的这间办公室,还亮着一盏孤灯。
王磊彻底放弃了。
他把最后一批面试者的资料扔进了碎纸机,听着机器发出的沉闷轰鸣,感觉自己的信心和耐心,也一同被搅得粉碎。
他输了。
明天一早,他就会向董事会妥协,批准这个他打心底里不信任的收购案。
然后,祈祷自己的直觉是错的。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他。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张岚推着清洁车走了进来。
她看到王磊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工作,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饮水机旁,给他倒了杯热水。
她把水杯放在王磊手边,轻声说:“王总,喝口热水吧,别熬坏了身子。”
热水的水汽,氤氲了王磊有些发红的眼眶。
他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总是默默做着一切的保洁阿姨,心中翻江倒海。
他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不管对方是谁,能不能听懂。
“阿姨,您说,我是不是错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他们所有人都说那东西是块宝,就我认为它是个坑。我是不是太固执了?”
张岚没有立刻回答。
她拿起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旁边的书柜,擦得很认真,仿佛在擦拭一件艺术品。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我也不懂你们那些大事。”
“我就知道,做账和做人一样,不能有假。”
“数字是不会骗人的,但写数字的人,会。”
最后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王磊脑中的迷雾!
对!
数字不会骗人,但写数字的人会!
他一直以来的困惑,不就是这个吗!报表本身是“平”的,逻辑是自洽的,但它背后做账的人,却可能隐藏了最深的恶意!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眼放光地盯着张岚,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这些天来,他面试了那么多专家,听了那么多专业的分析,却没有一句话,能像张岚这句朴素的大白话一样,直击问题的核心!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里不可遏制地生长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张岚,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阿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您……懂财务?”
张岚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王磊,眼神平静无波。
她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前在厂里管过二十年账。”
二十年!
王磊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知道,那些老一代的财务人员,没有电脑,没有软件,全凭一把算盘,一本账簿,练就了一身对数字的超凡直觉和敏感。
他们不相信模型,只相信勾稽关系,不相信PPT,只相信原始凭证。
他们才是真正的“老猎手”!
王磊不再有任何犹豫,他冲到办公桌前,将那份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收购报告,一把抓起,然后几步走到张岚面前,递了过去。
深夜三十八楼,金融中心顶层的空气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王磊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位穿着蓝色保洁服的阿姨,将那份价值几十亿的收购报告推了过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荒诞和绝望:“阿姨,您来看看。”
张岚看着递到面前的报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那光芒里,有惊讶,有迟疑,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被点燃的火焰。
她粗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拂过光滑的封面,就像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没有说话,只是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
王磊紧张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张岚看得不快,但她的手指总能在一些关键的表格和附注处停顿。
灯光在她灰白的鬓角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十几分钟后,她抬起头,平静地说了第一句话:“这家公司的固定资产折旧,有问题。”
王磊猛地坐直了身体。
张岚的目光落回报告上,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进了这片死寂里。
“王总,不用再看了。”
“账面现金流造假,三个月内必资金链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