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夜，已经深了。
整栋写字楼只剩下林涛工位上的一盏台灯，还亮着孤独的光。
他刚刚解决完服务器一个隐藏极深的bug，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手机屏幕“叮”的一声亮起，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脆。
是一条银行的入账通知短信。
他瞥了一眼，心想，这个月降薪28%，到手的工资恐怕会很难看吧。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短信上的那串数字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
他猛地坐直身体，拿起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那个数字，甚至连小数点后面的两位都没放过。
短信内容清晰无误：【XX银行】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9月30日23:15入账工资人民币40,660.00元，活期余额...
涨了，不仅没降，反而还涨了7%。
林涛拿着手机，指尖冰凉。
他脑海里反复回想的，全是几天前老板王总在办公室里，那张严肃又沉重的脸，和那句“公司困难，希望你能和我们共渡难关”的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板把我喊办公室：公司降薪28%，我同意，月底全公司只有我涨了7%
01
半个月前，科锐软件公司，技术部。
下午两点，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办公室里键盘的敲击声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说话的是老张，一个在公司待了快十年的老员工，头发已经半白，此刻正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哥，又怎么了？让嫂子给逼着换学区房了？”
坐在他对面的赵娜笑着搭话，她年轻，有活力，是部门里为数不多的女程序员。
老张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桌上的保温杯。
“学区房？不敢想不敢想。我这枸杞又快见底了，下午去楼下超市一看，好家伙，又涨价了。你说咱们这工资，怎么就跑不赢这枸杞的价格呢。”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声。
“可不是嘛，我上个月光还房贷车贷就去掉了一大半，剩下的钱，孩子两节补习班的课时费一交，就所剩无几了。”
“你们有房有车的就知足吧，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攒够首付呢。”
办公室里顿时充满了对现实的抱怨和对未来的焦虑，这种“午后吐槽大会”几乎每天都在技术部上演。
林涛坐在角落的位置，戴着降噪耳机，仿佛与这一切的喧嚣隔绝。
他的屏幕上，是一段极其复杂的算法模型，但他手指翻飞，一行行代码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显得游刃有余。
他不是听不见同事们的抱怨，只是早已习惯。
对他来说，与其花时间抱怨，不如多解决一个技术难题来得实在。
赵娜转过头，看见林涛专注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看咱们林大神，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林涛，你每个月工资多少啊？看你从来不参与我们的话题，肯定没什么压力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地一下聚集到了林涛身上。
在公司里，林涛是个有些“神秘”的人。
他技术顶尖，无论是多棘手的项目，到了他手里总能迎刃而解。
但他为人极其低调，不抽烟不喝酒，从不参加公司聚餐以外的任何社交活动，平时话也不多，没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更没人知道他的薪资水平。
被突然点名，林涛摘下耳机，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看着同事们一张张好奇的脸，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
“我啊？就……八千块。”
他声音不大，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八千？”
赵娜的音调瞬间拔高，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是吧，林涛？就你这技术水平，只给你八千？人事部那帮人也太黑了吧！”
老张也推了推眼镜，凑过来说：“小林，你可别骗我们。八千块在这城市怎么活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副业？”
林涛挠了挠头，样子看起来很真诚。
“没有副业，就死工资。房租水电再去掉一些，确实剩不下什么了，所以平时得省着点花。”
他说的这番话，合情合理，加上他平时确实穿着朴素，用的也是几年前的旧款手机，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名牌，众人顿时信了七八分。
“天呐，太惨了。”
赵娜同情地看着他，“那你这日子过得也太紧巴了。”
“习惯了就好。”
林涛笑了笑，重新戴上耳机，把自己的世界和外界的喧嚣隔开。
他没有说谎，他确实“省着点花”。
只不过，他每个月三万八的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和税款后，到手也有三万出头。
他口中的“省着点花”，是每个月固定存下两万五，剩下的钱，足够他过上很不错的生活。
之所以说八千，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他喜欢安安静静地写代码，不喜欢成为别人议论的焦点，更不想因为工资高而被同事嫉妒或者被拉去参加各种昂贵的消费活动。
“八千块”，是他给自己造的一层完美的保护壳。
02
保护壳的效果立竿见影。
从那天起，办公室里的同事们看林涛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革命同志”般的同情和理解。
午餐时，如果他没点荤菜，总会有人热情地把自己的红烧肉夹给他。
下午茶点外卖，大家也会特意绕开他，不叫他一起凑单，美其名曰“给你省钱”。
林涛对此也乐得清静，只是偶尔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这天下午，公司一个核心项目的服务器突然全线崩溃，用户无法登录，后台一片红色报错。
这个项目是公司今年的重中之重，负责人是技术部的另一位资深工程师，也是老张。
一时间，整个技术部人仰马翻，电话铃声、产品经理的咆哮声、运维人员的紧急汇报声混成一团，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老张满头大汗地坐在电脑前，双手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但屏幕上的报错却一条接着一条，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
“不行啊！日志分析不出来根本原因，好像是底层数据库的连接池出了问题！”
“数据库重启过了吗？没用！”
“回滚到上一个版本试试！”
“不行，回滚了数据就全丢失了，这个责任谁负？”
一群人围着老张的电脑，七嘴八舌，却没一个能拿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项目经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旁边不停地踱步，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这次的损失至少是七位数，王总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就在所有人束手无策之际，林涛默默地端着水杯，从人群后面挤了进去。
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滚动的错误代码，然后又看了看老张调出的系统监控图，眉头微微皱起。
“张哥，你把三号节点的实时负载数据给我看一下。”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环境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老张抬起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到是林涛，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小林，别捣乱，这问题复杂得很，不是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赵娜捅了捅他。
“张哥，让林涛看看吧，说不定他有办法。”
老张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调出了林涛想要的数据。
林涛俯下身，目光在屏幕上快速扫过，眼神专注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个平时不起眼的角落打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过了五分钟，林涛直起身子。
“不是连接池的问题。”
他语气平静地做出判断。
“是并发请求的队列算法有缺陷。在高并发的瞬间，有一个极小概率的逻辑锁死bug被触发了，导致后续所有请求都被阻塞，最终造成了雪崩效应。”
他一边说，一边从老张手里接过了键盘。
“这里，还有这里，这两个参数的阈值设置得太保守了。我临时写个补丁脚本，绕过这个锁死的逻辑，应该能先恢复服务。”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
在场的程序员们都看呆了。
林涛所说的那个“逻辑锁死bug”，是业内公认的极难排查的“幽灵bug”，没想到他只看了几分钟数据就精准地定位到了问题所在。
不到十分钟，一个临时补丁脚本完成。
“执行吧。”
林涛把键盘还给老张。
老张将信将疑地按下了回车键。
奇迹发生了。
屏幕上疯狂滚动的红色报错，瞬间停止。
运维那边立刻传来喜讯：“恢复了！用户可以正常登录了！”
整个技术部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项目经理激动地冲过来，一把抓住林涛的手：“兄弟！你可真是救了我的命啊！”
老张也长舒一口气，看着林涛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小林，真有你的！这问题我们搞了快一个小时都没头绪，你一来就解决了。晚上我请客，地方你随便挑！”
林涛只是腼腆地笑了笑，摆了摆手。
“不用了张哥，举手之劳而已。”
说完，他便端着水杯，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仿佛刚才那个力挽狂狂澜的人不是他。
赵娜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对老张说：“张哥，你说，像林涛技术这么牛的人，公司真就只给他开八千块工资？”
老张沉默了。
他看着林涛屏幕上那些自己看都看不懂的复杂代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自嘲。
“人家追求的，可能根本就不是钱这种东西。”
03
服务器崩溃事件，让林涛在公司的“大神”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但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或者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从九月中旬开始，一股压抑的气氛开始在公司里悄然蔓延。
最先出现变化的，是行政部。
以往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动的下午茶，被一封冷冰冰的邮件通知取消了，理由是“节约公司开支，共克时艰”。
紧接着，茶水间的咖啡机从原来的进口咖啡豆换成了最便宜的速溶咖啡，连卫生间的卷纸都从三层变成了两层。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是一根根敏感的触角，撩拨着员工们本就脆弱的神经。
“出事了，公司肯定出事了。”
午休时间，老张神神秘秘地把几个核心技术人员拉到楼梯间，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听我在销售部的同学说，我们最大的那个客户，就是那个占了公司快40%营收的甲方，好像要跟我们解约了。”
“什么？！”
赵娜惊呼出声，“那我们下半年的奖金岂不是全泡汤了？”
“何止是奖金，”老张的脸色很难看，“我估计，裁员马上就要开始了。”
“裁员”两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
“不会吧，我们技术部可是核心部门，应该不会裁我们吧？”
“那可不一定，项目要是黄了，留着这么多人干嘛？我听说王总最近天天跟几个股东开闭门会议，每次出来脸色都跟锅底一样黑。”
恐慌的情绪，像病毒一样在办公室里快速传播。
原本还算和谐的工作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猜忌和提防。
同事之间说话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每个人都把对方当成了潜在的竞争对手。
有的人开始偷偷摸摸地浏览招聘网站，更新自己的简历。
有的人则开始拼命表现，主动加班，希望能给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保住自己的饭碗。
整个公司都笼罩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中。
只有林涛，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外界环境的变化。
每天准时上班，处理完手头的工作，然后就开始研究一些前沿的技术框架，或者优化公司的底层代码。
对他来说，只要天没塌下来，代码的世界就是最安稳的港湾。
这天下午，赵娜心神不宁地改着bug，一不小心误删了一个数据库的重要文件。
她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向林涛求助。
林涛放下手里的事，走过去看了看，二话不说，直接坐下来帮她进行数据恢复。
“你最近怎么了？感觉你状态一直不太好。”
林涛一边敲着代码，一边随口问道。
赵娜叹了口气，满脸愁容。
“还能因为什么，就是公司这些破事呗。我昨天晚上都没睡好，就怕哪天HR突然找我谈话。”
她看着林涛平静的侧脸，忍不住问道：“林涛，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林涛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没抬。
“担心什么？”
“担心被裁员啊！我听说这次裁员比例可能有30%呢！”
林涛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转过头，看着赵娜。
“担心有用吗？”
他反问道。
“担心也改变不了公司的决定。有这个时间焦虑，还不如多学点东西，提升一下自己。”
他指了指屏幕。
“你看，你刚才误删的这个文件，如果平时对数据库的备份机制多了解一些，自己花十分钟就能恢复，根本不用这么害怕。”
赵娜被他说的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林涛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我们能控制的，只有我们自己的技术和能力。把手里的工作做好，比什么都强。”
“再说了，就算公司真的不行了，以你的技术，还怕找不到下一家吗？”
林涛的话，像是一股清流，瞬间冲淡了赵娜心中的不少焦虑。
是啊，自己在这里担惊受怕又有什么用呢？
她看着林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敬佩。
或许，这就是大神的心态吧。
永远专注于自身，外界的风雨，似乎都与他无关。
文件很快被恢复了，赵娜千恩万谢。
林涛只是摆了摆手，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他没有告诉赵娜，他之所以不担心，除了对自身技术的自信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的银行卡里，躺着一笔足够他不工作也能舒舒服服过上好几年的存款。
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更多的是一份兴趣，一个能让他心无旁骛研究技术的地方。
所以，裁与不裁，对他影响真的不大。
只是他没想到，这场风暴，最终会以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落到他的头上。
04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公司要出大事的预兆，越来越明显。
先是HR部门开始频繁地约谈一些入职不久或者在项目里处于边缘位置的员工。
每次有人被叫进那间玻璃会议室，出来时都是眼圈红红，然后默默地回到工位上收拾东西。
整个过程安静又迅速，但那种无声的压抑，却让留下的人更加心慌。
接着，公司发布了正式的内部邮件。
邮件里，老板王总用十分沉痛的语气，描述了公司目前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困境”——国际市场环境恶化、主要客户流失、融资计划受阻……
邮件的最后，王总号召全体员工与公司“同舟共济，共渡难关”，并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心里一沉的决定：为了保证公司的现金流，避免更大规模的裁员，管理层经过艰难的讨论，决定暂停发放本年度的所有奖金和项目提成。
这封邮件，像是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本就不平静的办公室。
哀鸿遍野。
“不发奖金了？那我辛辛苦苦跟了半年的项目不是白干了？”
“完了，我本来还指望着用年终奖还信用卡的，这下彻底完了。”
老张看完邮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根烟，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背影显得格外萧瑟。
他一个月一万多的工资，要还八千块的房贷，全家老小的开销都指望着他，年终奖是他一年中最大的一笔收入。
现在，这笔钱没了。
办公室里，一部分人义愤填膺，大骂公司卸磨杀驴，不讲信用。
另一部分人则垂头丧气，对未来充满了绝望。
当然，也有人开始积极地为自己寻找后路。
技术部的几个年轻人，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讨论哪家公司在招人，哪个领域的行情更好。
林涛依然是那个最特殊的存在。
他仔仔细细地看完了邮件，然后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调试着自己的代码。
奖金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有，固然好，没有，也完全不影响他的生活。
他更关心的，是公司正在开发的这个新系统，能不能在他离开（如果真的被裁）之前，把核心模块给完成了。
这对他来说，比奖金重要得多。
他的这种淡定，在老张看来，却成了另一种味道。
“小林，你心态是真好啊。”
老张抽完烟回来，走到林涛身边，语气有些复杂。
“奖金没就没了，反正你一个月就八千块钱，也没什么可损失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但又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
林涛听出了他话里的失落，便放下手里的工作，认真地看着他。
“张哥，别想太多了。钱没了可以再挣，身体是自己的。”
老张苦笑了一下。
“说得轻巧。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你就知道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了。”
他拍了拍林涛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落寞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林涛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理解老张的压力，也知道自己所谓的“淡定”，其实是建立在没有后顾之忧的基础上的。
他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U盘，走到老张身边。
“张哥，这是我最近整理的一些关于分布式架构和高并发处理的学习笔记和代码示例，我觉得对你应该会有帮助。”
他把U盘递给老张。
“现在外面的公司对这块技术要求挺高的，多看看，没坏处。”
老张愣愣地接过U盘，U盘上还带着林涛的体温。
他看着林涛真诚的眼睛，心里那点因为嫉妒和失落而产生的疙瘩，瞬间烟消云散。
他知道，这个U盘里的东西，价值千金。
这是林涛压箱底的宝贝，是他技术精华的凝结。
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别人都在藏着掖着，生怕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学了去，只有林涛，还在毫无保留地帮助他。
“小林，我……”
老张的眼眶有些发热，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没事，张哥，咱们是同事嘛。”
林涛笑了笑，转身离开。
他只是做了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他希望，如果有一天公司真的撑不住了，像老张这样的好人，也能凭借过硬的技术，找到一个好的归宿。
他并不知道，他这个小小的善举，老板王总正通过办公室角落的监控，看得一清二楚。
王总看着屏幕里林涛平静的侧脸，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内线。
“让林涛来我办公室一下。”
05
当林涛接到老板助理的电话时，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他想，该来的总会来的。
或许是裁员谈话，或许是降薪通知。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整理了一下桌面，站起身，走向那间象征着公司最高权力的总经理办公室。
路过同事们的工位时，他能感受到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幸灾乐祸。
在大家看来，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老板单独约谈，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林涛推开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走了进去。
王总正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林涛。”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林涛安静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从容，等待着老板的“宣判”。
王总没有马上开口，而是亲自起身，给林涛倒了一杯热茶。
这个举动让林涛有些意外。
“别紧张。”
王总把茶杯放到他面前，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聊聊公司，也聊聊你。”
王总的开场白很长。
他从公司创业初期的艰难讲起，讲到后来如何抓住机遇发展壮大，又讲到如今面临的巨大挑战。
他的声音低沉，表情严肃，言辞恳切，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了公司殚精竭虑、为了员工前途忧心忡忡的大家长形象。
他详细地列举了好几个数据，比如某个大客户的订单量下降了60%，某个海外市场的项目因为政策原因被迫中止，公司的现金流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峻。”
王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仿佛真的背负着巨大的压力。
“裁员，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选择。每一个员工都是公司的财富，手心手背都是肉。所以我跟董事会那边立了军令状，先不裁员，但我们需要采取一些……更直接的措施，来降低成本，让公司活下去。”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地看着林涛。
“林涛，你是公司的技术核心，你的能力，我看在眼里。也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能带头，支持公司的决定。”
林涛静静地听着，他知道，真正的重点要来了。
王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林涛面前。
“这是公司的薪酬调整方案。公司决定，从这个月开始，全员降薪28%。高管降得更多，我给自己降了50%。”
他指着文件上的数字，表情沉痛。
“我知道，这对每一个人，尤其是有家庭负担的员工来说，都非常不公平，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但是，不这么做，公司可能连下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我希望你能理解，并且和公司站在一起，扛过这最难的一关。只要我们能撑过去，我保证，公司缓过来之后，第一个就把大家的薪水补回来，并且给予加倍的奖励。”
王总说完，身体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林涛，等待他的反应。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中央空调细微的出风声。
林涛的目光落在眼前的“薪酬调整确认书”上。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28%的降幅，对他三万八的月薪来说，意味着每个月要减少一万多块的收入。
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但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或许是被王总那番声情并茂的演讲所打动，或许是他觉得在公司危难之际，自己作为核心员工理应承担更多。
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即便降薪了，剩下的工资也足够他生活。
他抬起头，迎上王总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个技术问题。
“我同意。”
没有问任何问题，没有提任何条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我理解公司的困难，也愿意和公司一起共渡难关。”
王总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他很快掩饰了过去，脸上露出欣慰又感动的表情。
“好！好！林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站起身，用力地拍了拍林涛的肩膀。
“你放心，公司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在危难时刻不离不弃的员工！”
走出老板办公室，林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然工资少了，但心里却感到一阵轻松。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接下来的半个月，公司降薪的消息正式公布，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几个员工当天就提出了辞职，更多的人则是唉声叹气，工作效率降到了冰点。
林涛没有受到这些负面情绪的影响，依旧像往常一样工作，甚至比以前更加努力。
他觉得，公司既然付了薪水，哪怕是降了薪，他也应该对得起这份钱。
时间很快来到了月底，发薪日的晚上。
林涛像往常一样，在公司加班到深夜。
当他处理完最后一个需求，准备关电脑回家时，手机屏幕亮了。
那条决定性的银行短信，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看着短信上那个“40,660.00”的数字，整个人如遭雷击。
降薪28%之后，他的工资应该只有两万七千多。
可现在，这个数字，比他原来三万八的工资，还要多出两千六百多。
不多不少，正好是涨了7%。
林涛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映照着林涛那张写满震惊和困惑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