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周诚,你去哪了?孩子要喂奶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看着手里的报告,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怎么了?声音不对。”
苏琴警觉地问。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琴,”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我做了亲子鉴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结果呢?”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我几乎听不见。
还带着一丝颤抖。
“结果……”
我看着报告上的那行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结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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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诚下班回家的时候,身上的柴油味和汗味混在一起,像一层油腻的壳。他拧开门,屋里的暖光和饭菜香气一下子就把他包裹住了。
苏琴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红烧肉,热气熏得她的脸颊有些发红。她看见周诚,笑了一下,眼角的细纹也跟着柔和起来。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周诚把工具包扔在门口的柜子上,去水槽边搓洗那双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手。黑色的机油嵌在指甲缝里,像是长进去的。他搓了很久,直到皮肤都发红了,那些黑印子还在。他看着自己的手,心里有些烦躁。
饭桌上,苏琴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米饭。两个人吃饭不怎么说话,这是十二年的习惯。周诚说起厂里一个新来的学徒,手脚笨,差点把千斤顶放错了地方。苏琴听着,偶尔点点头,发出“嗯”的一声,表示她在听。
周诚喜欢这种感觉。他不需要说太多,苏琴就在那里。像屋里的这盏灯,不刺眼,但是一直亮着。
突然,窗外传来邻居家孩子尖锐的笑闹声,像一把锥子,扎破了屋里的安静。
周诚夹菜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了一下。那笑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进他的耳朵,再钻进他的心里。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又是这种感觉。十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每次听到孩子的笑声,他还是会像被人打了一拳。
他想起十年前,医生把那张化验单递给他时那种公事公办的表情。医生说的话,他每个字都记得。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最后汇成了一句通俗的话:你的种子不行。
苏琴立刻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进他碗里,说:“今天这肉炖得火候正好,你多吃点。”
她的动作那么自然,好像只是碰巧夹了一块肉。但周诚知道,她看见了自己刚才的停顿。她总是这样,用她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周诚低下头,把肉和米饭一起扒进嘴里,什么也没说。肉炖得很烂,很香,但他吃在嘴里,却觉得有点发苦。这样的场景,十年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孩子,是他们之间一座看不见的山,沉重,又无法绕开。
婚后第二年,他们就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像一张判决书,宣告了周诚的问题。极重度少弱精子症。医生说得客气,说自然怀孕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
从那天起,周诚就觉得自己的脊梁骨被人抽掉了一根。他是一个修车师傅,靠力气吃饭,他以为自己身体结实得像块铁。可在那张薄薄的化验单面前,他所有的硬气都碎了。他走在路上,都觉得别人的眼光不对劲。他觉得街上的每个男人,都比他完整。
是苏琴一直陪着他。她没哭没闹,也没一句怨言。她只是握着他的手说:“没事,咱们俩过也挺好。”
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周诚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工作上,想多挣点钱,让苏琴过得好一些。苏琴在社区医院当护士,温柔耐心,人缘很好。他们成了街坊邻居眼里的模范夫妻,只是这份模范里,总带着点被人同情的味道。
事情的变化,是从苏琴四十岁生日后开始的。
她总是犯困,闻到油烟味就恶心。起初她以为是肠胃炎,自己拿了点药吃,不见好。周诚不放心,拉着她去了医院。他心里其实没多想,只当是妻子年纪大了,身体出了点小毛病。
他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闻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他听着里面医生和苏琴的对话。他听不清全部,只零星地捕捉到几个词。什么“停经”,什么“周期”。他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
等待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他看着人来人往,有哭的,有笑的,有焦急的,有平静的。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早就写完了,就是没有孩子。
后来,苏琴拿着一张单子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是生病的难过,也不是轻松,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怎么了?医生怎么说?”周诚站起来,心里有些发慌。他最怕在医院里看到这种表情。
苏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把那张B超单递给他。周诚看不懂上面那些黑白的影像,他只看懂了最下面那行结论:宫内早孕,可见胚芽及原始心管搏动。
周诚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有根钢筋在里面搅动。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觉得那些字都开始变形。早孕?他反反复复地看那两个字,好像不认识它们一样。
“我……”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是干的。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荒谬。这怎么可能呢?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突然被告知他中了一等奖。
苏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是哭,是无声地流。她猛地抱住周诚,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周诚,我们有孩子了,”她的声音闷闷的,“老天爷没忘了我们。”
周诚僵硬地站着,任由妻子抱着。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
02
可是,他的心里却像被一块冰堵住了,又冷又硬。他应该高兴,他应该抱着妻子转圈。但他做不到。他的身体像被冻住了。
这不可能。
医生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盘旋。比中彩票还低。
他们连彩票都没买过。这个比喻,当年他听了,只觉得是绝望。现在再想起来,却觉得是讽刺。
回家的路上,苏琴一直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她计划着要给孩子准备什么,要怎么布置房间。她的声音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活力。
“等稳定了,我们得把那间小卧室收拾出来。墙要刷成暖色调的,对吧?”
“还有小床,衣服,奶瓶……天啊,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
周诚开着车,偶尔应一声,眼睛却茫然地看着前方。苏琴说的每个字他都听见了,但都进不到他心里去。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一个黑暗的念头像毒蛇一样,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这个念头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猛烈,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苏琴的社交很简单,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她生活里最大的变数,就是那个瑜伽课。唯一的爱好是去社区活动中心上瑜伽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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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瑜伽班……他想起有一次下大雨,他去接苏琴,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教练撑着伞送她到门口。那男的笑得一脸阳光,苏琴也对他笑着道谢。当时他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那画面却变得异常刺眼。那个男人的手,是不是碰到了苏琴的肩膀?他记不清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摁不下去了。它像藤蔓一样,迅速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喘不过气。
晚上躺在床上,苏琴很快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周诚却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那个念头像虫子一样在他脑子里爬来爬去。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这么想苏琴。她是他的妻子,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这么想,简直不是人。
可是,他控制不住。十年的自卑,已经在他心里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巨大的回响。这个“奇迹”,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题。而那个最丑陋的答案,却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他看着身边因为幸福而容光焕发的妻子,第一次觉得她的脸有些陌生。他嘴上笑着,说:“是啊,太好了。”心里却像被扔进了一锅滚油。
周诚的母亲王秀莲很快就知道了消息。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冲进儿子家,嗓门大得整栋楼都能听见。
“我的天爷!祖坟冒青烟了!”她一把拉过苏琴,从头到脚地打量,好像在看一个稀世珍宝。那眼神,让周诚觉得很不舒服。
饭桌上,王秀莲一改往日话里带刺的模样,殷勤地给苏琴夹菜,嘴里不停地念叨。
“苏琴啊,你可得好好养着,千万不能累着。这可是我们老周家的大功臣!”
“想吃什么就跟妈说,妈给你做!这头三个月最要紧,一点都不能马虎。”
周诚沉默地吃着饭。他听着母亲兴奋的声音,心里却越来越冷。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周诚,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这福气真是‘天降’的,来得不容易,可得接住了。”
“天降”两个字,她说得特别重。周诚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他母亲是什么意思。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他心里最痛的那个地方。他猛地抬头,看见母亲的眼神在自己和苏琴之间来回扫视,那眼神里除了喜悦,还有一丝探究和怀疑。
连他妈都觉得不对劲。
从那天起,周诚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会在夜里等苏琴睡熟了,悄悄拿起她的手机。他翻看她的微信,通话记录,相册。什么都没有。聊天记录干净得像她的为人,除了工作就是一些日常琐事。
他什么都没找到,心里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这说明她很谨慎。
苏琴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你怎么了,最近老是不说话?”一天晚上,她给周诚端来一杯热牛奶。
周诚看着她温柔的脸,心里一阵刺痛。他觉得自己肮脏得像修车厂的废油。
“没什么,”他避开她的眼神,“可能是快当爹了,压力大。”
苏琴信了。她握住他的手,柔声说:“别怕,有我呢。”
她越是这样体贴,周诚就越是煎熬。他一边唾弃自己的龌龊,一边又被那个可怕的猜测折磨得夜夜失眠。他觉得自己快要分裂成两个人了。
一个,是爱着妻子、为即将到来的孩子感到压力的丈夫。
另一个,是躲在阴影里,用最恶毒的心思揣度自己枕边人的魔鬼。
苏琴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脸上开始长出一些褐色的斑,身材也变得臃肿。但她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那是属于母亲的光。
周诚每天看着她,心里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啃噬。他想,就这样吧,不管孩子是谁的,只要苏琴高兴,只要这个家完整,就行了。
可是,他做不到。
那种怀疑,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骨头缝里。每次他看到苏琴抚摸着肚子微笑,那根刺就会狠狠地搅动一下。
03
他必须弄个明白。
这个决定,是在一个失眠的深夜里做出的。他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和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
他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个小小的隆起,但手在半空中就停住了。他怕自己的触摸,会玷污了妻子的喜悦。又或者,他怕那个小生命会传来一个不属于他的回应。
再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十个月的孕期,对苏琴来说是充满期待的幸福,对周诚来说,是漫长的凌迟。
苏琴的身体一天天发生着变化。她会笑着让周诚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让他听里面的动静。周诚每次都顺从地贴上去,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心里却像打鼓一样。有一次,他感觉到了一阵轻微的胎动,像小鱼在水里摆了一下尾巴。苏琴惊喜地叫了起来,周诚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黑暗中,他能清晰地听到苏琴均匀的呼吸声。他会想,她梦里是什么样的场景?是不是有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孩子的父亲?那个父亲,是自己吗?他不敢再想下去。
苏琴在医院顺利生下一个儿子,七斤二两,哭声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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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莲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亲戚朋友都来道贺,病房里挤满了人。周诚站在人群外,像一个局外人。他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这鼻子真挺,像苏琴。”“这耳朵大,有福气,像老周家的人。”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审问他。他只能点头,微笑,递烟,说谢谢。
他看着那个被众人围着的小小婴儿,心里空荡荡的。
孩子很健康,很可爱。但他不像周诚,也不太像苏琴。他就是个皱巴巴的小东西。周诚试着从那张小脸上找出一点和自己相似的痕迹,但他失败了。他看到的,只是一张陌生的脸。这让他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周诚行动了。
那天下午,苏琴因为生产的疲惫,睡得很沉。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婴儿偶尔发出的哼唧声。周诚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他看着妻子苍白的脸,看着婴儿床里那个无辜的生命,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他想放弃,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可是,他一闭上眼,那个瑜伽教练的笑脸,和他母亲意有所指的眼神,就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走到婴儿床边,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根医用棉签,手抖得厉害。他掰开婴儿小小的嘴,轻轻地在口腔内壁刮了几下。他的动作轻得像在偷一件珍宝。他觉得自己的手不是自己的,它正在做一件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不适,皱了皱眉,却没有醒。周诚迅速把棉签放进一个密封袋里。他把密封袋揣进口袋,感觉那里像着了火。
第二天,他借口自己最近总觉得累,要去医院做个全面体检,从自己身上也取了样本。他把两个装着棉签的密封袋放进口袋,感觉它们像两块烙铁。
他找了一家可以匿名鉴定的机构,把样本送了过去。他填表的时候,手抖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差点写错。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接过样本,告诉他,一个星期后出结果。
等待结果的那个星期,周诚备受折磨。
他每天去医院,给苏琴送饭,学着给孩子换尿布。他的动作笨拙,好几次都把尿布戴反了。苏琴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笑得温柔。
“看你,像个大孩子。”
周诚不敢看她的眼睛。苏琴越是温柔,他就越是觉得自己肮脏。他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是个罪人。他看到苏琴在灯下,笨拙又充满爱意地给孩子喂奶,看到她眼里的母性光辉,他无数次想冲过去抱住她,告诉她自己错了,他不该怀疑她。
有一次,孩子哭闹不止,苏琴怎么也哄不好。周诚笨手笨脚地把孩子接过来,孩子居然在他怀里慢慢安静下来,还用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那一刻,周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他低头看着那只小手,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不是血脉相连的本能?还是只是一个巧合?
可是他没有。他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囚,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什么也做不了。
取报告那天,天气阴沉沉的。
周诚跟家里说厂里有急事,独自一人去了那家鉴定中心。他拿到那个黄色的牛皮纸袋时,感觉它有千斤重。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
他没有勇气当场打开。他怕自己的表情会出卖自己。
他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走了很久,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江风吹在脸上,又冷又湿。他找了个没人的石阶坐下,颤抖着,撕开了纸袋的封口。他反复告诉自己,无论结果是什么,都要接受。可是他的心,却根本不受控制地狂跳。
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他深吸了一口气,展开了它。
他看不懂前面那些复杂的基因位点数据,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最后那一部分。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04
他想,如果不是,他该怎么办?回家,质问苏琴,然后离婚?这个家就散了。如果是,那自己又算什么?一个用最卑劣手段伤害自己妻子的混蛋。
在“亲权关系结论”那一栏,打印着一行清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宋体字。
当他看清那行字时,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了。世界在他眼前旋转,然后变成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老婆”两个字。
是苏琴打来的。
“周诚,你去哪了?孩子要喂奶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我……”周诚看着手里的报告,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砸在胸腔上。那张纸上的字,明明是好消息,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体无完肤。
“你怎么了?声音不对。”苏琴在电话那头立刻警觉起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琴,”周诚又吸了一口气,这次他尝到了空气里的腥味。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陌生又干涩,“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我做了亲子鉴定。”
他说出这句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感觉自己像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了全世界面前。
电话那头,长久的,死一样的沉默。连电流的滋滋声都消失了。
几秒钟后,苏琴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结果呢?“
“结果是……”周诚看着报告上那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