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的风,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杂的味道。
“名单上写的清清楚楚,钦犯——汪沐!”
点名官尖利的声音划破了犯人群的啜泣声。
“可是……可是大人……”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底档上记的明明是王家的……”
“放肆!”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
“你是在质疑圣上朱笔御批的文书,还是想替本官担下这欺君之罪!”
01
储昱(字云驰)觉得,刑部大堂里的柱子,缝隙里都浸满了陈年的血腥气。
这种味道,寻常人闻不到,只有他们这些终日与案卷和朱批打交道的小吏,才能从故纸堆的霉味中分辨出来。
又是一个秋天,乾隆四十五年的秋天。
北京城的天空很高,很蓝,像一块剔透的琉璃瓦,可这澄澈的蓝,却照不进紫禁城深处的晦暗。
储昱今年三十出头,在刑部司务厅做书吏已经快十年了。
他不是什么官,就是个吏,靠着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小楷混口饭吃。
他的字,是下了苦功夫的,横平竖直,工整得就像刻出来的一样,最适合抄录这些需要上达天听的文书。
因为字写得好,他免去了很多奔波的苦差,但也因此,他抄录的文书,大多都和“死”字有关。
十年了,从他笔下流过的名字,有多少被送上了菜市口,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一开始,他还会为那些名字背后的冤屈和血泪感到心悸。
他会彻夜难眠,梦里都是犯人被押解上囚车时的眼神。
但时间长了,人心也就麻木了。
他学会了不多问,不多想,不多看。
储昱告诫自己,他只是一个抄字的,一个工具,主子的意志通过他的笔尖落在纸上,仅此而已。
他想活下去,在这个朝堂之上权相和珅一手遮天的年代,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本事。
所以他从不与人拉帮结派,见到主事司官永远是躬着身子,说话的声音也从不敢盖过别人的。
他像刑部衙门墙角的一棵不起眼的青苔,潮湿,沉默,努力不被人注意到。
然而,麻烦这种东西,从来不因为你躲着它,它就会放过你。
这天下午,储昱刚整理完一摞发黄的旧档,准备下值回家。
他的家在宣武门外的一条小胡同里,妻子是个普通的旗人女子,温顺贤惠,给他生了个女儿,今年刚五岁。
一想到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和糯糯的童音,储昱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能稍微松弛下来。
可他刚走到衙门口,就被司务厅的主事张大人给叫住了。
张主事一脸的凝重,平日里那点官威此刻被一种更深沉的忧虑所取代。
“云驰,你先别走了。”
储昱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躬身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张主事将他拉到一旁无人的角落,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江南道的王宗霖,王御史,出事了。”
储昱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王宗霖这个名字,在京城的官场里,近几个月来可谓是如雷贯耳。
这位御史大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一封奏折上去,直接弹劾了和相国手下的几名心腹重臣贪赃枉法、鱼肉乡里。
这在当时,无异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谁都知道,打狗也得看主人。
弹劾和相国的人,就等于是直接往和相国脸上扇巴掌。
朝野上下,佩服王宗霖胆气的人不少,但更多的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说这位王御史怕是活不长了。
果不其然,报应来得又快又狠。
短短两个月,王宗霖先是被寻了个“办事不力”的由头革了职,接着便是“构陷忠良,结党营私”的罪名扣了上来。
最终,不知怎么就从一本他多年前的诗集里,翻出了几句“怨望君上”的句子,直接定性为“大逆不道”。
这套流程,刑部上下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这叫“罗织罪名”,是当权者清除异己最常用的手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储昱低着头,不敢接话。
他知道,这种事情,他一个小小的书吏,连议论的资格都没有。
张主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案子是军机处和都察院合办的,昨夜已经定了,就等圣上朱批了。”
“王家……满门抄斩,株连三族。”
“株连三族……”储昱的喉咙有些发干。
这意味着,王宗霖一家,上至八旬老母,下至襁褓中的婴孩,无论男女,一个都跑不了。
这是最残酷的刑罚,也是最能震慑人心的手段。
“今天夜里,三法司会审的最终名册就会送过来。”张主事看着储昱,眼神复杂。
“上面点了你的名,让你负责誊抄这份处决名册,必须在明早卯时之前完成,送交大理寺复核。”
储昱的身子猛地一颤,如遭雷击。
抄录处决名册,是他分内的工作。
但他抄过的,大多是些强盗、杀人犯,或是普通的政治斗争失败者。
像王宗霖这样满门尽灭的“钦定逆案”,他还从未亲手经办过。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这份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将由他亲笔写下。
他将成为那个为阎王爷勾画生死簿的判官,尽管他没有判决的权力。
这种差事,是刀尖上的活。
字不能错一个,数不能差一人。
任何一点纰漏,都可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煎熬。
一想到那些无辜的妇孺,那些甚至还不懂事的小孩子,他们的名字将从自己的笔下,走向生命的尽头,储昱就感到一阵锥心的寒意。
他想拒绝,可是他不敢。
他看到了张主事眼神里的警告。
这是上面直接下达的命令,点名叫他储昱,躲是躲不掉的。
为什么偏偏是我?储昱心里苦涩。
或许,就因为我的字写得最工整,最不会出错吧。
在这种要命的时刻,他的优点,反而成了催命符。
“属下……遵命。”储昱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张主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云驰,我知道这差事难办。”
“但你要记住,我们都是吃皇粮的,拿人钱财,替君分忧。”
“别想太多,把字写好,就是你最大的本分。”
说完,张主事便匆匆离开了,留下储昱一个人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回不了家了。
他甚至不敢派人去跟家里说一声。
王宗霖的案子,是现在京城里最大的忌讳,谁沾上谁倒霉。
他只能独自一人,回到那间熟悉的,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阴森的值房里,等待那份决定了七十多口人命运的文书。
夜色渐渐深了。
秋虫的鸣叫声在窗外断断续续,更显得衙门里死一般的寂静。
储昱没有点灯,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是在敲鼓。
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如果有一天,灾祸也降临到自己头上,他那年幼的女儿,会怎么样?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水盆边,用冷水狠狠地泼了一把脸。
冰冷的井水让他打了个寒颤,也让他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活下去,像蝼蚁一样,也要活下去。
为了妻子,为了女儿,他必须完成这个任务,并且不能出任何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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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书案前,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豆大的火光,在空旷的房间里摇曳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像一个沉默的鬼魂。
他开始细细地研墨。
上好的徽墨,在砚台里一圈一圈地磨着,发出的沙沙声,是此刻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墨汁变得越来越浓稠,如同化不开的黑夜。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一名小校捧着一个用黄布包裹的卷宗盒子,走了进来。
“储笔帖,三法司会审的文书到了。”
储昱的心,猛地一紧。
他知道,他今晚的煎熬,正式开始了。
那份沉甸甸的文书,终于还是摆在了他的面前。
02
黄布包裹解开,露出里面一个黑漆木盒。
储昱没有立刻打开,他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屋子里所有冰冷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好让自己的心彻底冷下来,硬起来。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木盒的铜扣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盒子打开,一卷厚厚的宗卷静静地躺在里面。
最上面的一张纸,是三法司堂官的联名画押,鲜红的印泥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储昱小心翼翼地将卷宗取出,平铺在书案上。
名单很长,从主犯王宗霖开始,按照宗族辈分,依次排列。
姓名,性别,年龄,与主犯的关系,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王宗霖,男,五十二岁,钦定逆案主犯。”
“王氏李氏,女,五十岁,系主犯之妻。”
“王承业,男,三十一岁,系主犯长子。”
“王周氏,女,二十九岁,系主犯长媳。”
储昱的目光,顺着名单一行一行地往下扫。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惊心,逐渐变得麻木。
他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者,也看到了刚刚成年的青年。
他看到了王家待字闺中的女儿,也看到了已经出嫁的姑奶奶。
甚至还有王宗霖的几个远房侄孙,因为沾了个“王”姓,也被无情地牵连了进来。
一共七十四口人。
一张薄薄的纸,承载着一个家族的覆灭。
储昱闭上眼睛,努力将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些鲜活面孔驱散出去。
他只是一个抄字的。
他默念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催眠自己。
他重新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和专注。
他从笔筒里,选了一支自己最称手的紫毫小楷笔。
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这张纸比平日里抄录公文的纸要厚实得多,也更白,白得有些晃眼。
他知道,这张纸,明日便会成为监斩官手中的催命符。
储昱悬起手腕,笔尖饱蘸墨汁,落在了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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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字,“王”。
他写得极为工整,一笔一划,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
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本事,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护身符。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
值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储昱不敢分心,他全神贯注地抄写着。
每一个名字,每一段关系,他都先在心里默读一遍,再落笔写下。
他不敢喝水,怕起夜耽误工夫。
他也不敢起身活动,怕一松懈,就再也提不起那股精神气。
他就那么僵硬地坐着,像一尊石像。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虫鸣声也渐渐稀疏了。
后半夜的寒气,从门窗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的疲惫感,也如潮水般一阵阵涌上。
他的眼皮开始打架,眼前的字迹,似乎也有些模糊了。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想让视线变得清晰一些。
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爆了一下,灯花结得老长。
他拿起剪刀,小心地剪去灯花,火苗重新“噗”地一下蹿高,屋子里亮堂了一些。
他继续抄写。
名单已经抄了过半。
那些成年男丁的名字,都已经被他用工整的楷书,永远地定格在了这张纸上。
接下来,是女眷和孩童。
“王沐,男,四岁,系主犯王宗霖之孙。”
当看到这个名字时,储昱握笔的手,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四岁。
比他的女儿还要小一岁。
一个还处在牙牙学语、承欢膝下的年纪,甚至可能还不明白“死亡”是什么意思。
储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仿佛能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穿着崭新的小袄,在他爷爷的书房里蹒跚学步,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爷爷”。
而现在,这个孩子,也要跟着整个家族,一起走上黄泉路。
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甚至产生了一丝荒谬的念头:如果我写错了,是不是……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写错?
那不是救人,那是自杀!
一旦被发现,他自己,连同他的妻女,都会被一同拖下水,下场只会比王家更惨。
他用力地甩了甩头,将这些危险的杂念抛出脑海。
他只是一个抄字的。
他再次告诫自己。
就在他心神恍惚,准备重新落笔的那一刻,意外发生了。
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秋蛾,或许是趋光的天性,或许是生命的最后一搏,它猛地朝着那团明亮的烛火扑了过去。
“滋啦——”
一声轻微的爆响,飞蛾的翅膀瞬间被火焰点燃,卷曲,化为灰烬。
烛火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撞,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光线猛地一暗。
储昱的注意力,被这声响和光线的变化吸引了过去。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追向了那团火光。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悬在半空的手腕,因为精神的刹那松懈,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笔尖,重重地落在了纸上。
等他回过神来,将视线重新聚焦到纸上时,那个“王”字,已经写了一半。
他没有多想,凭着肌肉的记忆,迅速地写完了剩下的笔画。
写完之后,他又看了一眼。
好像……没什么问题。
在昏暗跳动的烛光下,那个字看起来和前面几十个“王”字,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他并不知道,就在刚刚那要命的一抖之下,他落笔的力道发生了微小的改变。
“王”字下面的一横,也就是构成“土”的那一横,起笔时稍稍重了一些,与上面的一横分得有些开。
而在写完最后一笔竖钩时,因为急于完成,笔锋带出了一道极细的牵丝,若有若无地连向了左侧。
这个字,在特定的光线和角度下,看起来像极了三点水的“汪”字。
一个在形态上发生了微妙异变的“王”字。
储昱没有察觉到这个致命的细节。
他太累了,精神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最精细的辨别能力。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抄完,快点结束这场煎熬。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抄写。
“王氏幼女,三岁……”
“王氏堂侄,七岁……”
一个个稚嫩的生命,在他的笔下,被画上了句号。
当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储昱终于写下了最后一个名字。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然后,他开始进行最后的核对。
这道程序,他从来不敢马虎。
他没有逐字去核对,因为他对自己的字有绝对的自信。
他只是高声朗读着自己抄录的名单,同时用手指着原始卷宗上的名字,一一对应,主要是核对姓名和总数是否一致。
“王宗霖……王氏李氏……王承业……”
他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值房里显得有些空洞。
当读到那个孩子的名字时,他念的是“王沐”。
而他抄录的那个字,因为墨迹已干,在晨曦微光下,那丝微弱的牵丝几乎看不见了,看起来就是一个写得略显潦草的“王”字。
他自己都没有分辨出来。
“……总计七十四人,无误。”
核对完毕,他将自己抄录的文书工工整整地放在最上面,连同原始卷宗一起,重新装入了那个黑漆木盒里。
盖上盒盖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解脱。
很快,一名小校走了进来,取走了木盒。
储昱知道,这份名单,将立刻被送往大理寺和都察院进行最后的复核盖印。
今天午时三刻,菜市口,它就会派上用场。
储昱站起身,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他走出值房,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让他打了个哆嗦。
天,已经亮了。
但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刚刚从一场无边的噩梦中走出来。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只想回家,抱着自己的女儿,感受那份真实的温暖。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个摇曳烛火下的夜晚,那只扑火的飞蛾,那个不经意的手抖,已经悄然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也为他自己的未来,埋下了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惊雷。
03
菜市口的午后,总是比别处多几分萧瑟。
即便是在人声鼎沸的时候,空气中也似乎飘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
储昱站在监斩棚的下首位置,手里捧着一份卷宗底档,低着头,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按例,凡是经手过重大案件文书的书吏,都有可能被派到法场,以备监斩官随时查验核对。
今天,他“有幸”被选中了。
或许,这根本不是什么运气,而是张主事特意安排的。
亲眼看一看,感受一下,以后抄录文书的时候,才会对手中的笔,有更深的敬畏。
储昱不想来,但他不能不来。
法场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麻木的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和残忍的兴奋。
对于他们来说,砍头,不过是一场难得的免费表演。
午时三刻,沉重的铁镣声由远及近。
王宗霖一家七十多口,被押解到了法场中央。
走在最前面的王宗霖,虽然身着囚服,头发散乱,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他面无惧色,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最终落在了监斩台上,眼神里充满了不屈和鄙夷。
人群中,有妇人抱着孩子,有老者被搀扶着,他们脸上大多是恐惧和绝望。
凄厉的哭喊声,和着秋风,在法场上空盘旋。
储昱不敢看,他将头埋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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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斩官,是当今圣上眼前的大红人,九门提督纳兰英。
他是个典型的满洲亲贵,面容倨傲,眼神冷漠,仿佛眼前这几十条人命,不过是些待宰的猪羊。
纳兰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从签筒里抽出一根令签,扔在了地上。
“时辰已到,验明正身!”
一名嗓音尖利的点名官,展开了一卷文书。
储昱认得,那正是自己昨夜通宵抄录的那一份。
“钦犯,王宗霖,验明正身!”
“我王宗霖一片丹心,只为江山社稷,何罪之有!奸臣当道,祸国殃民,我死不瞑目!”
王宗霖的怒吼,响彻法场。
立刻有两名如狼似虎的刽子手冲上去,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点名在继续。
“王氏李氏!”
“王承业!”
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名犯人被验明身份,然后被按跪在地。
储昱的心,随着那一声声的唱名,被揪得越来越紧。
他捧着底档的双手,全是冷汗。
整个过程冰冷而迅速,就像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在运转。
很快,成年男丁和大部分女眷都已验明。
点名官的目光,落在了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孩童身上。
储昱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
他知道,马上就要轮到那个四岁的孩子了。
“钦犯——汪沐!”
点名官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
然而这一次,跪在犯人群中的王家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孩子被吓坏了的低声啜泣。
点名官愣了一下,又提高声音,大喊了一遍:“汪沐!四岁!何人在?”
还是没人应答。
王承业的妻子周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穿着蓝色小袄的男童。
那孩子正是王宗霖的孙子,王沐。
周氏听到了唱名,但姓氏不对,她满脸都是泪水和疑惑,根本不敢抬头。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把儿子更紧地搂在怀里。
法场上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监斩台上的纳兰英,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在行刑时出现的意外。
“怎么回事?”他不耐烦地问道。
他身边的副官,是一个叫赵全的汉军旗佐领,素来以心狠手辣、善于揣摩上意而闻名。
赵全立刻跳下监斩台,几步走到点名官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名单,又快步走到储昱跟前,不由分说地将他手里的底档文书也抢了过去。
赵全两份文书一对照,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看到了储昱手中的底档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王宗霖之孙,王沐”。
而那份御笔朱批过的正本上,那个“王”字,却明显带着一丝异样。
赵全的目光,瞬间变得如鹰隼般锐利。
他指着正本上的那个字,又指了指底档,厉声喝道:“一个逆案犯的幼子,还想玩什么金蝉脱窍的把戏!底档上写的分明是‘王沐’!定是抄录的胥吏出了纰漏!”
“来人!”赵全猛地一挥手,声色俱厉,“把他给我揪出来!”
赵全的目光,如同两条毒蛇,扫过在场所有刑部人员的脸。
最后,他的视线,死死地定格在了那个从刚才开始就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的小吏身上。
那个小吏,正是储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