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在村里是横着走的。
这不是比喻,是事实。
村里那条唯一贯穿头尾的土路,不宽,勉强能过一辆拖拉机。但只要我爷爷从家里出来,那条路就成了他的专属。
他揣着手,或者背着手,迈着不疾不徐的四方步,眼睛不看人,只看着前方的路和天。
迎面过来骑自行车的,得提前捏闸,下来推着,贴着墙根儿走。
挑着担子的,得把担子换到远离他的那一侧肩膀上,躬着身子,碎步挪过去。
一群孩子疯跑,看见他的身影,就像老鼠见了猫,呼啦一下全散了,躲进各家各户的门洞里,探出半个脑袋,屏住呼吸,直到他走远。
我爷爷叫赵卫国。
他年轻时是村里的民兵队长,后来当了十几年的村支书。虽然退下来好些年了,但那股劲儿,那股“全村都得听我的”的劲儿,刻进了骨头里。
他的口头禅是:“老子当年……”
“老子当年带着你们爹修水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老子当年去公社开会,你爹连给我提包的资格都没有!”
村里人怕他,也敬他。怕的是他那说一不二的脾气,一言不合就指着鼻子骂。敬的是,他当年确实给村里办了不少实事。
所以,大家让他。
这种“让”,让我爷爷的脾气越来越大,在村里横着走,回了家,就变成了风暴。
而承受这场风暴的,是我奶奶。
我记忆里,奶奶永远是小心的,佝偻着背,说话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她走路贴着墙根,眼神总是怯怯的,好像随时准备道歉。
饭桌上,是我家最压抑的时候。
爷爷的碗筷必须摆在最正的位置,他的酒杯必须是满的,他爱吃的菜必须放在他手边。
哪一点没做到,就是一场灾难。
“眼瞎了?这点事都做不好!”
啪的一声,筷子被他摔在桌上,菜汤溅得到处都是。
奶奶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缩,赶紧站起来,“我……我马上弄。”
“吃吃吃,就知道吃!养你有什么用?猪都比你强!”
爷爷的骂声,像鞭子一样抽在奶奶身上,也抽在家里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爸,赵建军,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每次都把头埋进碗里,扒饭的速度快得像逃难。
他不敢劝,也不敢看。
他怕他一开口,那火力就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小时候我不懂,我只觉得害怕。我怕爷爷摔筷子的声音,怕他狰狞的表情,怕奶奶含在眼眶里不敢掉下来的眼泪。
我经常在半夜被吵醒。
是爷爷的咆哮和奶奶压抑的哭声。
有时候是嫌奶奶起夜声音大了,有时候是怪奶奶给他盖被子把他弄醒了,有时候,甚至没有任何理由。
他只是睡不着,心里不痛快,就要找个人来骂,来打。
我见过他用手抽奶奶的耳光,也见过他用鞋底子打奶奶的后背。
奶奶从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第二天,脸上或者胳un上的淤青,就用衣领或者头发遮住。
村里人都知道。
但没人管。
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更何况,那是赵卫国。谁敢管?
大家只是在背后叹息,说我奶奶命苦。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妈嫁过来。
我妈叫林琴,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家里是镇上的,外公也是个文化人。
我爸跟她,是相亲认识的。
我爸老实,木讷,但胜在肯干,长得也周正。我妈大概是看上了他这份踏实。
他们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妈来过我们家几次。
每次来,爷爷都表现得格外“和蔼”。
他会从柜子里拿出待客的茶叶,会让我奶奶杀一只鸡,甚至会对我爸露出难得的笑脸。
“建军啊,好好待人家小林,别亏待了。”
我爸受宠若惊,一个劲儿点头。
我妈那时候,大概以为我爷爷只是一个有点威严,但通情达理的大家长。
她不知道,这只是风暴来临前的宁静。
我妈嫁过来的第一天,灾难就初现端倪。
按照我们这儿的规矩,新媳妇过门第一天要早起做饭,叫“下灶饭”。
我妈是老师,平时作息规律,但没那么早。她那天五点半就起来了,在厨房里手忙脚乱。
奶奶想去帮忙,被爷爷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让她自己弄!新媳妇连个饭都不会做,娶回来干什么?”
我妈在厨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那天的早饭,稀饭熬得有点稀,馒头蒸得有点硬。
爷爷端起碗,喝了一口,眉头就皱成了疙瘩。
“呸!”
他一口稀饭吐在地上。
“这是给人喝的?喂猪的都比这个稠!”
我妈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站在原地,双手攥着衣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爸赶紧打圆场:“爸,小琴她……她第一次做,不太会,下次就好了。”
“下次?还有下次?”爷爷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连个饭都做不好,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们赵家不养闲人!”
奶奶在一旁小声说:“他爹,你少说两句,孩子第一天……”
“你闭嘴!”爷爷吼向奶奶,“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滚一边去!”
奶奶立刻噤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妈看着这一幕,看着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奶奶,看着埋头不敢出声的丈夫,再看看盛气凌人的爷爷。
她的脸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红。
她没有哭,也没有像奶奶那样退缩。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爷爷,一字一句地说:“爸,饭做得不好,是我不对。但是,您不该这么糟蹋粮食。”
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从没见过,也从没想过,会有人敢这样跟我爷爷说话。
爷爷也愣了足足三秒。
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新媳-妇,竟然敢顶嘴。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
“你……你说什么?”他指着我妈,手指头都在发抖,“你敢教训我?”
“我没有教训您。”我妈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只是觉得,农民种粮食不容易,不应该浪费。”
“反了!反了天了!”
爷爷猛地一拍桌子,整张桌子都跳了起来。
“一个刚过门的黄毛丫头,就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赵建军!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我爸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拉我妈的胳膊。
“小琴,你快给爸道个歉!快啊!”
我妈没动。
她还是那样站着,不卑不亢地看着我爷爷。
那眼神,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我当时看不懂的坚持。
“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这句话,像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
“好!好!好!”爷爷连说三个“好”字,气得浑身发抖,“真是读了几年书,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今天我这个当公公的,就得替你爹妈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说着,他扬起手,就要朝我妈的脸上扇过去。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奶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我爸也慌了,下意识地想去拦,但他的动作慢了半拍。
然而,预想中的巴掌声没有响起。
我睁开眼,看到我妈抬起了手,稳稳地抓住了爷爷的手腕。
她的手不大,甚至有些纤细,但那一刻,却像一把铁钳。
“爸。”我妈的声音冷了下来,“打人,是不对的。尤其,是长辈对晚辈。”
爷爷的脸从猪肝色变成了酱紫色。
他用力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我妈的力气大得惊人。
他一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你……你放手!”他嘶吼着。
“您要是保证不动手,我就放。”我妈平静地说。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我爸急得满头大汗,在旁边团团转,“小琴,你快放手啊!爸,爸您别生气,她不懂事……”
“我不懂事?”我妈转头看着我爸,眼神里充满了失望,“赵建-军,他要打你老婆,你就在旁边看着?”
我爸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嗫嚅着说不出话。
“废物!”爷爷骂了一声,不知道是在骂我爸,还是在骂被我妈钳制的自己。
最后,还是奶奶冲了过来,哭着求我妈:“小琴啊,好孩子,你快放手吧,算我求你了,你这样,是要他的命啊!”
我妈看了一眼哭得快要断气的奶奶,又看了一眼满脸羞愧的丈夫,最后看了一眼气得快要中风的爷爷。
她缓缓地松开了手。
爷爷的手腕上,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红印。
他喘着粗气,指着我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狠狠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凳子,吼道:“分家!马上分家!我赵卫国没你这样的儿媳妇!”
这是我妈嫁进来的第一天。
家没分成。
在村里,新婚就分家,那是天大的笑话,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我爸跪在爷爷面前,磕了半宿的头,写了保证书,发誓以后一定“管好”我妈。
爷爷大概也是借坡下驴,骂骂咧咧地同意了。
但梁子,算是结下了。
从那天起,我家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饭桌上,爷爷不再摔碗,但他会用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刮过我妈的脸。
那种沉默的压力,比咆哮更让人窒息。
我妈依旧每天做饭,但她会做得格外用心。荤素搭配,咸淡适中。
她不说话,只是把饭菜做好,摆上桌,然后默默地吃饭。
爷爷想挑刺,却找不到由头,只能把一腔怒火憋在心里。
这种暗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爷爷开始在别的地方找茬。
我妈爱干净,每天都要把屋里屋外扫一遍,东西摆得整整齐齐。
爷爷就故意把烟灰弹在地上,把换下来的脏鞋扔在屋子中央。
我妈看到了,什么也不说,拿起扫帚扫掉,拿起抹布擦干净。
爷爷看她不接招,心里更气。
“读了几天书,就是不一样,一天到晚就知道拾掇这些没用的!地扫得再干净,能扫出金子来?”
他对着空气说,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全家人听见。
我妈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做自己的事。
我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晚上会悄悄跟我妈说:“小琴,爸年纪大了,脾气不好,你多担待点,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妈看着他,淡淡地问:“如果今天他要打的不是我,是奶奶,你会拦吗?”
我爸沉默了。
“如果他今天打的不是我,是你,你会还手吗?”
我爸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我知道,她对我爸是失望的。
但她没有放弃。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改变这个家。
她会给奶奶买新衣服。奶奶不敢穿,怕爷爷骂她“老不正经”。
我妈就笑着说:“妈,这是我孝敬您的,您穿着好看,我心里也高兴。爸要是说您,您就说是我非要您穿的。”
奶奶半信半疑地穿上,果然,爷爷只是冷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妈会拉着奶奶一起去镇上赶集。
一开始,奶奶不敢去,说家里活多走不开。
我妈说:“活是干不完的,人得有口气歇。您跟我去,就当是散散心。”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奶奶上了去镇上的班车。
那天回来,奶奶的眼睛是亮的,像落了灰的玻璃被擦干净了。
她手里提着一小包我妈给她买的麦芽糖,嘴里一直念叨着:“镇上……镇上可真热闹。”
爷爷在家黑着脸等了一天,见她们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还知道回来?野到哪里去了?家里一堆活等着,你们倒好,出去逍遥快活!”
奶奶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麦芽糖都快掉了。
我妈把奶奶护在身后,迎上爷爷的目光。
“爸,我带妈去镇上买点东西,活我都干完了才去的。”
“你干完了?猪喂了吗?鸡圈扫了吗?菜地浇了吗?”爷爷一连串地发问。
“都弄好了。”我妈平静地回答。
爷爷噎住了,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能恨恨地说:“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外跑,心都野了!哪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说完,转身进了屋。
我妈拍了拍奶奶的后背,轻声说:“妈,别怕,有我呢。”
奶奶看着我妈,眼眶红了。
我妈不仅改变着奶奶,也在改变着我爸。
秋收的时候,农活最忙。
我爸在田里累了一天,回到家就想躺着。
往年,都是奶奶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做好饭再一个个叫。
我妈嫁来后,她会把我爸从床上拉起来。
“建军,去,把院子里的玉米剥了。”
我爸不情愿:“我累死了,明天再说吧。”
“明天还有明天的活。家里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是妈一个人的,是咱们三个人的。”我妈把一筐玉米放在他面前。
我爸拗不过她,只能不情不情愿地开始剥玉米。
爷爷看见了,又开始阴阳怪气:“真是好本事啊,把男人指使得团团转。我们老赵家,什么时候轮到女人当家了?”
我妈头也不抬地回答:“爸,这不是谁当家,是建军心疼我跟妈,主动分担家务。您说对吧,建军?”
她把问题抛给了我爸。
我爸愣了一下,看着我妈鼓励的眼神,又看了看爷爷铁青的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啊……对。”
爷爷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骂一句“没出息”,摔门而去。
从那以后,我爸开始越来越多地参与家务。
虽然很多时候是被我妈“逼”的,但这个家,确实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至少,厨房里不再是奶奶一个人孤独的身影。
至少,饭桌上的沉默,偶尔会被我爸和我妈讨论农活的几句话打破。
爷爷的权威,在被一点点地瓦解。
他感觉到了。
所以,他变得更加暴躁,更加喜怒无常。
他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找不到出口,只能对着最亲近的人咆哮。
而我妈,就是那个让他感到最不舒服的存在。
她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蛮横,他的无理,他的虚弱。
他想打碎这面镜子。
终于,导火索被点燃了。
那年我六岁,上了村里的小学。
一天半夜,我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说胡话。
我妈吓坏了,摸着我滚烫的额头,当机立断:“不行,得马上去镇上医院!”
她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让我爸去叫村口开拖拉机的三叔。
声音吵醒了爷爷。
他披着衣服走出房间,皱着眉问:“大半夜的,折腾什么?”
“爸,小远发高烧,得赶紧送医院。”我妈焦急地说。
爷爷走过来,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一下,又掰开我的眼皮看了看。
“什么医院?小孩子发烧是常事!乱花那个冤枉钱!”
他转身进屋,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干枯的草药和几张画着奇怪符号的黄纸。
“去,烧一碗水,把这个化进去,给他喝了,再用这个黄纸擦擦身子,发发汗就好了。”
我妈看着那些东西,愣住了。
“爸,这是什么?”
“这是我当年从一个老道士那里求来的方子,灵得很!你懂什么!”爷爷不耐烦地说。
“爸,这是迷信!小远烧得这么厉害,会烧坏脑子的!必须去医院!”我-妈的声音也拔高了。
“我说不用就不用!”爷爷的脸沉了下来,“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我养活了赵建军,他小时候发烧不也这么过来的?现在不也好好的!”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有科学!不能拿孩子的命开玩笑!”我妈寸步不让。
“你的意思是我在害我亲孙子?”爷爷的火气彻底上来了,“你这个女人,自从进了我们赵家的门,就没一天安生过!处处跟我作对!现在连我救孙子你都要拦着?”
“这不是救他,是害他!”我妈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爸在一旁拉着我妈,“小琴,要不……就试试?爸的方子,以前是挺灵的……”
我妈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爸。
“赵建军!这是你儿子!你亲儿子!你也信这些?”
我爸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反了!都反了!”爷爷看我爸被说动,更加愤怒,他一把抢过我妈怀里的我,“我今天还就非得用这个方子了!我看看谁敢拦我!”
“把孩子还给我!”我妈扑了上去。
混乱中,爷爷猛地一推。
我妈没站稳,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腰重重地撞在了院子里的石磨上。
“唔……”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脸色瞬间惨白。
“小琴!”我爸惊呼一声,赶紧过去扶她。
我被爷爷的举动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奶奶也从屋里跑出来,看到这一幕,吓得腿都软了。
“你……你这个疯子!”我妈扶着腰,疼得直吸冷气,眼睛里却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火焰,“为了你那点可怜的权威,你连亲孙子的命,亲儿媳的命都不顾了?”
这句话,彻底撕掉了爷爷最后一块遮羞布。
他被“疯子”和“可怜的权威”这两个词刺激到了。
他的眼睛变得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他环顾四周,寻找着可以发泄怒火的东西。
院子角落里,堆着一堆盖房子剩下的砖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堆砖头上。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我妈,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哑而恐怖。
“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个被权-力欲冲昏了头的可怜虫!是个疯子!”我妈忍着剧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好……好……”
爷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突然咆哮起来,那声音震得整个院子都在嗡嗡作响。
“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厉害吗?”
他指向那堆砖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拿起那块板砖!”
所有人都被这声咆哮镇住了。
我爸,我奶奶,甚至连我,都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你听见没有!”爷爷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你今天有种,就拿起那块板砖!你砸死我!你要是砸不死我,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孝的女人!”
这已经不是在吵架了。
这是在逼人上绝路。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我爸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他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奶奶已经瘫坐在地上,捂着嘴,无声地流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妈身上。
我妈扶着石磨,慢慢地,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她的后腰肯定疼得厉害,但我看到,她的背挺得笔直。
她看了一眼疯魔般的爷爷,又看了一眼懦弱的丈夫和绝望的婆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心疼,有决绝。
然后,她动了。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很稳,走向了那堆砖头。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爸想去拉她,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
那眼神在说:别过来。这是我的战场。
她走到砖头堆前,弯下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她真的……要拿吗?
她直起身子的时候,手里,真的多了一块红色的板砖。
那块板砖,在她手里,显得那么沉重,那么刺眼。
爷爷看到她真的拿起了板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更加疯狂的狞笑。
“好!有种!来!往这儿砸!”
他挺起胸膛,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
“来啊!你不是能耐吗!砸啊!”
他在嘶吼,在挑衅。
他笃定,我妈不敢。
他要用这种方式,彻底摧毁我妈的意志,让她在他面前,永世不得翻身。
我妈没有走向他。
她拿着那块板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我爸。
“赵建军。”
她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平静得可怕。
我爸浑身一颤。
“我问你,”我妈举起手里的板砖,对着他,“今天,是我和他,你选谁?”
“小琴,你……你别这样……”我爸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再问你一遍。”我妈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今天,是你这个当爹的,带你儿子去看病,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被他爷爷用偏方折腾死?”
“我……”我爸张口结舌。
“最后一遍。”我妈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但手里的板砖,却举得更稳了,“赵建军,你今天要是还算个男人,你就做出个选择!你要是选他,我今天就用这块板砖,砸开这扇大门,带我儿子走!从此以后,我们母子,跟你赵家,再无瓜葛!”
说完,她不再看我爸。
她转过身,面对着那扇沉重的,刷着红漆的木门。
她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板砖。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爷爷的咆哮停了。
奶奶的哭声停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妈高举着板砖的,决绝的背影。
她没有去砸那个逼迫她的公公。
她选择砸向那扇禁锢着她的门。
她要砸的,不是一扇门。
是这个家的规矩,是多年的忍让,是丈夫的懦弱,是她自己退无可退的绝望。
“不要!”
一声嘶哑的呐喊,划破了夜空。
是我爸。
他终于动了。
他像一头被唤醒的豹子,猛地冲了过去,不是冲向我妈,而是冲到了爷爷面前。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不,不是跪。
他一把抱住了爷爷的腿,用尽全身的力气。
“爸!”他哭喊着,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崩溃和祈求,“爸!我求求您了!算我求您了!让小琴带孩子去看病吧!他是您亲孙子啊!要是真出了事,我……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爷爷被我爸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懵了。
他低头看着抱着自己腿痛哭流涕的儿子,那个从小到大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儿子。
他想一脚把他踹开,可我爸抱得死死的。
“爸!我给您磕头了!”
我爸一边喊,一边真的用脑袋去撞地,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咚。
那声音,比板砖砸门更让人心惊。
我妈举着板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转过身,看着那个向来懦弱的男人,此刻正用最卑微也最刚烈的方式,保护着他的妻子和儿子。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爷爷彻底傻了。
他看着疯了一样的儿子,又看看远处举着板砖,泪流满面的儿媳。
他那股横了一辈子的气,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抽走了。
他脸上的疯狂和狰狞,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苍白。
他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声音疲惫而沙哑。
“去……去吧……”
“都滚……”
我爸听到这两个字,如蒙大赦。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我妈身边,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板砖,扔得老远。
“走!我们去医院!”
他从我妈怀里接过我,我妈因为脱力,身子晃了一下,被他紧紧扶住。
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搀着我妈,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院子。
经过奶奶身边时,我妈停了一下,对她说:“妈,我们走了。”
奶奶愣愣地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趴在我爸的肩膀上,回头看了一眼。
院子里,爷爷像一尊石像,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奶奶瘫坐在地上,看着我们远去的方向。
那晚的夜色,很深,很凉。
但趴在我爸宽阔的肩膀上,听着他急促的喘息和心跳,闻着我妈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我第一次感到,无比的心安。
我在医院里住了三天。
急性肺炎,医生说再晚来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那三天,我爸寸步不离。
他给我妈端茶倒水,削苹果,笨拙地学着怎么照顾人。
我妈的腰扭伤了,他也天天去医生那里拿药,晚上给我热敷。
他们俩的话不多。
但病房里那种安静,和家里的安静,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安静,是温暖的,是让人可以放松呼吸的。
出院那天,我爸对我说:“小远,我们……不回村里了。”
我妈看着他,眼里有惊讶。
“我在镇上找了个活,在建筑队上扛水泥,一天能挣不少钱。我们在镇上租个房子住,以后你就在镇上的小学念书。”我爸看着我妈,眼神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小琴,委屈你了。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我妈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她最美的笑容。
我们在镇上租了一个很小的房子,一间屋,带个小厨房。
很挤,很简陋。
但我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没有争吵,没有咆哮,没有压抑的沉默。
我爸每天早出晚归,身上总是沾满了水泥灰,但他的眼睛是亮的。
我妈继续在中学教书,下班后就回到我们的小家里,做饭,辅导我功课。
周末,她会买一点肉,炖一锅香喷喷的汤,等我爸回来。
我爸每次都会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说:“真香,比饭店的都好吃。”
我妈就会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
他们很少提起村里的那个家,那个爷爷。
只有一次,我爸喝了点酒,红着眼睛对我妈说:“小琴,对不起。我以前……太不是个东西了。”
我妈拍了拍他的手,说:“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我们偶尔会从回村的邻居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爷爷和奶奶的消息。
听说,我们走后,爷爷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他沉默了很多,不再骂人了,也不再摔东西了。
他还是每天在村里那条路上走,但步子慢了,背也驼了。
看见人,他会主动点点头。
村里人反而不习惯了。
奶奶开始学着自己做主。
她会自己去赶集,会给地里的菜浇水,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听说,有一次,爷爷嫌她菜炒咸了,习惯性地想发火,刚一瞪眼,奶奶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嫌咸就别吃。”
然后自己端着碗,回屋了。
留下爷爷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愣了半天。
最后,他自己默默地吃完了。
听到这些,我妈只是淡淡地笑笑,没说什么。
我们搬出来后的第二年春节,我爸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带我们回去看看。
车到村口,我爸停了下来,有些紧张。
“小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妈看了他一眼,打开车门,“来都来了。”
我们家的大门,还是那扇红漆木门,只是颜色斑驳了许多。
推开门,院子里很安静。
爷爷正坐在院子当中的小马扎上,晒着太阳,手里拿着一把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他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像冬天里的一蓬枯草。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们半天,才认出来。
他嘴唇动了动,想站起来,晃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奶奶从屋里跑出来,看到我们,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建军……小琴……小远……你们回来了……”
她拉着我妈的手,又来摸我的脸,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爸叫了一声“爸”,声音有些哽咽。
爷爷“嗯”了一声,眼睛却避开了我们,看向别处。
那顿年夜饭,是奶奶和我妈一起做的。
饭桌上,依旧很安静。
但不是那种压抑的死寂。
爷爷默默地吃着饭,偶尔会给我夹一筷子我爱吃的排骨。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夹过来,放在我碗里。
吃完饭,爷爷把我叫到他身边。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个用红绳穿着的,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的铜钱。
“这个……拿着。”他把铜钱塞到我手里,手心粗糙,带着老人的凉意。
“这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戴着……保平安。”
他的声音,很低,很慢。
我拿着那枚温热的铜钱,抬头看他。
他躲开了我的目光,转过头,用蒲扇挡住了自己的脸。
但我看到,他的眼角,湿了。
从那以后,我们每年都会回去一两次。
爷爷的话依旧很少,但他不再是那头愤怒的狮子了。
他更像一个普通的,孤独的老人。
他会坐在门口,等我们回来。
会把家里种的最新鲜的蔬菜,给我们装满后备箱。
会在我们临走时,偷偷塞给我一百块钱,让我买好吃的。
他和我妈,几乎没有交流。
但有一次,我妈感冒了,咳得很厉害。
爷爷听到了,第二天,他托人从镇上捎来一瓶枇杷膏,放在桌子上,对奶奶说:“让她喝了。”
我妈看着那瓶枇杷膏,沉默了很久。
后来,她把枇杷膏打开,喝了一勺。
再后来,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得了老年痴呆。
他谁都不认识了,包括我爸和奶奶。
但他认识我妈。
我们回去看他,他会呆呆地看着我妈,然后咧开没牙的嘴,傻笑。
有一次,我们正要走,他突然拉住我妈的衣角,不让她走。
他指着院子角落里,那堆已经长了青苔的砖头,含糊不清地说:
“砖……砖……”
我妈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那块板砖。
不知道他记得的,是那晚的愤怒,是挑衅,还是我妈举起板砖时,那决绝的,让他感到陌生的背影。
我妈蹲下身,握住他那双枯瘦如柴的手,轻声说:“爸,砖头没了。”
“没了……”他喃喃地重复着,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一行眼泪。
爷爷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走的。
很安详。
奶奶说,他走之前,一直看着门口的方向,好像在等谁回来。
办完爷爷的丧事,我们一家人坐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里。
奶奶拿出爷爷的遗物,一个小木匣子。
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几枚勋章,一本褪色的党-员证,还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穿着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笑得意气风发。
是我爷爷。
我爸说,那是爷爷当年当兵回来时照的,全村都去迎接他,风光无限。
我妈拿起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他只是……没学会怎么从那张照片里走出来。”她轻声说。
他一辈子都活在“赵支书”的光环里,活在别人的敬畏里,他用强硬和咆哮,来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权威,对抗时间的流逝和权力的旁落。
他不是天生的恶人。
他只是一个被时代和性格困住的可怜人。
我看着我妈,突然明白了她当年举起板砖时,砸向的到底是什么。
她砸向的,是那个旧的时代,是那种“父为子纲”的陈腐观念,是所有女性逆来顺受的宿命。
她用一块板砖,为自己,为奶奶,也为我,砸出了一个新的世界。
如今,我也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夜晚。
那个举着板砖,背影决绝的女人。
她教会我的,不是暴力,不是反抗。
而是,当生活给你一堆砖头时,你可以选择砌一道墙,把自己围起来;也可以选择铺一条路,走向更远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你永远有权利,拿起那块板砖,砸碎那扇禁锢你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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