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八月十五的圆月悬在墨蓝色的夜空里，魏思琪提着两盒月饼走进外婆家的老式单元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三楼传来喧闹的人声和饭菜香气。
她停在302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推开虚掩的防盗门。
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舅舅蔡建明洪亮的笑声隔着玄关传来："博涛这次升职加薪，公司直接配了辆车！"
餐桌正中央摆着寿桃形状的馒头，今天是外婆胡玉芳七十五岁寿宴。
魏思琪把月饼放在鞋柜上，看见表弟蔡博涛正坐在沙发上刷手机，手腕上的名表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思琪来啦？"舅妈张丽娟接过她手里的水果，"就等你开饭了。"
魏思琪笑着点头，目光扫过墙上泛黄的全家福。
照片里十岁的她牵着表弟的手，两个孩子的笑脸单纯明亮。
谁会想到十五年后的今天，这场看似温馨的家庭聚餐即将掀起惊涛骇浪。
01
外婆胡玉芳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清蒸鱼，鱼身上撒着细密的葱丝。
"都坐都坐，菜要凉了。"她招呼着儿女们入座，眼角堆起慈祥的皱纹。
魏思琪挨着母亲曾秀蓉坐下，注意到舅舅一家占据了餐桌最宽敞的位置。
蔡建明拍拍身旁的空位："博涛坐这儿，让你奶奶好好看看她的大孙子。"
蔡博涛收起手机，漫不经心地挪到父亲身边，西装袖口不经意地擦过桌布。
"这表是新买的吧？"张丽娟故意提高音量，"孩子非说上班要戴块像样的表。"
曾秀蓉夹了块鱼放到母亲碗里："年轻人讲究些是应该的。"
魏思琪默默转动转盘，把外婆爱吃的茄子煲移到她面前。
胡玉芳尝了口鱼，满意地点头："今天这鱼蒸得嫩，火候正好。"
"妈您尝尝这个。"蔡建明夹起一只油焖大虾放到母亲碗里，"博涛特意从澳洲带回来的野生虾。"
餐桌另一头的魏思琪正在帮表妹盛汤，勺子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蔡博涛突然开口："表姐还在那家文化公司？"
魏思琪抬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对，做老本行。"
"听说现在传统出版不景气。"蔡博涛用纸巾擦着手指，"我们公司最近投资了个数字阅读平台。"
曾秀蓉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女儿的手，魏思琪回以安抚的微笑。
胡玉芳看着儿孙满堂的景象，眼里闪着欣慰的光："都好好吃饭，菜要凉了。"
窗外月色渐浓，阳台上的茉莉花送来阵阵清香。
魏思琪低头吃着碗里的米饭，听见舅舅又开始谈论表弟的新项目。
她的筷子在米饭里拨出一个小小的漩涡，像心里慢慢漾开的涟漪。
02
"要说博涛这孩子就是争气。"蔡建明抿了口白酒，脸颊泛着红光，"当年托福考了110分，美国那边三所大学给奖学金。"
张丽娟接过话头："可不是嘛，那时候我们还愁学费呢。"
魏思琪记得那个夏天，表弟收到录取通知书后，舅舅一家来借钱的场景。
当时母亲刚取出定期存款，说是要给思琪攒嫁妆。
可看到弟弟愁眉苦脸的样子，还是把存折塞给了他。
"思琪啊，你表弟这次升职管着两百多号人。"蔡建明转着酒杯，"你们公司规模小，可能想象不到这种压力。"
曾秀蓉轻声说："思琪他们公司虽小，做的都是精品书。"
"现在谁还看书啊。"蔡博涛轻笑，"我们做市场调研，纸质书阅读率每年下降十个百分点。"
魏思琪舀了勺豆腐羹，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
她想起上个月责编的散文集入选了年度好书，作者是位八十岁的退休教师。
胡玉芳给外孙女夹了块鸡肉："思琪做的书我看得懂，博涛说的那些云计算什么的，奶奶听着头晕。"
蔡建明哈哈大笑："妈，现在博涛的年薪够买一套房了。"
餐桌上的话题始终围绕着蔡博涛的事业成就。
魏思琪安静地吃着菜，像小时候那样把辣椒丝仔细挑到骨碟里。
她注意到外婆今天特意做了她爱吃的糖醋排骨。
排骨烧得恰到好处，酱汁裹着酥软的肉，是记忆里的味道。
03
"表姐考虑过转型吗？"蔡博涛忽然问道，"我们投资部最近在看知识付费项目。"
魏思琪扶了扶眼镜："我觉得做书挺好的。"
蔡建明插话："你表弟认识不少投资人，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张丽娟补充道："博涛上周刚和某某集团的公子打球来着。"
曾秀蓉温和地打断："思琪喜欢现在的工作，前几天还有作者给她送锦旗呢。"
"锦旗？"蔡博涛挑眉，"现在还有这种形式？"
魏思琪想起那位农村作家颤抖的手，和锦旗上"慧眼识珠"四个大字。
她只是帮他把散落的手稿整理成书，老人却感激得像是重生。
"其实表姐当年成绩也不错。"蔡博涛晃着红酒杯，"要是学金融可能发展更好。"
魏思琪高中时确实拿过数学竞赛奖杯，保送进了重点大学。
但大二那年父亲病重，她放弃了出国交换的机会。
这些往事像墙上的水渍，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淡去。
胡玉芳突然咳嗽起来，魏思琪连忙起身给外婆拍背。
老人粗糙的手握住外孙女的手腕，温度传递着无言的安慰。
阳台上晾着的围裙在夜风里飘动，像一面柔软的旗帜。
魏思琪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小时候和表弟在院子里数星星的夜晚。
那时舅舅还会把她扛在肩头，说我们思琪将来肯定有出息。
04
"思琪今年二十八了吧？"张丽娟突然问道，"有对象了吗？"
曾秀蓉替女儿回答："现在年轻人讲究先立业后成家。"
蔡建明摇头："女孩家还是得抓紧，博涛虽然忙，女朋友可是剑桥硕士。"
魏思琪默默剥着盐水花生，红色的外衣在指间碎裂。
她上个月刚拒绝了一位相亲对象，对方嫌她工作太忙不顾家。
其实她是看到对方手机里对服务员大呼小叫的样子，突然心生寒意。
"我们公司前台也是二十八岁，天天相亲。"蔡博涛说，"表姐要不要认识她男朋友的同事？"
曾秀蓉放下筷子："思琪的事让她自己操心吧。"
胡玉芳打圆场："尝尝这个八宝饭，我照着老方子做的。"
魏思琪挖了勺糯米饭，甜腻的豆沙在舌尖化开。
她想起父亲最爱吃外婆做的八宝饭，每次都要抢最上面的蜜枣。
可惜父亲没能看到她出版的第一本书，那本关于城市记忆的摄影集。
蔡建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博涛明年可能要调去新加坡分公司。"
张丽娟兴奋地接话："那边待遇更好，就是房子贵点儿。"
"首付我们还差些。"蔡建明看似无意地扫了魏思琪一眼，"不过找亲戚凑凑应该没问题。"
魏思琪的勺子撞在碗沿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曾秀蓉在桌下握住女儿的手，掌心有薄薄的茧。
05
魏思琪去厨房添饭时，看见灶台上炖着的银耳汤咕嘟冒泡。
蒸汽氤氲中，她想起十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
表弟的录取通知书刚到，舅舅就急匆匆来家里借钱。
母亲翻出存折时，魏思琪看见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那是父亲留下的教育基金，够她留学一年的费用。
"姐，博涛出息了肯定忘不了你们。"蔡建明当时这样保证。
曾秀蓉只是笑笑，说孩子能上学比什么都强。
后来魏思琪考研失败，去出版社当实习编辑，月薪八百。
母亲从没提过那笔钱，就像从没提过她放弃的留学机会。
"思琪发什么呆呢？"张丽娟走进来拿水果刀，"是不是羡慕表弟了？"
魏思琪关上电饭煲："我在想银耳要不要再加点冰糖。"
回到餐桌时，蔡建明正在展示表弟的别墅设计图。
"装修就得花这个数。"他比划着手指，"博涛说必须用进口材料。"
胡玉芳眯着眼睛看图："房子太大打扫起来多费劲。"
"请保姆就行了。"蔡博涛滑动手机屏幕，"新加坡那边佣人便宜。"
魏思琪注意到母亲揉太阳穴的动作，那是她头疼时的习惯。
她起身去拿放在电视柜上的包，里面有常备的止痛药。
路过玄关时，看见舅舅一家带来的保健品礼盒堆成小山。
而母亲提来的自制酱菜，被挤到了角落的椅子上。
06
"其实思琪要是想创业，我们可以支持些。"蔡建明突然说。
蔡博涛点头："表姐开个书店应该不错，虽然可能不赚钱。"
魏思琪握紧口袋里的手机，金属外壳硌着掌心。
她上个月刚拒绝了一家互联网公司的高薪挖角。
虽然对方开出的薪资是现在的三倍，但她舍不得手头的书稿。
那是位患癌作家最后的作品，需要有人细心整理校对。
"十万八万的我们还是拿得出来。"蔡建明给儿子添茶，"就当投资文化事业。"
张丽娟笑道："你舅最近股票赚了，正愁没地方花钱呢。"
曾秀蓉轻声说："思琪现在工作挺稳定的。"
胡玉芳突然放下筷子："我有点累了，你们慢慢吃。"
老人眼里的疲惫让魏思琪心头一紧。
她想起外婆常说"家和万事兴"，可有些人总把宽容当软弱。
蔡博涛的手机突然响起英文歌，他起身去阳台接电话。
蔡建明得意地解释："肯定是国外客户，有时差没办法。"
魏思琪望着表弟的背影，想起他出国前哭鼻子的模样。
那时他英语不好，非要拉着她练习签证面试对话。
现在他已经能流利地和外国人谈笑风生，却忘了怎么说暖心话。
月光透过纱窗照在剩菜上，油花凝结成斑驳的图案。
07
魏思琪轻轻推开椅子站起来，餐具碰撞声格外清晰。
"我去给妈打个电话，她今天加班该吃饭了。"
蔡建明摆手："打什么电话，你妈来了不就知道我们在吃饭了？"
魏思琪已经拨通号码，按下免提键放在转盘中央。
曾秀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思琪？我正要热饭呢。"
"妈，"魏思琪看着舅舅突然僵住的表情，"我正和舅吃饭呢。"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随即传来微波炉的运转声。
"代我跟你舅问好，你们先吃，我热完饭打给你。"
魏思琪按住要挂断的电话："妈，我突然想起件事。"
胡玉芳放下汤勺，浑浊的眼睛望向外孙女。
张丽娟不安地调整坐姿，餐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蔡博涛从阳台回来，察觉到诡异的气氛停在门口。
魏思琪清晰地说出那句话，每个字都像珍珠落玉盘。
"想起当年表弟出国，咱家不是借给舅十万块钱吗？"
窗外的蝉鸣突然静止，只有冰箱压缩机在嗡嗡作响。
蔡建明的脸色从通红变成煞白，酒杯从手中滑落。
红酒在桌布上洇开，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08
曾秀蓉在电话里轻咳一声："怎么突然说这个？"
魏思琪直视着舅舅闪烁的眼睛："表弟现在这么有出息。"
蔡博涛快步走来："表姐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魏思琪语气温和，"那笔钱是不是该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