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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本文作者李杭,是中国人民大学教师李尚公之子,但他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是台湾地下党。李尚公于“文革”时期被逼迫交代是潜伏特务,蒙冤去世。2017年5月,李杭开启台岛之旅,目的就是追寻父亲当年的足迹。
01
从流亡中学生到国语教员
我爹(本文作者李杭是李尚公之子)是山东肥城人。其父赤贫,无以为生,跑到济南黄河以北的齐河县当维护黄河河堤的河工,养家糊口。就这穷样,我爷爷还是不惜送自己的大女儿当童养媳,也非得送我爹,他唯一的儿子,上学念书。
当年我爹算是念书念得好的,一路凭着举家鼎助和各种奖助学金,1936年竟然考上济南一中——这是当年山东全省最好的中学。但突然时局骤变,日本全面侵华的“七七事变”改变了历史进程,也改变了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的命运。
当年济南一中的校长孙东生在1937年8月新学期的开学典礼上说:“大家必须读书,我们是教员,你们是学生。我们应当把你们培养成国家的人才,要弦歌不辍。读书也是抗战,也是爱国,也是救国。济南要是不能待,我带你们走,不做亡国奴。”胡维成老师(当过教务主任,代理过校长)第二个讲话:“听说日本鬼子占了天津,下令中国人都得弯着腰走路……我这副腰板就是弯不下去!”
国民政府决定组织山东中学西迁。我爹他们也在这个洪流中,随济南一中整校整班的一边步行,一边坚持上课,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从济南出发,经济宁、郑州、南阳、安康、汉中、绵阳……历经两年,步行7000里——路上的艰辛就不用说了:我爹左耳廓的一部分,就是在此途中冻掉的——他们不但上完了全部初中课程,1939年还走到了四川绵阳。在那儿,他又上完了高中。
由于我爹和孙跃东在德阳主办过《简明新闻》,每天公布最新抗日战况和各方面重要消息,影响很大。1942年,他考上了地处甘肃兰州的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本科。
在西北师院,我爹遇到了我娘,她是比我爹晚入校的学妹,国语专修科(学制二年)的学生。1945年,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全国上下,欣喜若狂。1946年暑假,西北师范学院所含各校开始复员,我爹妈也在那年同时毕业。
台湾从1895年甲午战争后割让给日本,已经50年,岛上正规学校只用日文教学,没有汉语教育。当时台湾大中学校急需合格的汉语教师,国民政府的“国语推行会”,由名教授黎锦熙、魏建功领衔,招聘人员赴台工作。我爹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招聘赴台的。
我们知道我爹在台湾当过国文教员,他是和我妈一块儿去的;我们还见过他从1947年初到1948年初整整一学年在桃园农校的聘书。但是我们从不知道,他在台湾曾是中共地下党。
02
在基隆加入中共地下党
2017年5月3日傍晚,我乘坐厦航881次航班抵达台北松山机场。这次赴台,我一开始是瞄着桃园农校去的。不过,我记得我爹曾经说过,他刚去台湾时,在基隆还待过一段时间。于是,我决定得亲自去基隆查访一下。
我看过蓝博洲(注:台湾研究中共地下党活动的著名学者)写的《幌马车之歌》。该书的主角钟浩东当年是基隆中学校长、中共基隆工委书记。当年台湾中共地下党机关报《光明报》,就是在基隆中学编辑印刷出版的;后被当局破获,因此案被捕的有44人之多,枪毙了7人,都是知识分子!这是1949年中共台湾地下党被破获的头号大案。
基隆离台北很近,就23公里。我很快就到了基隆中学。当我向基隆中学校秘书说明来意后,他并不接话,胸有成竹地打开一本装潢精美的纪念册:这是该校建校70周年纪念册,其中1946年的花名册最全,有28人之多。李尚公和钟浩东两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爹1947年1月底离开基隆中学去桃园农校,与中共地下党员钟浩东密切相关。
钟浩东和我父亲,是1946年8月同时到基隆中学分别担任校长和国文教员的。钟是台湾抗日名宿丘念台(1894—1967)和李友邦(1906—1952,中共地下党员,后被国民党枪毙)推荐的;李尚公是由国府“国语推行会”派遣的,他们都是上级主管部门认可的基隆中学教学骨干。
国民政府开始接管台湾不久,做了件大好事,就是积极推行“国语(即普通话)教育运动”。国民政府教育部在抗战期间,未雨绸缪,选定国立西北师范学院、江津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等三所高校的中文系,培养推广国语应用的人才。抗战胜利后,该部速派人员来台指导国语推行工作。
李尚公在基隆中学教授国语,当然是独当一面。当时,基隆中学大陆来的教师虽然不少,但是只有他最专业,国语发音标准。可是,基隆中学的国语教学工作刚刚走上正轨,李尚公却只干了一学期,就转到桃园农校去了,钟浩东还给他开了介绍信。
这件事有点儿反常,除非有某种特殊原因。像我父亲这样由国府推荐来的国语教员,接聘一般都是干满一学年才正常。他中途离开,校长还特地给他开介绍信,里边一定另有“文章”。
李尚公在基隆中学,很快就和钟浩东熟稔。一方面,固然李尚公确实是当时基隆中学推行国语急需的专门人才;另一方面,像李这样赤贫出身的西北师大毕业生,也特别引起钟的注意。所以,钟李二人惺惺相惜,一拍即合。李尚公在基隆中学时期加入了中共地下党。
1948年5月,由于台湾白色恐怖非常厉害,中共台湾省工委只能转到香港开会。会议决定为了隐蔽精干,部分同志需分批撤离台湾。
恰逢当时我妈北师大中文系大专班毕业后,已经为社会服务两年,按规定可以回北京师大续读中文系本科三四年级,又刚刚怀孕,这样,他俩在1948年暑假后回到大陆。1949年春,李尚公进入人民大学前身华北大学学习。
03
父亲身负使命离开基隆中学
在1947年初,中共台湾地下党的人数极少,全岛不足百人。台湾当年只有台大一所大学,日据时期,台湾本地人一般只让学农医两科,所以,桃园农校是当时社会精英聚集的地方。
有关档案揭示,钟浩东为我父亲离开基隆中学,开了一明一暗两张证明:一张明的是拿出来给桃园农校看的从基隆中学离职的证明;另一张暗的是允许我父亲在基隆中学请长假的证明。
钟浩东为我父亲去桃园农校工作“留了后手”:在那边干得好能待就待下去;干得不好也不至于“失业”,随时可以返回基隆中学继续任教。
钟浩东给我爹这么“优渥”的进退条件,绝非仅仅是给一个普通国文教员的。我爹还另有任务去桃园农校——为中共在桃园地区开辟一个新点。
1947年2月初,父亲一到桃农,就赶上“二二八事变”(注:1947年2月27日,国民党警员在台北误伤烟贩,引发民变。2月28日,台北市民罢市、游行请愿,遭国民党当局的镇压,激起了民众的愤怒,爆发了大规模武装暴动。台湾省行政长官陈仪急电南京求援,国民政府调驻守上海的21军在基隆登陆,进驻台北,对群众进行大规模镇压,运动最终失败)。在事变过后展开的“清查”中,虽然桃农“涉案”学生众多,但是该校有关师长对此多有缓颊,鲜有学生被捕的报道。
桃园农校当时外省籍老师占一半以上,领导层都是大陆来的外省籍教师。此案后,不同省籍师生之间的关系还很正常,不能不说与外省籍有关师长在“二二八事件”中的表现关系极大。
桃农现存的有关档案已经不完整,不能完全恢复李尚公当年的活动轨迹,只知道他仍然是教学骨干,还承担学校部分的组织工作。同时,他还经常请假外出,有时候没有请假记录,人也不在校内。李尚公那些天为了“组织上的事”,几乎天天冒着危险乘“台铁”往返于桃园和基隆之间……
“文革”时期的1968年,我爹被逼迫交代是潜伏特务,蒙冤去世;我妈当着外人的面,没掉一滴眼泪。而当1985年她唯一的孙女(本文作者李杭之女)出生时,她给孙女起名叫“暖暖”。
她没对任何人说明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原来,在基隆,有一个地方叫暖暖。这个暖暖区,大概是我父母从大学,恋爱,工作,到结婚再到成家过日子的20年里,彼此感觉最温暖的地方;也是他俩共同走入社会,经历风雨如磐岁月的地方……
据《南方周末》 李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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