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秀英,今年七十五。
在搬去女儿赵静家的前一晚,我把老房子的角角落落又摸了一遍。
黄花梨的五斗柜,是我结婚时的嫁妆,油漆掉了好几块,露出发黑的木头底子,像老人脸上的斑。
墙上挂着的老伴儿的遗像,相框的玻璃我每天都擦,照片里他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笑得比谁都精神。
我对着他絮叨:“老赵,我明天就搬去静静那儿了。你放心,咱儿子建军出息了,三套房,我都过户给他了。咱家的根,算是彻底扎下了。”
照片里的老赵,还是那副笑模样。
我心里踏实。
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儿子是根,女儿是客。这话我念叨了一辈子,也笃信了一辈子。
三套房子,一套是单位分的房改房,我们老两口住了大半辈子。另外两套,是前些年老城区拆迁分的。
我大笔一挥,全给了建军。
建军拿到房本那天,拉着他媳妇王莉给我跪下,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妈,您就是我跟王莉的再生父母!您放心,以后我给您养老送终,保证让您风风光光!”
王莉也抹着眼泪,“妈,以后我就是您亲闺女,不,比亲闺女还亲!”
那场面倒现在想起来,我心里还热乎乎的。
可真要搬过去,王莉却犯了难。
电话里,她的声音绕了十八个弯:“妈,不是我们不接您。您看,小宝马上要小升初,家里东西堆得跟山一样,实在是没个下脚的地方。要不,您先去我小姑子那儿住一阵子?静静那儿宽敞。”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宽敞?”我问,“她那两室一厅,还没你家厕所大,宽敞什么?”
王莉在那头干笑:“妈,您不知道,静静前年换房了,换了个大平层。离公园近,空气好,最适合您养老了。”
我挂了电话,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像一锅滚着的老汤,被人猛地浇了一瓢凉水,刺啦一声,热气散了,只剩下温吞和油腻。
女儿赵静,是我这辈子的一个“意外”。
当年计划生育抓得紧,我已经有了建军,本不该再要她。可她偏偏来了,生下来瘦得像只小猫,哭声都细细的。
老赵喜欢得不行,说这丫头眉眼像我,以后肯定是个美人。
我却总觉得,因为她,家里的日子紧巴了不少。建军的奶粉要钱,她也张着嘴要。建军的学费要交,她的书本费也得准备。
一碗水端不平,是天下所有当妈的通病。
我的那碗水,从一开始,就没往赵静那边斜过。
家里炖了鸡,鸡腿永远是建军的。买了新布,先给建军做新衣裳。赵静永远是穿旧的,吃剩的。
她不争不抢,默默地跟在建军屁股后面,像个小影子。
后来她考上大学,还是外地的。我跟老赵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嘛,早晚要嫁人。
是老赵拍了板,偷偷把准备给建监军婚的钱,先给她交了学费。
为此,我跟老赵生了半个月的闷气。
赵静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找了个对象,也是外地人,叫陈默。人如其名,闷葫芦一个,见我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我一百个不满意。
“没房子没背景,你跟着他喝西北风啊?”我在电话里冲她嚷。
她淡淡地说:“妈,我们自己挣。”
后来,她真的就自己挣了。从小小的两居室,换到王莉口中的大平层。
我一次都没去过。
我觉得她那是赌气,是做给我看的。一个女儿家,翅膀那么硬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家没人了呢。
所以,当王莉提议让我去赵静家时,我心里是憋着一股火的。
我把三套房子都给了你哥,那是你们老赵家的根。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凭什么要去你那儿养老?
可建军的电话打过来,话语里满是为难。
“妈,王莉她……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小宝学习是真紧张,家里确实乱。您先去静静那儿住两个月,就两个月,我这边一收拾好,拿八抬大轿把您接过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总不能赖在已经过户给儿子的空房子里,让人看笑话吧。
于是,我拉着我的小皮箱,站在了赵静家门口。
门一开,我愣住了。
房子是真大。
玄关宽得能摆下一张麻将桌。客厅的落地窗外面,是绿油油的中央公园。阳光洒进来,亮得晃眼。
赵静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着。她比上次见,好像又瘦了些。
“妈,您来了。”她接过我的皮箱,“路上累了吧?快进来歇歇。”
女婿陈默也从书房出来,冲我点点头:“妈。”
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赵静给我准备的房间朝南,带着一个大阳台。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红的紫的,开得正热闹。
床是新的,被褥是新的,连拖鞋都是新的。
“静静,让你破费了。”我有点不自在。
“一家人,说什么破费。”她给我倒了杯温水,“您先休息一下,我去做饭。”
我拉住她,“不用你,我去。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这是我的习惯。在老房子里,只要孩子们回来,厨房就是我的天下。我觉得,抓住了他们的胃,就抓住了他们的心。
赵静笑了笑,把我的手拿开。
“妈,您坐了半天车,歇着吧。再说,我们家厨房,您可能用不惯。”
我跟着她走进厨房,又是一愣。
白色的整体橱柜,亮得能照出人影。墙上挂着一排我见都没见过的锅具。灶台不是烧煤气的,是平的,黑色的,一按就亮。
她从一个巨大的冰箱里拿出几样东西,有红有绿,都用保鲜膜包着。然后,她把一袋米倒进一个机器里,按了几个钮,机器就自己开始洗米了。
我看得眼花缭乱。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个洗米的机器。
“洗米机。”
“那这个呢?”我指着一个能出三种水的龙头。
“净水器,能出热水、冷水和纯净水。”
我没话说了。
这个家,跟我生活了一辈子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样子。
这里太新,太亮,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手足无措。
晚饭很丰盛,四菜一汤,有鱼有肉。
但味道很淡。
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到嘴里,没尝出咸淡。
“静静,你这肉是不是没放盐?”
赵静说:“放了,低钠盐。妈,您年纪大了,要少油少盐。”
陈默在一旁搭腔:“妈,静静专门为您学的养生菜谱。”
我把肉咽下去,心里堵得慌。
我爱吃重油重盐的红烧肉,肥肉要炖得入口即化,汤汁要拌着米饭吃。那才叫香。
这算什么?吃草吗?
吃完饭,赵静把碗筷收进一个机器里。
“这是洗碗机。”她解释道,“您以后吃完饭,把碗放这就行。”
我看着那机器嗡嗡地响,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在这个家里,我好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做饭不用我,洗碗不用我,连我最拿手的家务,都被这些冷冰冰的机器取代了。
那我还能干什么?
晚上,我躺在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床太软,一躺下去就陷进去了,不像我的老木板床,硬邦邦的,踏实。
我给建军发微信。
“儿子,睡了吗?”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来。
“妈,刚把小宝哄睡。您在妹妹那儿还习惯吗?”
“习惯。”我打出这两个字,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就好。您早点休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拿着手机,等了半天,他也没再发来一个字。
我把聊天记录往前翻,翻到我过户房子的那天。
那天,他给我发了几十条微信,一口一个“好妈妈”,一口一个“您辛苦了”。
现在,就只剩下“那就好”和“早点休息”了。
我关掉手机,黑暗里,老赵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老赵,我是不是做错了?
第二天,我起个大早。
五点半,天刚蒙蒙亮。这是我几十年的习惯。
我想给他们做顿早饭。厨房里那些新玩意儿我不会用,但熬个粥,蒸个馒头总行吧。
我轻手轻脚地摸进厨房,找到大米,淘洗干净,放在一个不锈钢锅里,开了火。
然后,我开始在冰箱里翻找。
赵静家的冰箱太大了,塞得满满当登。各种进口牛奶,花花绿绿的果汁,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蔬菜。
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小块面。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案板上,开始揉。
揉着揉着,我听见身后有动静。
是赵静。
她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的,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妈,您怎么起这么早?”
“我睡不着,给你们做早饭。”我说,手上没停。
她走过来,看了一眼灶台上的锅,眉头皱了起来。
“妈,您怎么用这个锅直接在电磁炉上烧?这是不锈钢的,导热慢,还容易糊底。”
她说着,关了火,把我的锅拿下来,换上一个黑色的平底锅,又按了几个钮。
“熬粥有专门的模式,定时就行了,不用人看着。”
然后,她又指着我手里的面团。
“妈,这是我做披萨用的高筋面粉,不是蒸馒头的。您想吃馒头,楼下便利店就有,现成的。”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
面团粘在手上,黏糊糊的,像甩不掉的委屈。
“我……我就是想给你们做顿热乎的。”我的声音有点抖。
赵静叹了口气。
“妈,我知道您是好意。但是您不用这么辛苦。我跟陈默早上都吃得很简单,牛奶麦片,或者面包就行了。您要是想吃中式的,我提前一晚在手机App上下单,早上七点半准时送到家。”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引以为傲的勤劳,在这里,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麻烦。
我为孩子们付出的那点心思,在这里,被“App下单”四个字轻易地取代了。
“行,你们吃你们的洋玩意儿吧。”我把手上的面狠狠一摔,“我这个老太婆,不配伺候你们。”
我转身回了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我听见赵静在外面敲门。
“妈,您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妈,您开门啊。”
我用被子蒙住头,什么都不想听。
一上午,我没出房门。
午饭是陈默端进来的,一碗小米粥,两个小花卷,一碟小咸菜。
“妈,您吃点东西吧。静静去上班了,她让我跟您说对不起。”陈默把饭碗放在床头柜上,还是那副少言寡语的样子。
我没理他。
他站了一会儿,又说:“妈,静静她没有恶意。她只是……习惯了用最高效的方式解决问题。您别往心里去。”
最高效的方式?
我心里冷笑。
把亲妈当成一个问题,然后用最高效的方式解决掉。这就是我女儿的孝顺?
下午,我接到了王莉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热情,像抹了蜜。
“妈!您在静静那儿住得还好吧?她没欺负您吧?”
“挺好的。”我淡淡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说静静孝顺嘛。妈,跟您说个事儿,我跟建军商量了一下,小宝不是要小升初了嘛,我们想给他报个学区好点的私立学校。这不,手头有点紧……”
我明白了。
这是来要钱了。
我心里那股火又烧了起来。
三套房子,市价加起来小一千万,全给了你们。这才几天,又来哭穷?
“我没钱。”我冷冷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王莉的声调变了,那层蜜糖剥落,露出了里面的铁核桃。
“妈,您怎么能说没钱呢?您不是还有退休金和积蓄吗?再说了,那三套房子,您是给了建军,可房本上写的是他们夫妻俩的名字。我现在花钱给小宝上学,不也是为了老赵家有出息吗?您孙子有出息了,以后孝敬的还不是您?”
她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我藏着掖着,是多么大逆不道。
“王莉,你搞搞清楚。那三套房子,是我给建军的,跟你没关系。我的退休金,是我的养老钱,谁也别想打主意!”
“妈!您这话就伤人了啊!什么叫跟我没关系?我是建军的合法妻子!我们是夫妻共同财产!您现在住在小姑子家,吃她的喝她的,一分钱不掏,倒把自己的钱看得死死的,您不觉得亏心吗?”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我也不跟您绕弯子了。您要是真心疼建军,心疼您大孙子,就把那张二十万的存折拿出来。不然,您就一直在静静那儿住着吧。反正她房子大,不差您这一口饭。”
说完,她“啪”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亏心?
我把一辈子的心血都掏给了儿子,到头来,在儿媳妇嘴里,我成了一个亏心的人。
晚上,赵静回来了。
她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怎么了。
我没说话,把手机递给她,让她自己听通话录音。
现在的智能手机,功能真多。连我这个老太婆都会用通话录音了。
赵静听完录音,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没像我一样暴跳如雷,也没安慰我。她只是沉默地坐在我对面,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妈,哥那边,您以后不用指望了。”
“什么意思?”我心里一紧。
“王莉的胃口,您填不满。就算您把这二十万给她,过两个月,她还会找别的理由来要钱。买车,换家具,小宝的补习费,出国夏令营……您那点退休金,不够她塞牙缝的。”
“那……那我怎么办?”我突然觉得很害怕。
我像一个把自己所有粮食都送了人,指望别人能分我一口饭的傻子。现在,那个人把门关上了。
我唯一的指望,好像就只剩下眼前这个我亏欠了一辈子的女儿。
“妈,”赵静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明天周六,我们谈谈吧。”
她的表情很严肃,严肃得让我心慌。
周六,赵静和陈默都没有出去。
早上九点,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没有水果,没有零食,只有三杯白开水,和一个牛皮纸文件夹。
气氛庄重得像在开追悼会。
我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角。
赵静先开口了。
“妈,昨天我哥给您打电话了吗?”
我摇摇头。
昨天王莉那通电话之后,建军的手机就再也没打通过。
赵静的嘴角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不敢打。他怕您跟他要房子。”
“我没想过要回来。”我小声说。
“您是不想,可王莉怕。在她眼里,那三套房子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您现在住在我们家,等于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她当然要想尽办法,把您最后那点价值也榨干,然后把您这个‘包袱’彻底甩给我们。”
赵静的话很直白,很残忍,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我一直不愿面对的脓疮。
“所以,妈,关于您的养老问题,我们必须有一个明确的、可持续的方案。”
她说着,把那个牛皮纸文件夹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和陈默商量后,给您做的养老方案。您先看看。”
我颤抖着手,打开文件夹。
第一页,标题是黑体加粗的几个大字:
《关于林秀英女士养老问题的责任与义务协议书》
我当场就傻眼了。
协议书?
我给我女儿养老,还要签协议书?
我活了七十五年,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我感觉一股血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赵静,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指着那几个字,声音都在发颤,“你把我当什么了?当成一个生意,一笔交易?”
赵静没有回答我,只是平静地说:“妈,您先看内容。”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下去。
协议书写得非常详细,像一份法律文书。
第一部分:养老责任划分。
协议明确指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子女对父母有赡养的义务。鉴于母亲林秀英已将全部婚前及夫妻共同财产(三套房产,市场估值约980万元)赠与儿子赵建军。本着权利与义务对等的原则,赵建军应承担养老的主要经济责任。女儿赵静,承担主要的照护责任。
第二部分:养老资金构成。
1. 由赵建军每月支付赡养费6000元,作为母亲的日常生活、医疗、娱乐开销。此费用应于每月5日前,打入林秀英女士个人账户。
2. 林秀英女士个人退休金(每月4500元),由其自由支配。
3. 赵静及陈默,每月提供价值不低于2000元的物质支持(如食品、衣物等),并负责所有非医保范围内的重大医疗开销。
第三部分:居住与照护方案。
协议提供了三个选择。
方案A:同住方案。
林秀英女士居住于赵静家中,拥有独立房间。每月向赵静家庭支付2000元伙食费及水电费(从赵建军支付的赡养费中支出)。赵静家庭负责其日常饮食起居照料,但双方需尊重彼此的生活习惯,互不干涉。
方案B:独立居住方案。
在赵静家附近,为林秀英女士租赁一套一居室或两居室的公寓,租金(预计每月5000元)由赵建军承担。赵静负责每日探望、送餐,或聘请小时工进行照料,费用由赵建军支付。
方案C:机构养老方案。
选择一家高品质的养老社区。费用(预计每月8000-15000元)由赵建军承担70%,赵静承担30%。赵静负责每周探望,并处理所有相关事宜。
第四部分:附则。
协议强调,此为家庭内部协议,旨在明确责任,保障林秀英女士的晚年生活质量与尊严,避免因养老问题产生不必要的家庭矛盾。协议一式三份,林秀英、赵建军、赵静各执一份。建议进行公证,以确保其法律效力。
我看完,手脚冰凉。
这不是一份养老方案。
这是一份账单。
一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账单。把我晚年的每一天,都折算成了金钱和责任。
我的亲情,我做母亲的身份,在这一刻,被这些冰冷的条款,剥得干干净净。
“赵静!”我把文件夹狠狠地摔在茶几上,水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你就是这么孝顺你妈的?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件货物吗?还要明码标价!”
“你哥不养我,你也嫌我累赘,就想出这么个办法把我推出去,是不是?”
“我养你这么大,我供你读书,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我图你什么了?我就是图老了,有口热饭吃,有个能跟我说说话的人!结果呢?你给我看这个?你还不如直接把我扔到养老院,让我自生自灭!”
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我这辈子受的委屈,好像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
我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偏心了儿子,亏待了女儿。结果,被我捧在心尖尖上的儿子,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扔开。而被我忽视了一辈子的女儿,却用这样一种近乎侮辱的方式,来“赡养”我。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陈默想过来劝我,被赵静拦住了。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哭,等我哭声小了,才重新拿起那份协议,递到我面前。
“妈,您哭完了吗?”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圈是红的。
“哭完了,我们继续谈。”
“您觉得这份协议,是对您的侮辱。但在我看来,这才是对您最大的尊重。”
我抬起泪眼,不解地看着她。
“尊重?”我冷笑,“把我当犯人一样,一条条一款款地审问,叫尊重?”
“是。”赵静点头,“妈,我问您,传统的养老方式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养儿防老,儿子给钱,女儿照顾,住在一起,颐养天年。”
“听起来很美好,是吗?”赵静说,“但现实呢?儿子给钱,给多少,看他良心,也看他媳妇的脸色。给了,是孝顺。不给,您除了骂他几句不孝,能怎么办?女儿照顾,怎么照顾?是把屎把尿,还是陪您聊天解闷?住在一起,您的生活习惯,和我们的生活习惯,能融合吗?就像您早上五点半起来做早饭,而我们习惯了八点才起。您觉得是您在付出,我们觉得是您在打扰。这种矛盾,日积月累,最后消磨掉的,是什么?”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
“是亲情。”
“妈,我不想我们之间最后只剩下怨恨和忍耐。”
“我之所以把每一条都写得这么清楚,就是要告诉您,也告诉我哥,养老不是一句空话,它是由一件件具体的事情构成的。吃饭要钱,看病要钱,请人照顾要钱。这些钱谁来出?出了多少?必须清清楚楚。”
“我把我哥的责任写在第一位,是因为他拿了家里所有的资产。权利和义务必须对等,这是最基本的公平。我要求他每月支付6000块钱,多吗?跟那三套房子的价值比起来,九牛一毛。但这笔钱,是您的底气。有了这笔钱,您就不是一个需要看我们脸色吃饭的‘食客’,您是‘消费者’。您在我们家住,您付了伙食费,您住得理直气壮。您想自己住,这笔钱也足够您支付房租和生活费。”
“我给您三个选择,是因为您的晚年,应该由您自己来决定怎么过。您想跟我们住,我们欢迎。您想有自己的空间,我们支持。您觉得跟同龄人在一起更开心,我们帮您找最好的养老社区。您的意愿,才是第一位的。这,才叫尊重。”
“妈,我爱您。但我的爱,不是把您圈养在家里,让您成为一个失去自我、只能依附于我们的老人。我的爱,是希望您在晚年,依然是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有选择权的‘林秀英’,而不仅仅是‘谁的妈妈’。”
赵静说完,整个客厅一片死寂。
我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女儿。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固若金汤的旧观念上。
公平。
底气。
选择权。
尊严。
这些词,我一辈子都没想过。
我以为,爱就是付出,就是牺牲,就是不计回报。
我以为,孝顺就是顺从,就是陪伴,就是端茶倒水。
我从来没想过,爱和孝顺,还可以是这个样子。
它像一份合同,冷冰冰,硬邦邦。
但也像一副铠甲,保护着一个老人的晚年,不被良心和情绪所绑架。
“你……你把这个发给你哥了?”我问,声音沙哑。
“昨天晚上就发了。”赵静说,“用加密邮件发的,确保王莉也能看见。”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建军一天都没敢给我打电话。
这份协议,对建军和王莉来说,不啻于一颗炸弹。
它把他们“哄着老人拿走财产,再把养老责任甩给妹妹”的如意算盘,炸得粉碎。
它把模糊的道德问题,变成了清晰的法律责任和经济义务。
他们要么出钱,要么就得背上“侵占老人财产且不履行赡养义务”的罪名。
我女儿,这个我从小就觉得柔弱、内向的女儿,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一棵我完全无法想象的大树。
她不哭不闹,不出恶言。
她只是用最现代、最理性的方式,为我,也为她自己,争取最基本的权利和公平。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震惊,有羞愧,有心酸,还有一丝……隐秘的快慰。
“妈,您不用马上做决定。”赵静把协议又推了推,“您可以慢慢想。无论您选哪个方案,我都支持您。今天中午,我订了楼下那家本帮菜馆的位子,他们家的红烧肉,做得特别地道,又糯又入味。我们去尝尝?”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
那天中午的红-烧肉,我吃了整整五块。
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甜咸适中。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
吃完饭,赵静和陈默陪着我,在小区楼下的公园里散步。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很舒服。
我看着赵静的侧脸,她正耐心地跟陈默讨论着什么,眉眼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笃定和从容。
我想起她小时候。
瘦瘦小小的,总跟在建军后面。建军抢了她的玩具,她不哭。我骂了她,她也不辩解。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像一株逆来顺受的小草。
我一直以为她就是那个性格。
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性格,那是环境所迫。
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在一个强势的母亲和备受宠爱的哥哥的阴影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缩起来,不争不抢,以免受到更多的伤害。
而一旦脱离了那个环境,她骨子里的坚韧和智慧,就立刻显现了出来。
她靠自己在大城市立足,靠自己打拼出一番天地。
她甚至,有能力反过来,为我这个曾经亏待过她的母亲,撑起一片天。
尽管,她撑起天空的方式,让我一开始难以接受。
下午,建军的电话终于来了。
他没有打给我,而是打给了赵静。
赵静开了免提。
“赵静!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要逼死我吗?”建军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快。
“哥,我只是在跟妈商量她的养老问题。”赵静的语气很平静。
“商量?你那叫商量吗?你那是敲诈!一个月六千!你怎么不去抢?”
“哥,三套房子,九百八十万,你都拿了。让你每个月拿六千块钱给妈养老,很多吗?这笔钱,不够那三套房子一个月的租金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王莉尖锐的声音。
“赵静,你少在那儿挑拨离间!房子是妈心甘情愿给我们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是见不得我们好!眼红我们发财了,想来分一杯羹!”
“嫂子,你说错了。”赵静说,“我对你们的财产,一分钱兴趣都没有。我只是在履行我做女儿的义务,确保我妈的晚年生活有保障。妈把所有财产都给了你们,你们就应该承担主要的养老责任。这不叫分羹,这叫天经地义。”
“你……你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我告诉你们,一分钱都没有!有本事,你们去告啊!我看到时候丢人的是谁!亲生女儿把亲妈亲哥告上法庭,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王莉开始撒泼。
“好啊。”赵静淡淡地说,“我本来也打算,如果你们不同意,就走法律程序。正好,这份协议,我已经请我的律师朋友看过了,他可以代理这个案子。至于丢人,我想,侵占老人财产,拒绝履行赡养义务,应该比维护自己母亲的合法权益,更丢人一些吧?”
“另外,嫂子,你可能不知道。现在的媒体,对这种新闻很感兴趣。到时候,我也不用做什么,只要把房产证明,赠与协议,和我这份养老方案,匿名发给几个本地的民生新闻栏目就行了。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儿子获赠千万房产,七旬老母却无处安身,女儿一份养老协议揭开家庭遮羞布》。你觉得怎么样?”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那个闷葫芦一样的女儿,竟然有这么伶牙俐齿的一面。
她每句话都戳在对方的要害上,逻辑清晰,有理有据,还带着点“威胁”。
过了足足一分钟,建军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静静,静静,你别这样。我们是一家人啊。有话好好说。”
“哥,我一直在好好说。”
“六千太多了,我们……我们现在手头也紧。小宝上学要花钱,家里要开销……”
“那你们的意思是,一分不给?”
“不不不,不是不给。你看,三千……三千行不行?”
“不行。”赵静斩钉截铁,“六千,是底线。这笔钱,不是给我的,是给妈的。你们要是觉得多,可以。把其中一套小户型的房子还给妈,让她自己收租养老,那这六千块钱,你们也不用出了。”
“那怎么行!”王莉的声音又尖了起来,“那房子已经是我们的了!”
“既然是你们的,那就出钱。房子和钱,你们自己选一个。”赵静下了最后通牒,“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收不到钱,也收不到你们同意归还房产的答复,我的律师会正式跟你们联系。”
说完,她直接挂了电话。
我看着赵静,半天说不出话。
这个下午,我仿佛重新认识了我的女儿,也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原来,亲情之外,还有法律和规则。
原来,眼泪和控诉,远不如一份条理清晰的协议,来得有力量。
接下来的三天,我过得像在梦里。
赵静和陈默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上班下班。
他们会陪我看电视,虽然我爱看的家庭伦理剧,他们总说“逻辑不通”,但还是会耐着性子陪我看。
赵静给我买了一台平板电脑,教我怎么在上面看老电影,玩简单的游戏。
陈默话不多,但会默默地把我爱吃的菜,夹到我碗里。
我没有再提那份协议,也没有再提建军。
我在等。
等一个结果。
也像是在等一个宣判。
宣判我过去七十五年的人生,到底是对是错。
第三天下午,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条银行短信。
【您的账户xxxx于xx月xx日17:32分入账人民币6000.00元,当前余额206352.18元。】
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什么东西。
但同时,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从脚底慢慢升起。
这六千块钱,像一根定海神针,把我飘摇不定的晚年,稳稳地定了下来。
晚上,我把赵静叫到我房里。
我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份协议。
“静静,妈想好了。”
我拿起笔,在协议的最后,一笔一划地签上了我的名字:林秀英。
然后,我指着方案A和方案B。
“我想选B。”我说。
赵静愣了一下。
“妈,您不想跟我们一起住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想跟你们住得近一点,但又不想住在一起。”
我说出了我这几天深思熟虑的想法。
“你说的对,我们两代人,生活习惯差太远了。我不想打扰你们,也不想委屈自己。我想有个自己的小窝,想几点起就几点起,想做什么饭就做什么饭。你们有空了,就过来看看我,陪我吃顿饭。我腿脚还利索,也想去老年大学报个班,学学画画,唱唱戏。我这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两年。”
赵静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妈,您想通了,真好。”
她给了我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迟到了几十年,但依然温暖。
后来,赵静真的在她们小区附近,给我租了一套一居室的小房子。
房子不大,但阳光很好。
她和陈默帮我布置了新家。家具都是我喜欢的样式,简单,实用。
厨房里,有现代化的电磁炉,也有我用惯了的煤气灶。
建军和王莉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但每个月的六千块钱,都准时到账。
我知道,他们恨我,也恨赵静。
但无所谓了。
我开始去老年大学上课,报了国画班和合唱团。
我的画,被老师表扬了好几次。我的歌,在社区汇演的时候,还拿了个奖。
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我们一起逛公园,一起去菜市场,一起研究哪家的打折鸡蛋最新鲜。
赵静和陈默每周都来看我两次。
每次来,都提着大包小包。
赵静会陪我聊天,听我讲老年大学里的趣事。陈默会默默地帮我检查家里的水电,修理松动的柜门。
有时候,我会给他们做我拿手的红烧肉。
赵静还是会说:“妈,少放点糖,对您身体好。”
但我知道,她每次都吃得比谁都多。
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重病,肺炎,住院了半个多-月。
赵静和陈默轮流在医院陪护。
赵静白天上班,晚上就睡在病房的折叠床上。陈默每天下班,就先到医院,给我送她炖的汤。
住院费,请护工的钱,都是赵静出的。她没跟我要一分,也没提那份协议。
建军是在我快出院的时候才来的。
他提着一篮水果,站在病床前,局促不安。
“妈,您……好点了吗?”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的儿子,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死不了。”我说。
他没话找话地问了几句,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说公司有事,匆匆走了。
王莉和孙子,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他走后,赵静帮我削苹果,淡淡地说:
“妈,您别难过。”
我摇摇头,笑了。
“我不难过。我只是觉得,我以前真傻。”
是啊,真傻。
我傻乎乎地以为,把所有东西都给了一个人,他就会感恩戴德,为我养老送终。
我傻乎乎地以为,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联系。
我更傻乎乎地以为,亏待了一个孩子,只要我老了,她就理所应当、毫无怨言地来回报我。
直到那份冰冷的协议摆在我面前,我才被彻底打醒。
原来,亲情也需要经营,需要界限,需要平等的尊重。
它不是无条件的索取,也不是无底线的付出。
出院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让赵静陪着我,去了一趟律师事务所,立了一份遗嘱。
我的那二十万存款,还有我以后所有的一切,都留给赵静和陈默。
律师问我,儿子那边,真的不留一分吗?
我想了想,说:“给他留一样东西吧。”
我把我当年结婚时的那个黄花梨五斗柜,留给了建军。
我希望他每次看到那个柜子,都能想起,他曾经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母亲。
也希望他能明白,爱,如果不能转化为责任和尊重,最后,就真的只剩下了一个柜子。
如今,我又长了一岁,七十六了。
身体还算硬朗。每天画画,唱歌,买菜,做饭。
我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前几天,赵静跟我说,她怀孕了。
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我就去庙里,给我的外孙或外孙女,求了一个平安福。
我把平安福交到赵静手上。
她看着我,笑着说:“妈,您别搞这些封建迷信。”
我瞪了她一眼:“这不叫迷信,这叫姥姥的爱。”
她没再反驳,小心翼翼地把平安福收了起来。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
我突然觉得,我这辈子,虽然傻过,错过,哭过,怨过。
但能在七十五岁这年,重新活明白一次。
真好。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