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寿昌站在民政局门口,手里捏着刚出炉的结婚证,红色的封皮有些烫手。
他五十八年的人生里,这是第二次拿到这个小本子。
上一次,是三十多年前,身旁站着的是他早逝的发妻。
而这次,身边是傅秋兰,他刚登记结婚的、六十二岁的广场舞伴。
九月的阳光不再毒辣,暖烘烘地照在身上,叶寿昌心里却没什么暖意,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他看着身旁笑容满面的傅秋兰,她正小心地把结婚证收进随身带的布包里,动作轻柔。
“老叶,从今往后,咱俩就做个伴儿了。”傅秋兰转过头,眼角的皱纹都带着笑意。
叶寿昌勉强扯动嘴角,点了点头,心里却响起另一个声音:“找个伴儿?不过是想后半生有人搭把手,省得病了死了都没人知道。”
这念头让他生出几分愧疚,却又迅速被一种务实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理性压了下去。
他需要一个人,在他突发脑梗心梗时能及时打个120,在他懒得做饭时能端上一碗热粥。
至于那些风花雪月、刻骨铭心,早已随着发妻的离去,埋进了记忆深处,不敢也不愿再触碰。
傅秋兰似乎浑然不觉他复杂的心绪,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走,回家,我给你包饺子去,猪肉白菜馅儿的,你爱吃的。”
叶寿昌身体微微一僵,这亲昵的举动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下意识地想抽出手臂,最终还是忍住了,任由傅秋兰挽着,步履略显僵硬地朝公交站走去。
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合作,傅秋兰图个安稳的晚年,他图个生活上的照料。
界限要清晰,感情要克制,这样才能相安无事,平平淡淡走到头。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简单明了的初衷,会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被傅秋兰汹涌而真挚的情感彻底冲垮。
那一晚,她扑倒他,也扑碎了他精心构筑的、只为养老而设的情感壁垒,让沉寂已久的心湖,迸发出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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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晨五点半,天色还未完全透亮,像蒙着一层浅灰色的薄纱。
人民公园里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叶寿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灰色太极服,独自在湖边的一片空地上缓缓起势。
他的动作舒展而沉稳,白鹤亮翅,野马分鬃,每一个招式都浸淫着多年的习惯。
只是眼神时不时会飘向不远处更为开阔的中心广场。
那里音乐喧天,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
几十号中老年人,以女性为主,穿着色彩鲜艳的运动服,正随着节奏明快的广场舞曲扭动身体。
领头的那位,动作格外舒展有力,笑容也最是灿烂,正是傅秋兰。
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运动上衣,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很显眼。
叶寿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收回,专注于自己的动作。
太极拳的静,与广场舞的动,在这清晨的公园里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就像他此刻的内心,一面贪恋着独处的清静,一面又无法完全忽视那扑面而来的、带着烟火气的热闹。
一套拳打完,身上微微出汗。
叶寿昌收了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走到旁边的长椅坐下,拿起保温杯慢慢喝水。
“叶老师,今天还是这么早啊!”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叶寿昌抬头,是同样来晨练的老张,穿着背心短裤,满头是汗,看样子是刚跑完步。
“老了,睡不着,不如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叶寿昌往旁边挪了挪,给老张让出位置。
老张一屁股坐下,用毛巾擦着汗,目光也投向广场舞那边:“瞧见没?老傅今天这精气神,可真不错。”
叶寿昌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接话。
老张用胳膊肘碰碰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说真的,老叶,你跟老傅……这事儿真定了?”
叶寿昌握着保温杯的手紧了紧,水面晃了晃。
他垂下眼皮,看着杯口氤氲的热气:“定了,证都领了。”
“可以啊你!”老张一拍大腿,“动作够快的!之前一点风声都没透。”
叶寿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算不上是笑的表情:“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快慢的。就是……搭伙过日子。”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喜悦,倒像是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搭伙过日子好,互相有个照应。”老张是明白人,看出叶寿昌不愿多谈,便顺着他的话茬说,“老傅这人,热心肠,勤快,家里肯定给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这时,广场舞的音乐停了,人群开始散开。
傅秋兰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朝这边张望,看到叶寿昌,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老叶,老张,聊着呢?”她气息还有些喘,脸颊红扑扑的,额角挂着汗珠,整个人散发着热气腾腾的活力。
“正夸你呢,说老叶有福气。”老张笑着打趣。
傅秋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自然地拿起叶寿昌放在长椅上的外套:“早上凉,活动完了赶紧穿上,别闪着汗。”
叶寿昌接过外套,动作有些迟缓:“没事,不冷。”
傅秋兰又看向老张:“张大哥,回头我跟老叶收拾好了,请你来家里吃饭。”
“那敢情好!我一定到!”老张哈哈笑着。
傅秋兰转向叶寿昌,语气轻柔:“走吧老叶,回家我给你下碗面条,吃完你好歇会儿。”
叶寿昌站起身,对老张点点头,算是告别,然后跟着傅秋兰朝公园外走去。
傅秋兰很自然地想帮他拿那个装太极剑的布套,叶寿昌下意识地避了一下:“不用,沉,我自己来。”
傅秋兰的手在空中顿了一秒,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依旧笑着:“那行,你拿着。咱慢慢走。”
两人并肩而行,中间却似乎隔着一段无形的距离。
叶寿昌看着前方,傅秋兰偶尔侧头跟他说两句话,他简短地应着。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叶寿昌看着地上那两个一前一后、若即若离的影子,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似乎又加深了些。
这个“家”,对于他而言,还只是一个需要重新适应的、陌生的住所。
而身边这个法律上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在他心里,暂时还只是一位比较熟悉的、即将开始共同生活的室友。
02
下午,叶寿昌家附近那棵大槐树下的石桌旁,他和老张摆开了象棋。
楚河汉界,厮杀正酣。
“将军!”老张一记沉底炮,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
叶寿昌盯着棋盘,眉头微锁,陷入了长考。
“心不在焉啊,老叶。”老张端起旁边的紫砂壶,美美地呷了一口茶,“还在想新媳妇儿呢?”
叶寿昌挪动了一下“士”,化解了眼前的危机,语气平淡:“有什么好想的。就是家里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儿。”
“得了吧你。”老张放下茶壶,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跟兄弟我说句实在话,你真就看上老傅能照顾人?”
叶寿昌捏着棋子的手指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老张,又垂下目光,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格子。
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斑驳的光影落在石桌上,也落在叶寿昌花白的头发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对着棋盘说话,声音低沉而务实:“不然呢?都这个岁数了,还能图什么风花雪月?”
“我那个儿子,晓峰,你也知道,在外地,一年能回来一趟就不错了。”
“上次感冒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连口热水都喝不上,那时候我就想,得找个人。”
“秋兰她……人实在,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身体也硬朗。”
“做饭、收拾屋子,这些她都拿手。以后我要是有点头疼脑热,身边总能有个人递杯水,叫个车。”
他说得很慢,条理清晰,仿佛在分析一道数学题,而不是在谈论自己的婚姻。
没有激情,没有浪漫,只有赤裸裸的现实需求和冷静的利益权衡。
老张听着,脸上的戏谑渐渐收了起来,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老傅那人……我看着是对你挺上心的。光是搭伙过日子,怕是不够吧?”
叶寿昌执起一枚“车”,越过楚河,直逼对方腹地,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感情这东西,太奢侈,也要不起。年轻时经历过一回,就够了。”
“现在这样挺好,界限清楚,互不亏欠。她求个安稳,我图个方便,各取所需。”
“至于上心不上心……”他顿了顿,落下棋子,“时间长了,激情总会褪去,最后剩下的,不就是个伴儿吗?”
老张看着叶寿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注意力转回棋盘:“行吧,你怎么想就怎么过。将!”
这一次,叶寿昌似乎真的无力回天了。
他看着棋局,有些怔忡。
那句“互不亏欠”,说出来轻松,可心里某个角落,却隐隐觉得,事情或许不会像他规划的那么简单。
傅秋兰那双带着笑意的、热切的眼睛,偶尔会在他脑海里闪过,让他那套理智的说辞,显得有几分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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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叶寿昌原来的房子租约还没到期,加上也需要时间整理心情,便决定先搬去傅秋兰家住。
傅秋兰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收拾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
阳台上养着几盆绿萝和茉莉花,生机勃勃。
周末,叶寿昌提着简单的行李过来了。
其实他东西不多,大部分旧物都处理掉了,只带了些衣物、书籍和常用的茶具。
“来了老叶,快进来!”傅秋兰早就等在门口,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她接过叶寿昌手里的旅行包,侧身让他进屋。
“拖鞋给你买好了,新的,你看看合不合脚。”傅秋兰指着门口一双崭新的深蓝色男士拖鞋。
叶寿昌换上新拖鞋,大小正合适。
他打量了一下屋子,客厅的沙发换上了干净的浅色格子罩子,茶几上摆着一盘洗好的水果。
他那套紫砂茶具,已经被细心地擦拭过,放在了电视柜最顺手的位置。
“这间卧室给你住,朝南,阳光好。我住旁边那间小的。”傅秋兰引着他走进主卧。
房间显然被精心收拾过,床单被套都是新的,浅灰色条纹,符合叶寿昌的审美。
书架空着一半,显然是留给他的。
窗户开着,微风拂动淡蓝色的窗帘,带来楼下桂花树的隐隐香气。
“让你费心了。”叶寿昌心里有些触动,语气也柔和了些。
“这有什么费心的,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怎么舒服怎么来。”傅秋兰说着,手脚麻利地帮他打开旅行包,开始整理带来的衣物。
“我自己来就行。”叶寿昌有些不习惯,上前想接手。
“哎呀,你坐着歇会儿,坐车也累了吧。”傅秋兰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床边坐下,“这些活儿我熟,很快就好。”
叶寿昌只好坐着,看着傅秋兰熟练地将他的衬衫、裤子一件件挂进衣柜,内衣袜子分门别类放进抽屉。
她的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常年操持家务形成的韵律感。
一边整理,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说着:“这衣柜我昨天彻底擦了一遍,干净着呢。”
“阳台晾衣杆有点高,以后你要晾衣服叫我。”
“热水器开关在厨房,你用的时候记得……”
叶寿昌听着,看着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女人,如此自然地为他打理着一切。
那种久违的、被人照顾的感觉,像温吞的水,慢慢浸润着他有些干涸的心田。
感激是有的,但与此同时,内心深处那个冷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看,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上的照料。保持清醒,记住你的初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那份理性的距离感。
“秋兰,真的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都能做。”他站起身,想表示自己并非需要事事依赖。
傅秋兰刚好挂完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额角有点细汗,笑容却依旧明媚:“不麻烦。两个人过日子,不就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嘛。”
她走到窗边,指着楼下:“你看那棵桂花树,开花了可香了,以后早晨你坐在这儿看书,就能闻到。”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傅秋兰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叶寿昌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句“互不亏欠”卡在喉咙里,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他只能点点头,重复了一句:“挺好。”
04
傍晚,叶寿昌正在书房整理他带来的那些书,手机响了。
是儿子叶晓峰打来的视频电话。
叶寿昌迟疑了一下,调整了一下表情,才接通。
屏幕上出现儿子略显担忧的脸。
“爸,吃晚饭了吗?”
“还没,你傅阿姨在做饭。”叶寿昌把手机镜头对着书房扫了一下,“在整理书。”
“您真搬过去了?”叶晓峰的语气里带着不确定,“会不会……太仓促了点?”
叶寿昌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傅秋兰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隐约可见。
他压低了些声音:“有什么仓促的?又不是小年轻谈恋爱,还得讲究个三年五载。”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叶晓峰斟酌着词句,“我是觉得,您得多了解了解傅阿姨这个人。毕竟要一起生活……”
“了解什么?一个社区的,跳广场舞认识的,知根知底。”叶寿昌打断儿子的话,语气有些不耐烦,“人勤快,脾气也好,这就够了。”
视频那头沉默了几秒,叶晓峰才说:“我是怕您……为了有人照顾,就勉强自己。妈走了这么多年,您要是想找个真心相伴的,我支持。但要是……”
“没有但是。”叶寿昌的语气斩钉截铁,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就是觉得生活上需要个人搭把手。你傅阿姨她……也愿意。这就行了。”
他听到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还有傅秋兰隐约哼着的歌调。
“你看,你傅阿姨做饭挺香的。”叶寿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把镜头转向厨房方向,虽然什么也拍不到,“以后你回来,也能吃上口热乎饭。”
叶晓峰在那边叹了口气:“爸,我不是在乎这个。我是希望您是真的开心,而不是……算了,您觉得好就行。傅阿姨人看着是挺利索的。”
“嗯,她人是不错。”叶寿昌含糊地应着。
这时,傅秋兰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老叶,吃饭了!跟晓峰说,让他有空常回来看看!”
叶寿昌对着手机说:“听见没?你傅阿姨叫吃饭了,也让你常回来。”
“哎,听见了。爸,那您先吃饭吧,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叶寿昌站在原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儿子的担忧,他何尝不明白?
只是他选择了一条更务实、甚至显得有些冷漠的路。
他走到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热气腾腾。
傅秋兰解下围裙,给他盛好饭:“快尝尝,这青菜是早上在早市买的,特别嫩。”
叶寿昌坐下,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点点头:“嗯,好吃。”
傅秋兰满足地笑了,也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说:“晓峰工作忙,你别老念叨他。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
叶寿昌“嗯”了一声,埋头吃饭。
餐厅里只听得见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明亮的灯光下,这个临时的“家”,似乎有了一点温度,但这温度,却让叶寿昌感到一丝莫名的压力。
他原本只想寻求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却似乎正被拉入一个充满烟火气和生活细节的漩涡。
傅秋兰的善意和热情,像温暖的潮水,一点点漫过他试图筑起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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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日子像流水一样,平静地向前淌着。
傅秋兰确实如叶寿昌所预期的那样,是个极好的生活搭档。
她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样样做得妥帖周到。
叶寿昌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物理层面的舒适度是前所未有的。
但傅秋兰带来的,远不止这些。
她就像一束活泼的阳光,照进了叶寿昌沉寂已久、略显灰暗的生活。
她爱说话,爱笑,会把在菜市场听到的趣闻、广场舞队里的八卦,喋喋不休地讲给叶寿昌听。
起初,叶寿昌只是默默地听,偶尔点点头,很少回应。
但傅秋兰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依旧兴致勃勃。
她还会关心他的健康,每天提醒他吃药,晚上拉着他一起下楼散步。
“老叶,总坐着看书对颈椎不好,起来活动活动。”
“今天天气好,咱去河边走走,柳树都发芽了。”
叶寿昌多数时候是半推半就地跟着去。
走在黄昏的河边,看着夕阳把水面染成金色,听着傅秋兰在身边絮絮叨叨,他竟然也渐渐习惯起来。
有一天晚上,叶寿昌在书房批改以前学生的论文稿(一位学生请他帮忙看看),看得眼睛有些酸涩。
傅秋兰轻轻推门进来,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他手边。
“歇会儿吧,喝点牛奶,对睡眠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关切。
叶寿昌抬起头,揉了揉眉心,看到灯光下傅秋兰柔和的脸庞。
那一刻,他死水般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微微荡漾了一下。
他接过牛奶,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很舒服。
“谢谢。”他说,语气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傅秋兰笑了笑,没说什么,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叶寿昌看着那杯牛奶,没有立刻喝。
他想起以前,发妻在世时,也常常在他熬夜工作时,给他端来一杯热茶或牛奶。
那种久违的、被人记挂在心上的感觉,悄然复苏。
但他随即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不合时宜的柔软。
他提醒自己:这只是互相照顾的一部分,不要过度解读。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开始融化,就很难再重新冻结。
叶寿昌发现自己开始留意傅秋兰的喜好。
比如她爱吃辣,但因为他肠胃不太好,家里的菜总是做得清淡,她会在自己碗里加一勺辣椒酱。
比如她喜欢听戏曲,偶尔会在打扫卫生时,用手机放上一段,跟着轻轻哼唱。
这些细微的发现,让傅秋兰在他眼里,不再仅仅是一个“靠谱的保姆式老伴”的符号,而渐渐有了更立体的轮廓。
一天晚饭后,傅秋兰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
叶寿昌坐在客厅看新闻,新闻内容却没看进去多少。
他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忽然觉得,这房子里不再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似乎也挺好。
这种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心里微微一惊。
他赶紧收敛心神,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电视屏幕上。
但那种悄然发生的变化,已经像藤蔓一样,开始悄悄缠绕上他理性筑起的高墙。
06
进入梅雨季,天总是阴沉沉的,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
这天下午,叶寿昌想去附近的图书馆还书。
雨不算大,他嫌带伞麻烦,想着几步路就跑过去了。
没想到回来的时候,雨势突然变大,瓢泼一般。
叶寿昌抱着几本新借的书,低头快步往家赶。
在一个下坡的路口,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手里的书也散落一地,瞬间被雨水打湿。
他尝试着想站起来,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根本无法用力。
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身上,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伞,焦急地跑了过来。
是傅秋兰。她见叶寿昌久去未归,雨又下大了,放心不下,出来迎他。
“老叶!你怎么了?”傅秋兰看到他摔倒在地,脸色瞬间白了。
她赶紧蹲下身,想把伞全遮在他头上,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很快就淋湿了。
“脚……脚好像扭了。”叶寿昌疼得额头冒汗,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
“别动别动!”傅秋兰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是吓的,也是急的。
她试图扶他,但叶寿昌个子不矮,她一个人根本扶不动。
傅秋兰环顾四周,雨大风急,路上没什么行人。
她毫不犹豫地把伞塞进叶寿昌手里:“你拿着伞,在这等着,千万别动!我去叫人!去路口拦车!”
说完,她转身就冲进了大雨里,甚至连件雨衣都没披。
叶寿昌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心里猛地一紧。
那种奋不顾身的急切,做不了假。
没过多久,傅秋兰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和司机一起,费力地把叶寿昌扶上了车。
在车上,傅秋兰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冷得微微发抖。
她却顾不上自己,不停地问叶寿昌:“怎么样?疼得厉害吗?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
她的手紧紧握着叶寿昌的手,掌心冰凉,却传递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叶寿昌看着她焦急万分的侧脸,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略显凌乱的头发,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到了医院,挂号、拍片、确诊脚踝扭伤伴有轻微骨裂,打上石膏。
整个过程,傅秋兰跑前跑后,缴费、取药,没有一刻停歇。
她的衣服还是湿的,却坚持把带来的干外套披在叶寿昌身上。
等到一切安顿好,叶寿昌坐在急诊室的椅子上打着点滴,傅秋兰才松了口气,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她累得脸色发白,嘴唇都有些发紫。
“秋兰……你快回去换身干衣服吧,别着凉了。”叶寿昌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傅秋兰摇摇头,扯出一个疲惫的笑:“我没事,等你打完点滴,咱们一起回家。”
她拿出纸巾,不是先擦自己,而是小心翼翼地擦去叶寿昌脸上残留的雨水和泥点。
动作轻柔,眼神里满是心疼和后怕。
“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她低声说着,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叶寿昌听。
叶寿昌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还有那毫不掩饰的真情流露。
他精心构筑的、用以区分“合作”与“感情”的那道防线,在这一刻,被一种汹涌而来的感动和愧疚冲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傅秋兰对他的好,早已超越了他所定义的“互相照料”。
这里面,有情分,有真心。
而他一直以来的冷静和疏离,此刻显得那么自私和可笑。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傅秋兰放在膝盖上的、依旧冰凉的手。
傅秋兰愣了一下,随即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紧紧攥住。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急诊室的嘈杂仿佛远去。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种无声的情感,在悄然流淌,温暖着彼此被雨水淋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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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叶寿昌的脚伤,让他不得不暂时放下那份刻意维持的“独立”。
傅秋兰更是将“照顾”发挥到了极致。
她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每天帮他换药,提醒他按时吃药。
变着法子给他炖骨头汤、做有营养的饭菜。
叶寿昌行动不便,去卫生间、到客厅吃饭,都需要傅秋兰搀扶。
起初,叶寿昌非常不习惯这种近乎完全的依赖。
每当傅秋兰伸出手来扶他时,他总有些僵硬和尴尬。
“我自己能行,你忙你的。”他常常这样说。
傅秋兰却不容拒绝:“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能大意。你现在是病人,就得听我的。”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温柔的强势。
渐渐地,叶寿昌发现,自己似乎开始习惯身边总有这么一个人。
习惯了她每天清晨端到床边的温水,习惯了她做好饭菜后的一声呼唤,习惯了她搀扶时手臂传来的支撑力。
甚至习惯了晚上看书时,她在客厅看电视传来的轻微声响。
那种被人需要、也依赖着别人的感觉,像暖流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化着他心头的坚冰。
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依然在进行着拉锯战。
一方面,他贪恋这份温暖和踏实;另一方面,对亡妻的愧疚感,以及最初那个“只谈互助,不谈感情”的初衷,像两根无形的绳索,拉扯着他。
一天夜里,叶寿昌因为脚伤疼痛,睡得不太安稳。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轻轻走进房间,帮他掖了掖被角。
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他。
他知道是傅秋兰。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叶寿昌不敢细想的情愫。
他闭着眼,假装熟睡,心里却翻江倒海。
傅秋兰离开后,他睁开眼,望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久久无法入睡。
他想起发妻刚走的那几年,那种刻骨的孤独和冰冷。
如今,这份孤独似乎被傅秋兰的陪伴驱散了不少。
可越是感受到温暖,他对发妻的愧疚感就越发清晰。
他甚至会想,如果发妻在天有灵,会如何看待他现在的选择?
是理解他晚年的孤寂,还是责怪他如此“轻易”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种复杂的心绪,让他即使在接受傅秋兰无微不至的照顾时,也常常带着一种克制和疏离。
他会有意无意地避免与傅秋兰有太多眼神交流,对话也尽量保持简洁。
傅秋兰似乎察觉到了他这份刻意的压抑。
但她什么也没说,依旧每天笑呵呵地忙前忙后,只是偶尔,叶寿昌会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那种失落,像细小的针,轻轻刺着叶寿昌的心。
他意识到,自己的犹豫和退缩,可能正在伤害这个真心待他的女人。
可要他立刻完全敞开心扉,他又觉得艰难,仿佛那样就背叛了过去,也背离了自己最初设定的、安全的轨道。
伤在一天天好转,他心里的挣扎,却似乎越来越激烈。
08
叶寿昌的脚伤好了大半,已经能丢掉拐杖慢慢行走了。
社区为了庆祝国庆,举办了一场联欢晚会,就在小区的小广场上。
晚饭后,傅秋兰兴致很高:“老叶,今晚有晚会,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吧?你也好久没出门走动了。”
叶寿昌本来对这类活动没什么兴趣,但看着傅秋兰期待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小广场上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居委会主任知道傅秋兰是广场舞的骨干,早就给她报了节目。
傅秋兰把叶寿昌安顿在靠近舞台的前排椅子上坐好,又给他倒了杯热水。
“你坐着看,一会儿轮到我们表演了。”她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像个小姑娘。
叶寿昌点点头:“好,你去准备吧。”
晚会节目丰富多彩,有合唱、戏曲清唱、小朋友的舞蹈,气氛很热烈。
轮到广场舞队上场时,音乐响起,是那首熟悉的、节奏欢快的《最炫民族风》。
傅秋兰站在队伍最前面,穿着统一的表演服装,脸上画着淡妆。
音乐响起的那一刻,她仿佛变了一个人,眼神明亮,笑容自信,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和美感。
甩头、转身、踏步,干净利落,丝毫不像六十多岁的人。
她全身心投入在舞蹈中,焕发着一种耀眼的光彩。
台下掌声、喝彩声不断。
叶寿昌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那个活力四射的傅秋兰,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还是那个每天为他洗衣做饭、嘘寒问暖的傅秋兰吗?
此刻的她,是如此自信、如此夺目,充满了生命的张力。
一种陌生的情绪,悄然在叶寿昌心中滋生。
是惊讶,是欣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看,台上那个跳得最好的,是我的……老伴。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微澜。
他忽然意识到,这段时间以来,他更多的是被动地接受傅秋兰的照顾。
却从未真正去了解,她除了“勤快”、“会照顾人”之外,还是一个如此鲜活、如此热爱生活的独立个体。
舞蹈结束,傅秋兰和队员们鞠躬谢幕,台下掌声雷动。
她笑着朝台下挥手,目光扫过叶寿昌时,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带着点期待,像在问:“我跳得怎么样?”
叶寿昌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下意识地,也抬手鼓了鼓掌。
虽然动作很轻,幅度很小,但傅秋兰看到了,眼里的笑意瞬间加深,像落满了星光。
晚会散场,人群渐渐离去。
傅秋兰换回平时的衣服,跑到叶寿昌身边,额上还有细汗,气息微喘:“怎么样老叶?没给你丢人吧?”
叶寿昌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红扑扑的脸,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化妆品香味混合的气息。
那种悸动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他避开她热切的目光,看着地面,语气却比平时温和了许多:“跳得很好。大家都鼓掌呢。”
“那就好!”傅秋兰开心地笑起来,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走,咱们回家!”
这一次,叶寿昌没有感到僵硬,也没有想抽出手臂。
他任由傅秋兰挽着,两人并肩走在月色和路灯交织的光影里。
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爽。
叶寿昌的心,却像是被今晚的舞台点亮了一般,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那份他一直压抑的、刻意回避的情感,似乎找到了一个缝隙,正悄悄地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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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从晚会回来,傅秋兰的情绪一直很高涨。
也许是晚会上表演成功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也许是叶寿昌罕见的鼓掌肯定让她开心。
她甚至还哼着今晚跳舞的曲子,在客厅里轻盈地转了个圈。
“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她脸上带着笑,眼神亮晶晶的。
叶寿昌坐在沙发上,看着和平日里不太一样的傅秋兰,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还在荡漾。
傅秋兰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杯子。
“老叶,今天高兴,咱俩喝一杯吧?就当庆祝你脚伤快好了,也庆祝我演出成功!”她笑着提议,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叶寿昌平时很少喝酒,但看着傅秋兰兴致勃勃的样子,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少喝点。”
傅秋兰开心地倒了两小杯酒,递给他一杯。
两人就着一点花生米,慢慢喝着。
傅秋兰的话比平时更多,说着晚会上的趣事,说着跳舞时的感受。
几杯酒下肚,她的脸颊绯红,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少了平日的爽利,多了几分妩媚。
叶寿昌酒量浅,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头脑微微发晕。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还有一丝暧昧的气息在悄悄流动。
“老叶……”傅秋兰放下酒杯,忽然唤了他一声,声音比平时柔软了许多。
“嗯?”叶寿昌抬眼看向她。
客厅的灯光有些昏暗,勾勒出傅秋兰柔和的侧影。
她看着叶寿昌,眼神复杂,有温柔,有期待,还有一丝积压已久的、难以言说的委屈。
“我知道……你当初跟我在一起,就是觉得我人实在,能照顾你。”
傅秋兰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叶寿昌心上。
他愣住了,酒意醒了一半,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傅秋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
“我不傻,我能感觉到……你心里有道墙,把我挡在外面。”
“你对我好,客气,周到,可是……不像夫妻,更像……搭伙的邻居。”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微醺的醉意,也带着压抑已久的情感。
“可是老叶……我是真的……真的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啊。”
“不是搭伙,是真心的,想互相做个伴,疼你,照顾你……”
她抬起头,泪光在眼眶里打转,直直地看着叶寿昌,眼神炽热而坦诚。
“这么久了,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
叶寿昌被她这番话击中了,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血液仿佛都涌上了头顶。
他看着她流泪的眼睛,那里面的真情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一直以来冰封的心。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就在这时,傅秋兰忽然站起身,可能是因为酒意,脚步有些踉跄。
她走到叶寿昌面前,在叶寿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决绝的勇气,俯身抱住了他。
不是平日那种搀扶式的接触,而是一个紧紧的、充满情感的拥抱。
她的身体温热,带着酒气和一丝颤抖。
“老叶……我是真心的……”她把脸埋在他颈窝,哽咽着重复。
叶寿昌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傅秋兰身体的柔软和温度,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那份他一直在回避、在压抑的情感,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
傅秋兰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着他,两人一起倒向了身后的沙发。
她伏在他身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神里有孤注一掷的勇敢,也有害怕被拒绝的脆弱。
“你别再……把我推开了……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