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茶馆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竹叶的沙沙声。
尚莞将一杯新沏的碧螺春推到我的面前，茶香袅袅，却未能让我放松分毫。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略显局促地开口：“尚总，关于之前那笔……”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着我的视线，轻轻打断了我。
“季航，”她说，声音不轻不重，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中的湖面，
“那四万块钱，我不打算还了......”
01
季航接到通知的时候，人还有些发懵。
出差名单上，赫然印着他和部门总监尚莞的名字。
去的是千里之外的客户公司，做一个关键项目的收尾技术支持。
这个项目他跟了很久，作为技术骨干，他去是理所应当。
可为什么是尚莞亲自带队，而且只带了他一个人。
尚莞这个名字，在公司里几乎等同于“女魔头”的代名词。
三十二岁的她，单身，漂亮，却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她做事雷厉风行，要求极高，任何工作到了她手里，不被剥层皮是休想过关的。
季航今年二十六，是个标准的程序员。
生活两点一线，为人有些内敛，最大的优点是踏实肯干，技术过硬。
他对尚莞，向来是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
他承认她能力超群，但也确实怵她那不留情面的犀利风格。
办公室里，几乎没人见她笑过。
现在，却要和她单独出差一周。
季航的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怀着这份忐忑，他登上了南下的高铁。
尚莞就坐在他旁边，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戴着一副防蓝光眼镜，正专注地看着笔记本电脑上的数据报表。
她没有说话，季航自然也不敢主动搭讪。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高铁飞驰的微弱呼啸声。
季航有些口渴，起身去接水。
路过尚莞座位时，他无意间瞥见她左手无意识地在胃部轻轻按压了一下，眉头也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季航捕捉到了。
他想起之前有一次茶水间的闲聊，听同事说起过，尚总监好像有老胃病。
季航接了杯热水，回到座位前，犹豫了一下。
最终，他还是又去接了一杯，放在了尚莞面前的小桌板上。
“尚总，喝点热水吧，可能会舒服点。”他低声说。
尚莞从屏幕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意外。
那目光并不冰冷，只是有些探究。
“谢谢。”她轻轻颔首，没有多余的话。
但她还是拿起了那杯水，握在手里，指尖的温度似乎让她紧绷的神情柔和了一丝。
接下来的几天，工作异常紧张。
客户方提出了不少临时的修改需求，季航几乎是连轴转，每天都泡在对方公司的会议室和机房里。
尚莞则展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另一面。
她不仅在宏观方案上把控着全局，更在无数细节上为季航扫清了障碍。
面对客户刁钻的问题，她总能三言两语就化解掉。
当客户试图将责任推给技术部门时，她会毫不客气地用数据和逻辑怼回去，有力地维护着自己团队的立场。
季航只需要专注地解决技术问题，所有来自外部的压力，都被她那看似单薄的肩膀扛了下来。
有天晚上，季航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在机房待到了深夜十一点多。
等他满身疲惫地回到酒店时，发现房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保温袋。
他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份还温热的小米粥和两样清淡的小菜。
袋子上贴着一张便签，字迹干净利落，是尚莞的笔迹。
“别熬太晚，注意身体。”
短短八个字，让季航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他一直以为，尚莞是那种只看重结果，不关心过程的冷酷上司。
可这几天的相处，却让他看到了她严厉外表下的那份细致与关怀。
她似乎并不是真的不近人情，只是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来武装自己。
项目终于在预定时间内圆满完成。
客户方为了表示感谢，特意在当地一家很有名的酒店设下了庆功宴。
宴会上，气氛热烈。
季航不善饮酒，几杯下肚，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
就在客户再次举杯要敬他时，一只纤细的手拦在了他的酒杯前。
是尚莞。
她端着自己的酒杯，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对客户说：“王总，我们季航是技术人员，酒量不行，这杯我替他喝了。我们后续的合作，还需要他保持清醒的头脑呢。”
她的语气既给了对方面子，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那一晚，尚莞为季航挡下了不少酒。
她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姿态，言笑晏晏，仿佛那些烈酒对她而言不过是白水。
季航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和钦佩。
宴会结束时，已经很晚了。
走出酒店大门，一阵晚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
尚莞的脚步似乎有些虚浮。
“尚总，你没事吧？”季航上前一步，想扶她。
“没事，”她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可能是喝得有点急。”
两人并肩朝着酒店的方向走去。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季航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快到酒店门口时，走在前面的尚莞，身体突然晃了一下。
她猛地停住脚步，用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腹部，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尚总！”季航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扶住她。
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我……肚子疼……”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整个人便软软地向下滑去。
季航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才没让她摔在地上。
他看到她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嘴唇发白，呼吸急促。
那一刻，季航的大脑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怀里的这个女人，他的上司，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他，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依靠。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她拦腰抱起，朝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医院方向狂奔而去。
02
深夜的急诊室，永远充斥着一股消毒水和焦灼混合的味道。
季航抱着尚莞冲进去的时候，嘶吼声几乎变了调。
“医生！快！这里有人晕倒了！”
护士和医生闻声赶来，迅速将尚莞安置在推床上，推进了抢救室。
季航被拦在门外，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的心脏还在狂跳，手心全是汗。
他看着抢救室紧闭的大门，脑子里乱成一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想给尚莞的家人打个电话，可他拿起尚莞的手提包，才发现她的手机设置了复杂的密码，根本打不开。
通讯录里更是找不到任何亲属的联系方式。
他成了她在这座陌生城市里唯一的联系人。
大概半个小时后，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表情严肃。
“你是病人家属吗？”
“不，我是她同事，”季航赶紧上前，“她怎么样了，医生？”
“急性胆囊炎，”医生言简意赅，“情况比较紧急，结石嵌顿，需要立刻进行腹腔镜微创手术，不然拖下去可能会引起更严重的并发症，比如胰腺炎，那就危险了。”
季航的心猛地一沉。
“手术？”
“对，马上就得做。”医生看了看手表，“你去办一下住院手续，然后预缴四万块钱手术押金，我们这边立刻安排。”
“四万？”季航听到这个数字，感觉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拳。
四万块钱。
这个数字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是他工作这几年，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全部积蓄。
是他为自己规划的未来蓝图里，最重要的一块基石。
他盘算着用这笔钱，过两年在家乡的小城付个首付，或者用作自己职业技能提升的培训基金。
总之，这是他的“安全基金”，是他面对未来不确定性时的一点点底气。
现在，医生却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要把这笔钱全部交出去，为了一个……严格来说，只是他上司的女人。
季航犹豫了。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她的家人，这是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
他只是一个下属，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去承担这一切。
可是，情感的另一端，是他刚刚亲眼所见的，尚莞痛苦挣扎的样子。
那个在职场上无所不能、永远强势的女人，在病痛面前，也只是一个脆弱的、需要帮助的普通人。
医生看出了他的迟疑，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
“小伙子，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病人的情况等不起。”
“每一分钟的拖延，都可能增加手术的风险和她身体的痛苦。”
季航透过抢救室的门缝，看到尚莞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眉头紧紧地锁着，即使在昏睡中，似乎也在忍受着极大的折磨。
他想起了这几天出差时，她为他挡下的那些酒。
想起了深夜里，她放在他门口的那碗温热的小米粥。
想起了她在会议上，如何据理力争，维护着他这个技术人员的尊严。
她是一个严格的上司，但她也是一个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下属的领导。
此刻，她在这里无依无靠，他若是撒手不管，那他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心安。
钱没了，可以再挣。
人的生命和健康，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季航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银行卡，那张卡里，存着他全部的希望和未来。
“医生，”他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我去缴费，请你们立刻安排手术，一定要用最好的方案，最好的药。”
“好，你快去。”医生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抢救室。
季航转身走向缴费窗口，脚步有些沉重，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稳当。
在POS机前，他输入了密码。
一串熟悉的数字，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
当他按下确认键，听到机器“嘀”的一声轻响时，他的心也跟着猛地抽动了一下。
一张薄薄的凭条从机器里吐了出来，上面打印着“-40000.00”。
季航看着那个数字，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他只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这么做。
手术室外的走廊，空旷而安静。
红色的“手术中”灯牌亮着，像一只警惕的眼睛，在深夜里注视着每一个焦灼等待的人。
季航就坐在这盏灯下。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给公司的人事部经理发了条信息，简单说明了情况，并告知尚莞可能需要请几天病假。
他没有提垫付手术费的事。
他觉得，这是他和尚玩之间的事情，没有必要让全公司都知道。
等待的时间里，他的脑子反复回想着这几年工作的点点滴滴。
从一个职场菜鸟，到现在能独当一面的技术骨干。
他想起了尚莞对他的种种“压榨”和“挑剔”。
她会因为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把他的报告打回来重做。
也会因为一个逻辑上的微小瑕疵，让他的团队加班到深夜。
曾经，他觉得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冷酷到了极点。
但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她这种近乎苛刻的要求，才逼着他迅速成长，让他养成了严谨细致的工作习惯。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为他的职业生涯铺路。
“哐当”一声。
手术室的门开了。
季航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
主刀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是轻松的。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等会儿会转到病房观察几天。”
听到这句话，季航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他只觉得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他对着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医生，谢谢你们。”
尚莞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还没完全过去，依旧在昏睡。
她的脸上褪去了痛苦的神色，显得很安详。
季航跟着推床，一路将她送到了病房。
安顿好一切后，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
一夜未眠，他却毫无困意。
他看着尚莞沉睡的侧脸，没有了职场上的锋芒毕露，此刻的她，显得那么柔弱和平静。
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位“女魔头”上司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夜之间，被无限拉近了。
03
尚莞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白色的床单上，暖洋洋的。
她缓缓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她动了动身体，腹部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尚莞转过头，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季航。
他眼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脸上满是疲惫，但眼神里却透着关切。
“我……这是在哪儿？”尚莞的声音有些沙哑。
“在医院，”季航递过一杯温水，“你昨晚急性胆囊炎，做了个微创手术，很成功。”
尚莞的记忆慢慢回笼。
她想起了庆功宴，想起了回酒店路上那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最后倒在季航怀里的模糊画面。
“手术……？”她愣住了，“谁签的字？手术费……”
季航平静地回答：“情况紧急，我先帮你垫上了。”
尚莞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感激，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在医院住院的那几天，季航几乎是寸步不离。
白天，他要处理自己和尚莞两人的工作，对接公司，安抚客户。
晚上，他就睡在病房的陪护床上。
他一个从未照顾过病人的人，开始学着看护士换药，学着记录体温和输液情况。
他去很远的地方，给她买来清淡可口的流食。
她因为伤口疼痛而睡不着时，他会笨拙地给她讲一些他家乡的趣事，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尚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话不多。
但她的目光，却总是在季航身上停留。
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男人，为自己忙前忙后，没有一句怨言。
他的关怀，不是那种刻意的讨好，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善良和责任感。
在职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见过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和利益交换。
像季航这样干净的赤诚，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内心最坚硬的那个角落，仿佛被这几日不间断的温暖，悄然融化了一角。
出院后，又过了一周，两人才返回了公司所在的城市。
这段惊心动魄的出差经历，似乎就此画上了一个句号。
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尚莞经历了怎样一场生死考验，更没有人知道季航垫付了那笔巨额的手术费。
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季航依旧是那个埋头苦干的程序员，尚莞也依旧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女总监。
只是，两人之间的气场，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尚莞对他说话的语气，似乎不再那么严厉了。
偶尔在走廊上遇见，她甚至会对他点头微笑一下。
季航的心里，却始终悬着一件事——那四万块钱。
倒不是他信不过尚莞，以她的收入和为人，断然不会赖掉这笔账。
只是，这笔钱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没有了这笔积蓄，他的生活规划被全部打乱，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他想，尚莞刚刚康复，工作又堆积如山，可能一时没顾上。
他应该再等等，等她主动提起。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
尚莞的身体彻底康复，工作也早已步入正轨。
可关于那笔钱的事，她却始终绝口不提。
季航的心里，开始泛起了一丝嘀咕。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也许，在有钱人的世界里，四万块钱根本不算什么，转头就忘了？
又或者，她觉得这是自己作为一个下属，应该做的？
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盘旋，让他备受煎熬。
他需要这笔钱，但他又拉不下脸去主动开口讨要。
就在季航纠结万分的时候，他收到了尚莞的信息。
约他周末在一家茶馆见面。
季航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想，她终于要处理这件事了。
约在外面这么正式的场合，想必是为了郑重地向他表示感谢，然后把钱还给他。
想到这里，季航松了一口气，心中的那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
季航提前十分钟到了那家名叫“静心阁”的茶馆。
茶馆的环境极为雅致，古色古香，客人不多，很安静。
尚莞已经到了，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没有了工作时的凌厉，多了几分温婉的气质。
“来了，坐。”她微笑着招呼他。
季航在她对面坐下，心里有些不自在。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工作之外的场合，像朋友一样相对而坐。
“身体都恢复好了吧？”季航没话找话地问。
“嗯，都好了，”尚莞一边熟练地冲泡着茶叶，一边说，“这次，真的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
“尚总，别这么说，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季航连忙摆手。
两人闲聊了几句，气氛还算融洽。
眼看一壶茶快要喝完，尚莞还是没有要提那件事的意思。
季航终于忍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略带一丝不自然地开口：“尚总，关于之前那个……手术费的事……”
尚莞正在续水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季航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闪躲和歉意。
茶馆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她将茶杯轻轻放在他的面前，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季航，那段时间真的非常感谢你，你救了我。”
“但是……那四万块钱，我不打算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