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01
道光二十二年,秋末冬初,通往伊犁的漫漫长路上,一支萧索的队伍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艰难蠕动。
狂风像无形的野兽,卷起地上的沙砾和枯草,混着冰冷的雨丝,化作千万条细小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刺骨的疼。
队伍中央,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布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着,车轮每一次转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车厢内,林则徐端身正坐,他身形清瘦,一身半旧的棉袍也掩不住那股与生俱来的巍然之气,即便身处逆境,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仿佛一杆不屈的标枪,要与这苍茫的天地相抗衡。
他被贬谪了,从权倾一方、万众瞩目的两广总督,一夜之间变成了发配边疆、前途未卜的罪臣。
虎门销烟的冲天大火仿佛还在眼前燃烧,那震天的欢呼言犹在耳;可转瞬间,京城的繁华、朝堂的激辩、同僚的赞誉与攻讦,都已化作了不可追及的前尘旧梦,被这西去的黄沙彻底掩埋。
“大人,风雪太大了,马匹都快睁不开眼了!”亲兵护卫王富策马艰难地靠近颠簸的车窗,他裹紧了身上的皮袄,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前面就是沙枣坡,听说那里的路最是难走,地势也复杂,咱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风头再走?”
![]()
厚重的车帘被一只苍劲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了林则徐那张被风霜雕刻得愈发瘦削和坚毅的脸庞。
他的双眼深邃,似乎藏着一片波澜不惊的海,只是海的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沉郁的暗流。
“王富,我来问你,这伊犁的边防兵备,如今究竟如何?”林则徐开口了,长途跋涉让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沙哑,可他问的却不是眼前的风雪,而是千里之外的国事。
王富愣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腰杆,大声回答:“回大人的话,伊犁将军布彦泰大人治军还算严明,军纪尚可。只是这西域边境线实在太过漫长,兵力铺撒开来就显得捉襟见肘,许多地方官府的力量,难免鞭长莫及。”
“民风呢?我曾听闻,此地民风彪悍,匪患不绝,可有此事?”林则徐的目光越过王富满是风霜的脸庞,望向远处那片被风雪搅得混沌一片的灰蒙蒙的天际,仿佛要从那混沌中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是有些不太平,”王富压低了声音,凑近车窗说道,“尤其是一些三不管的地界,马匪横行。就说眼前这沙枣坡,属下就听人说起,盘踞着一伙叫‘沙狼’的马匪,心狠手辣,凶残得很,专挑过往的商旅下手,据说……据说连妇孺都不放过,从不留活口。”
林则徐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将车帘放下一半,任由冷风灌入车厢。
他那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车窗框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就在此时,前方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几个衣衫褴褛、像是牧民打扮的人连滚带爬地从坡地深处冲了出来,他们脸上带着极度的惊恐,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嘴里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大喊着什么。
押送林则-徐的官兵头领是个粗鲁的汉子,见状顿时皱起了眉头,他策马上前,挥舞着马鞭,不耐烦地厉声呵斥道:“鬼叫什么!冲撞了官家车驾,要你们的脑袋!”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牧民“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指着他们来时的沙枣坡深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官爷,使不得,去不得啊!‘沙狼’……是‘沙狼’又在里面设了坎子,杀人越货啊!我们的驼队全完了,是拼了老命才逃出来报信的!”
官兵头领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他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说道:“一群没胆的刁民,胡言乱语!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哪来那么多匪徒!我看是你们自己弄丢了货物,想来讹诈官府吧!赶紧滚,再敢挡道,把你们一并抓了!”
他蛮横地一挥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不再理会那些跪地哀求的牧民,掉转马头,催促着疲惫的队伍继续前行。
林则-徐缓缓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外面凄厉的风雨和牧民们绝望的呼喊,车厢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压抑的沉寂,只剩下车轮碾过泥泞的嘎吱声。
02
队伍挣扎着进入了沙枣坡的地界,天色愈发阴沉,风雪果然如那牧民所说,骤然间变得猛烈起来。
豆大的雪籽夹杂在雨水中,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能见度急剧下降到不足十步,周遭的景物全都笼上了一层模糊的白边。
马车笨重的轮子深深地陷入了翻浆的土路里,几匹拉车的挽马伸长了脖子,喘着粗重的白气,任凭车夫如何抽打,都再也迈不动一步。
“头儿,不行了,真走不动了!再这么下去,别说赶路,人和马都要活活冻死在这里!”一名押送的官兵冻得嘴唇发紫,牙齿上下打颤,对着那官兵头领哀求道。
官兵头领此刻也有些慌了神,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看着眼前这进退两难的境地,心里也开始打鼓,后悔没听那老牧民的劝告。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始终保持警惕的王富突然眼睛一亮,他指着不远处左侧山坳里的一点若隐若现的昏黄光亮,惊喜地大声喊道:“大人,快看!那里……那里有灯火!像是个庄子!”
这声呼喊仿佛一剂强心针,让所有濒临绝望的人都精神为之一振。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山坳的避风处,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灯光,在漫天风雪中如同一颗遥远的星辰,指引着方向。
队伍立刻调转方向,朝着那片救命的光亮艰难地跋涉而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确实是一座孤零零的农家院落,土坯垒成的院墙,石板搭就的屋瓦,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枣坡里显得格外突兀。
院里亮着温暖的灯火,一道粗陋的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的炊烟,在这风雪交加、天寒地冻的荒野中,不啻于一片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王富第一个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那扇简陋的木门前,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用力叩响了院门。
“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道缝,一个庄稼汉打扮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他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眼神警惕地在门外这群不速之客身上扫来扫去。
“老乡,我们是过路的官差,遇上了这该死的风雪,马车陷在泥里走不动了,想在贵宝地借个光,歇歇脚,避避风雪。”王富放低了姿态,客气地抱拳说道,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
那汉子一听是官差,脸上的警惕立刻化为了憨厚朴实的笑容,他热情地将门打开,搓着手说道:“哎呀,原来是官爷们啊!快请进,快请进!看这鬼天气,可别把官爷们给冻坏了身子!”
一众官兵和护卫们如蒙大赦,纷纷涌进院子,将马匹拴在院中的木桩上。
林则徐也在王富的小心搀扶下,缓缓走下了冰冷的马车。
他一脚踏进院门,前行的脚步便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双如同古井般深邃的锐利眼睛,不动声色地将整个院落快速扫视了一圈。
院子不大,是用粗陋的石头和泥土围起来的,但收拾得倒是很干净,角落里堆放的柴火都码得整整齐齐。
只是在院子东侧的马厩里,拴着足足四五匹高头大马,这些马一匹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看就是用上好的精料喂养的,此刻正不安地打着响鼻。
更重要的是,这些马的马蹄上都钉着崭新的铁掌,上面还带着新鲜的磨损痕迹,绝非是普通农户用来耕地的驽马,倒像是日行千里的战马。
那汉子热情地将他们迎进正屋,一股夹杂着饭菜香气的暖气扑面而来,让所有人都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屋内,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正在灶台前忙活着烧火,看到这么多人进来,她也只是抬起头,局促不安地笑了笑,显得有些怕生。
“老婆子,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官爷们倒些热水,暖暖身子!”那汉子大声吆喝着,一面招呼众人到屋子中央的火塘边坐下。
王富和一众官兵们对这家的热情好客感激涕零,连声道谢,纷纷围着温暖的火堆坐下,脱下湿透的靴子,伸出冻僵的双手和双脚在火上烘烤。
林则-徐却没有坐下,他接过汉子递来的一碗热水,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取暖。
他的目光再次在屋内不着痕迹地逡巡。
那个正在灶台边忙着倒水的老妇人,虽然步履蹒跚,但动作却十分麻利,完全不像一个寻常的乡野老妪。
尤其是在她转身端水的一瞬间,她的眼神不像普通老人那般浑浊无神,反而闪过一丝与她年龄和外表极不相称的精光,一闪即逝。
而那个看起来热情憨厚的庄稼汉,手上虽然也布满了劳作留下的粗糙老茧,但林则-徐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右手虎口处,有一块异常厚实、颜色也更深的老茧。
03
“官爷,喝口热茶吧,这是我们自己采的山茶,驱寒气。”那庄稼汉又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无比朴实的笑容,让人心生亲近。
林则-徐这才接过茶碗,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点了点头,用温和的语气问道:“多谢。敢问老乡贵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们一家老小住在此处,想必十分不易吧?”
“嗨,免贵姓韩,单名一个壮字。”汉子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官爷说的是,是挺不容易的。不过我们祖上几辈人都住在这儿,靠着给过路的客商卖点水和干粮,倒也勉强能糊口,习惯了就好。”
王富在一旁已经喝下了一大碗热汤,浑身暖洋洋的,他放下碗,由衷地赞叹道:“韩大哥,你们一家可真是大好人啊!要不是今晚遇上你们,我们这十几号人,怕是都要交代在这风雪里了。”
韩壮连连摆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官爷您说的这是哪里话,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能帮一把是一把,算不得什么。”
屋内的气氛一时间十分融洽热烈,护卫和官兵们彻底放下了长途跋生的疲惫和戒备,与这位热情的“韩大哥”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询问着当地的风土人情。
林则徐却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的沉默,他只是小口地喝着那碗并不算好喝的粗茶,眼神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捕捉着屋子里的每一个细节,倾听着每一句对话。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借口出去看看马匹的情况,缓步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踱起步来。
王富有些不解,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大人在屋里待得闷了,想出去透透气。
林则-徐在院子里走动着,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他发现这个看似简陋的小小院落,其布局看似随意,实则暗合兵家章法。
院墙的高度,正好在两米左右,这个高度让人不易翻越,但站在墙内,却能轻松地对外射箭;正屋和两侧厢房的窗户,都开得异常高而且窄小,从外面几乎无法窥探屋内的情形,但从里面,却能将院外和院内的动静尽收眼底,每一个窗口的位置,都是一个绝佳的瞭望哨和射击口。
这根本不是一个用来居住的普通农家院落,更像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易守难攻的小型军事堡垒!
一个可怕的、之前被他刻意压下去的念头,此刻在他心中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让他手心微微冒汗。
他面色如常地回到屋里,看了一眼正和韩壮等人高谈阔论、毫无防备的王富,对他平静地说道:“王富,你去看看马车上我那些文书,莫要被这该死的雨雪给打湿了,那是我后半辈子的指望。”
这是他们主仆之间多年形成的暗号,意思是让他立刻提高警惕,情况有变。
王富虽然心中充满了不解和困惑,但他对林则徐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闻言立刻站起身,应了一声“是”,便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林则徐则端着那只已经见底的茶碗,状似无意地对那韩壮说:“韩老乡,这屋里生着火,有些燥热,我想去后院走走,清静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当然方便!”韩壮依旧是那副热情无比的样子,他用手里的旱烟杆指了指里屋侧面的一道用厚棉布做成的门帘,“官爷您自便,穿过那道帘子,就是后院茅房的方向。”
林则-徐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他道了声谢,便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朝着那道门帘走去。
就在他即将伸手掀开门帘的一刹那,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穿堂风猛地吹过,将那厚重的棉布门帘,高高地掀起了一个角,露出了里屋的情形。
04
门帘被风掀开的那个短暂的刹那,林则徐的目光无意中朝着里屋瞥了一眼。
里屋的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张简陋的木桌,就只有一张盘着被褥的土炕。
土炕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正侧着身子坐着,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粗布袄子,衣襟半解,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看样子,似乎正在给孩子哺乳。
![]()
那妇人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又或是感觉到了门帘被风吹开,她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警惕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看来。
她的目光,正好与林则-徐那深邃的目光,在昏暗的空气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林则徐乃是饱读诗书、最重礼法的谦谦君子,骤然见到此等女子哺乳的情景,深感唐突与失礼。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就转过了头,避开了视线,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极为罕见的尴尬红晕。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迅速穿过了那条狭窄的走道,回避到了寒冷的后院。
后院的风雪比前院更大,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粒子,扑面而来,让他那有些滚烫的脸颊,稍稍降下了温度。
他站在后院的屋檐下,背对着那间传来过婴儿哭声的屋子,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
他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雕,似乎是在平复自己因失礼而感到窘迫的心绪,又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极为重要、甚至生死攸关的事情。
王富已经按照吩咐,装模作样地检查完了马车上的文书,他回到屋里,见林则-徐久久未归,心中放心不下,便也跟到了后院。
“大人,您怎么了?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王富走到林则徐身后,关切地低声问道。
林则-徐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院墙外那片漆黑的夜色,只是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气问了一句:“王富,你觉得,这家人如何?”
“很好啊!”王富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热情,淳朴,在这荒郊野外能遇到这样的人家,是咱们的福气,真是难得的好人。”
林则徐缓缓地转过身来。
王富看到,他家大人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那丝一闪而过的尴尬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王富感到无比陌生的、彻骨的冰冷。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包容万物的沉静与温和,而是变得异常锐利,像一把刚刚淬火、出了鞘的利剑,闪着让人不敢直视的慑人寒光。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与王富擦肩而过,迈开大步,径直返回了喧闹的前院正屋。
05
前院的正屋里,气氛正值高潮。
那韩壮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坛土烧酒,正挨个给护卫和官兵们倒酒,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韩壮正眉飞色舞地讲着本地的一个荤段子,逗得一众官兵哈哈大笑,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林则徐的突然出现,像一阵寒流,让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看向他,那一张张因为饮酒和烤火而涨得通红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疑惑。
王富见状,连忙笑着上前,试图缓和这有些凝滞的气氛:“大人,您怎么出来了?这家人真是好心,韩大哥还说要连夜给咱们烙些饼,带在路上吃呢。”
那庄稼汉韩壮也搓着手上前,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憨厚得无懈可击的笑容,说道:“是啊,官爷,我看这风雪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不如就在我这陋室里住下,等明早天晴了再走也不迟。”
林则-徐没有回答他们任何一个人。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用一种不带任何人类感情的、如同神祇审视蝼蚁般的目光,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他看到了热情憨厚的“丈夫”韩壮,看到了在灶台边低头忙碌、手脚麻利的“婆婆”,他的目光在里屋那道厚重的门帘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了王富和那一众已经有些醉意的护卫脸上。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但在呼啸的风雪声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中,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刺骨的杀气。
“王富听令。”
王富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酒意瞬间醒了一半,他立刻站得笔直,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笼罩心头,他大声应道:“属下在!”
![]()
林则-徐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传我命令,即刻关闭院门,屋里院内,所有的人……”
他在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之停跳了一拍,他加重了语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后面的话。
“……一个不留,都杀了!”
“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