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着傍晚的大雪,提前结束出差,是想给陈默一个惊喜。
车子停在楼下,雪粒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像无数只急躁的手指在敲击。
我没立刻上去。
我只是看着我们16楼的窗户,那片暖黄色的光,像一块融化在黑夜里的琥珀。
那是我们的家。
结婚五年,备孕两年未果,生活像一锅温吞的水,我们都在里面,被煮得慢慢失去了各自的味道。
我以为这锅水会一直这么温吞下去,直到沸腾,或者冷却。
我只是没想到,有人在里面悄悄加了料。
两天前,在广州的酒店里,我用陈默的账号帮他抢一张回老家的高铁票。
他的12306,自动勾选了“常用同行人”。
那个名字不是我。
备注是“小安”。
一个干净又亲昵的单字。
我的手指停在鼠标上,窗外是广州黏腻的湿热,空调冷气吹得我后颈发凉。
那一刻,世界很安静,只有心跳,像一面被沉闷击打的鼓。
我没有声张。
我用一下午的时间,冷静地,像处理一个棘手的案子一样,搜集“证据”。
我翻了他的外卖订单,消费记录,甚至是他偶尔分享在朋友圈里,那些我曾点过赞的加班风景照。
一张照片里,办公桌的玻璃面倒映出一个模糊的侧影,女孩,长发,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另一张他声称“一个人吃的宵夜”的外卖单,点了一份麻辣香锅,一份不辣的菌菇汤。
陈默从不喝菌菇汤。
他嫌淡。
我坐在车里,雪越下越大,将整个世界涂抹成一片模糊的白。
我终于拿出手机,拨了他的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
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地铁或车站。
“喂,老婆?你那边忙完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很正常。
“嗯,刚结束。”我说,“你在哪儿?”
“在公司啊,还能在哪儿,今晚有个图要出,估计得通宵了。”他叹了口气,“烦死了。”
我看着16楼那片温暖的灯光,轻声问:“是吗?可我怎么觉得,你不在公司呢?”
电话那头,有那么一两秒的死寂。
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像一条冰冷的蛇,从听筒里钻进我的耳朵。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他的声音开始有点不稳。
“陈默,”我一字一顿,“我到楼下了。”
我又补充了一句:“你最好在我上去之前,把家里收拾干净。”
“我不是善良。”
“我只是不喜欢脏。”
挂掉电话,我没有立刻熄火。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雪花在车灯的光柱里狂乱飞舞,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崩溃。
大约十分钟后,16楼的灯,灭了。
又过了五分钟,陈默的身影出现在单元门口。
他没有打伞,雪花落在他深色的羽绒服上,很快融化成深色的水渍。
他径直朝我的车走来。
拉开车门,一股寒气裹挟着雪的腥味涌了进来。
他坐进副驾,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拍打着身上的雪。
“外面雪真大。”他喃喃地说。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紧绷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终于停止了拍打,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她已经走了。”他说。
声音很低,像耳语。
“嗯。”我应了一声。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他急切地补充,终于转向我,“林殊,你相信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慌乱,有恳求,唯独没有坦荡。
“我相信什么?”我问,“相信你的加班,还是相信你的菌菇汤?”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发动了车子。
“去哪儿?”他问。
“酒店。”
车子在积雪的路上缓慢行驶,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们一路无话。
酒店的房间是标准的商务套间,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一切都干净得没有人情味。
我脱掉大衣,坐在沙发上。
陈默局促地站在门口,像一个误入别人领地的陌生人。
“过来坐。”我说。
他走过来,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前倾,双手交握。
这是一个防御的姿态。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转向他。
屏幕上是我整理好的文档。
高铁的同行人记录,截图。
外卖订单,截图。
朋友圈照片的局部放大图,和另一张他在公司年会上与同事的合照对比,合照里,那个戴圆框眼镜的女孩,就站在他身后,笑得灿烂。
她的胸牌上写着:实习生,安然。
“小安。”我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陈默的肩膀垮了下去,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我……”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关上电脑。
“现在,你可以说了。”我的语气很平静,像在主持一个普通的会议。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打算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
窗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世界安静得可怕。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我不需要对不起。”我说,“我需要事实。”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们……认识三个月了。”
“她是我们部门新来的实习生,很努力,也很……单纯。”
“有时候加班晚了,我会送她回家,她家住得远,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那碗菌菇汤,是她胃不舒服,我顺便帮她点的。”
他说得很慢,像在努力回忆,又像在精心措辞。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像一个法官,在听被告做最后的陈串。
“那今天呢?”我问,“今天她为什么会在我们家?”
“她说她租的房子暖气坏了,太冷了。我看外面下那么大雪,就……”
“就让她来我们家取暖?”我接上他的话。
我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凌。
“林殊,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他再次强调,声音里带上了哀求,“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她一个人在A市挺可怜的。”
“可怜?”我笑了,但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陈默,A市有几千万人,可怜的人很多,你都要把他们带回家吗?”
“婚姻是什么?”
“婚姻是一个排他性的契约。你签了字,就意味着你同意了契约里的所有条款。”
“忠诚,是最基本的一条。”
“你把一个婚外的女性带回我们共同的家,这本身,就是一种违约。”
我的话语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所有温情脉脉的借口,露出下面不堪的本质。
他被我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我……我没想那么多。”他辩解道,“我只是……”
“你只是累了。”我替他说完。
他的身体震了一下,惊讶地看着我。
“你工作累,应酬累,回家面对一个两年都生不出孩子的我,更累。”
“你需要一点新鲜的东西,一点轻松的、不用负责任的、能让你感觉自己仍然被需要、被崇拜的东西。”
“安然,她年轻,漂亮,崇拜你,依赖你。她就像一杯没有负担的柠檬水,解渴,又带着点刺激的甜。”
“而我,林殊,我是你那杯喝了五年的白开水,平淡,无味,但维持生命所必需。”
“现在,你喝柠檬水喝得有点上瘾了,甚至想把它带回家,倒进我们这杯白开水里。”
“陈默,你觉得,这杯水,还能喝吗?”
他彻底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良久,他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
“是,我累。”
“这两年,我们为了孩子的事情,跑了多少医院,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
“每次看到你失望的表情,我都觉得是我没用。”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我们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除了‘今天排卵了吗’‘医生怎么说’,好像就没有别的话题了。”
“我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黑洞里,喘不过气。”
“遇到安然,是个意外。”
“她很爱笑,跟她说话,我觉得很轻松。”
“我承认,我贪恋那种轻松的感觉。但我对她,真的只是……只是前辈对后辈的照顾。”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林殊,我错了。”
“我知道我错了。”
“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八年、嫁了五年的男人。
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脆弱。
这一刻,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我们的婚姻,病了。
而且病得很重。
“机会?”我重复着这个词。
“陈默,机会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的街道被积雪覆盖,路灯的光晕染开一片橘黄,有种不真实的宁静。
“明天上午十点,约她出来,三个人一起谈。”我说。
“什么?”他猛地站起来,“林殊,你不要这样,这件事跟她没关系,是我一个人的错。”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我转过身,看着他,“我要让她知道,她所贪恋的这份‘照顾’,是有代价的。我要让她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不会骂她,也不会打她。”
“我只是要当着她的面,和你,把这件事的权责理清楚。”
“你怕了?”我问。
“你怕我撕破你的体面,还是怕她看到你狼狈的一面?”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陈默,这是你求我给你的机会。”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保护她,而是解决问题。”
“如果你连这一步都做不到,那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拿出手机,开始预定明天见面的咖啡馆。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冷静而稳定。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像一个妻子,更像一个准备上战场的律师。
而我的对手,是我曾经最亲密的爱人。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
我们约在一家离他们公司不远的咖啡馆。
我特意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光线明亮,视野开阔。
我先到的。
点了一杯美式,没有加糖。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
陈默带着安然来的时候,我正看着窗外发呆。
安然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长发扎成马尾,素面朝天,确实是一副干净又无辜的模样。
她跟在陈默身后,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陈默的脸色很难看,他拉开我旁边的椅子,想坐下。
“你坐对面。”我说。
他愣了一下,还是依言坐到了安然的旁边。
于是,我和他们,形成了一个对峙的局面。
安然从头到尾都不敢看我,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安小姐,是吗?”我先开口。
她的身体抖了一下,小声“嗯”了一下。
“我叫林殊,陈默的妻子。”我做了自我介绍。
“林……林姐,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会这样。”
“你不知道哪样?”我问,“不知道他有老婆,还是不知道不该半夜去一个已婚男人的家?”
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我……”她语无伦次,“我只是……陈工他对我很好,他很照顾我……”
“照顾你?”我打断她,“给你点外卖,送你回家,听你倾诉烦恼,在你冷的时候,把自己的家借给你取暖?”
“这些听起来,确实很像一个温柔体贴的‘好人’会做的事。”
“但是,安小姐,你今年22岁,大学毕业,是成年人了。”
“你应该明白,一个已婚男人对你超出工作范畴的‘好’,背后都标着价码。”
“这个价码,就是我的家庭,我的婚姻,我过去五年的安稳生活。”
“你享受着这份‘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是在偷窃另一个女人的东西?”
我的声音不大,但咖啡馆里很安静,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
陈默坐立不安,他想伸手去安慰她,但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把他钉在座位上。
“林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着说,“我刚来A市,一个人都不认识,工作压力又大,只有陈工……只有他会关心我,问我有没有吃饭,开不开心。”
“我觉得他像一束光,很明亮,很有安全感。”
“我承认我对他有好感,但我发誓,我从来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家庭。”
“光?”我咀嚼着这个词,觉得有些讽刺。
“安小姐,你看到的这束光,是用我和他五年的婚姻、无数个日夜的磨合、共同承担的房贷和生活压力做燃料的。”
“你只看到了他的明亮,却没有看到他背后那个为他点灯的人。”
“现在,我要把这盏灯的电闸拉下来了。”
我把目光转向陈默。
他一直低着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陈默,现在,当着安小姐的面,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我们离婚。房子归我,车子归你,存款一人一半。你恢复自由身,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照亮任何人。”
“第二,如果你还想维持这段婚姻。那么,从今天起,你需要签署一份‘婚姻忠诚协议’。”
我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
那是我昨天晚上在酒店,熬了半宿拟定的。
陈默和安然都愣住了。
“协议?”陈默的声音艰涩。
“对,协议。”我把文件推到他面前。
“第一条,财务透明。从下个月起,你的工资卡交由我保管,每月我给你定额的零用钱。所有超过一千元的额外开支,必须向我报备并获得同意。”
“第二条,行踪报备。所有非工作必要的应酬,需要提前告知我时间、地点、参与人员。晚上十点前必须回家,如需加班,要提供公司定位。”
“第三条,切断联系。立刻,当着我的面,删除安小姐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微信、电话、QQ。未来在公司,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不允许有任何形式的私人接触。”
“第四条,违约责任。以上任何一条,如有违反,视为根本性违约。你将自愿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净身出户。”
我每念一条,陈默的脸色就白一分。
安然已经停止了哭泣,她震惊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面前这个男人。
她眼里的那束“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
“林殊,你……”陈蒙的声音在发抖,“你这是在羞辱我。”
“不,我是在给你机会。”我看着他,“我用法律人最严谨的方式,为你我这段已经出现裂痕的婚姻,重新建立规则和边界。”
“以前,我相信爱和自觉就够了。”
“现在看来,不够。”
“我们需要白纸黑字的条款,来约束人性里那些摇摆不定的部分。”
“签,还是不签,你选。”
我把一支笔,放在协议旁边。
咖啡馆里,时间仿佛静止了。
安然的目光在我、陈默和那份协议之间来回移动。
她眼里的迷恋和崇拜,已经变成了恐惧和陌生。
她大概从未想过,那个温柔体贴、无所不能的“陈工”,会有这样卑微和不堪的一面。
陈默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巨大的羞辱。
但这也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信任一旦被打破,重建的过程,必然是痛苦和屈辱的。
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他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支笔。
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
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不甘,有悔恨,还有一丝……认命。
然后,他低下头,在协议的末尾,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默。
那两个字,他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我把协议收回来,一式两份,一份给他,一份我自己收好。
“好了。”我说,语气像完成了一项工作,“我的话说完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林姐。”安然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也站了起来,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她说,“还有……谢谢你。”
我不知道她这声“谢谢”是什么意思。
是谢我没有当众撕打她,还是谢我让她看清了一个男人的真面目。
我没有回应她。
我只是对陈默说:“我在楼下等你。”
然后,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积雪在阳光下开始融化,露出下面肮脏的街道。
就像一场华丽的骗局,被揭穿了真相。
我坐在车里,等了大概二十分钟,陈默才下来。
他拉开车门坐进来,一言不发。
车子开动,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只是这一次,沉默的性质不同了。
之前的沉默,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现在的沉默,是尘埃落定后的真空。
“回家吧。”他突然说。
“嗯。”
回到那个我昨天还觉得无比温暖,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家。
家里很干净,甚至空气中还有一丝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看来,在我上去之前,他确实“收拾”过了。
我换了鞋,走进客厅。
茶几上,放着一个剥开的石榴,红色的籽,晶莹剔透。
那是我前几天出差前买的,随口说了一句“想吃了”。
我走过去,拿起一颗石榴籽,放进嘴里。
很甜。
甜得发苦。
“林殊。”陈默在我身后叫我。
我没有回头。
“那份协议……”他艰难地开口,“是认真的吗?”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我反问。
“可我们是夫妻,不是甲方和乙方。”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在你把另一个女人带回家的时候,你就已经单方面撕毁了我们的‘夫妻合同’。”
“我现在做的,只是在原合同的基础上,增加一份补充协议,明确违约责任。”
“陈默,我学法律的,我习惯用规则解决问题。”
“如果你觉得这份协议让你无法接受,我们随时可以启动第一个选项,离婚。”
我说完,转身看着他。
“我不想离婚。”他立刻说,语气急切。
“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这个家。”
他走过来,想要抱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受伤。
“给我点时间。”我说。
“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再怎么抚平,都会有痕跡。”
“这张纸现在就在我手里,我已经尽力把它铺平了。但它需要时间,慢慢地,在重压之下,恢复一点点原来的样子。”
“在这之前,我们就是甲方和乙方。”
“你履行你的义务,我观察你的表现。”
“至于感情……我们暂时不谈。”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睡主卧,他睡书房。
躺在熟悉的床上,闻着熟悉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味道,我却失眠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婚姻像一个房间的灯泡,用了五年,灯丝已经开始老化,光线也变得昏暗。
陈默的出轨,就像一次剧烈的电压不稳。
灯泡闪烁,几近熄灭。
而我,没有选择直接换掉它。
我选择给它装上一个稳压器。
那份冰冷的协议,就是稳压器。
我不知道这个灯泡还能亮多久。
但至少,在它彻底熄灭之前,我想再努力一次。
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们共同度过的,那八年的时光。
是为了我曾经投入的,无法计量的爱与信任。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像一台被重新设定了程序的机器,精准而刻板地运行着。
陈默严格地遵守着那份协议。
他的工资卡,在我提出后的第二天就交了上来。
我给他办了一张副卡,每个月设定好消费额度。
他每天早上出门前,会把当天的行程安排发到我微信上。
晚上,无论多晚,他都会回家。
他不再有“临时”的应酬,所有饭局都会提前一天报备。
有一次,他大学同学临时组局,他打电话给我,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征询。
“林殊,我能不能……去一下?都是男生,就在公司附近,保证十点前回来。”
电话里,我能听到他那边嘈杂的人声,和同学催促他的声音。
“去吧。”我说,“把定位发给我。”
“好。”他如释重负。
那天晚上,九点五十,他准时回到了家。
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他洗完澡,在书房门口站了很久。
“我回来了。”他说。
“嗯。”我隔着门应了一声。
我们之间的对话,就是这样,简短,客气,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安然,那个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辞职了,也不知道她和陈默在公司是如何相处的。
我没有问。
因为协议规定,他不能再和她有任何私人接触。
我相信他不敢违约。
净身出户的代价,他付不起。
生活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继续。
我们一起吃饭,但很少交流。
他会给我夹菜,我会对他说谢谢。
他会记得我胃不好,给我熬小米粥。
他会买回我喜欢吃的石榴,一颗一颗剥好,放在水晶碗里,推到我面前。
他在用行动,一点一点地,试图修复我们之间的裂痕。
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努力讨好生气的家长。
我看着他做的这一切,心里没有感动,只有一种麻木的平静。
我把时间当成一枚一枚的硬币,每天投入这台名为“婚姻”的老旧机器里。
我不知道能换回什么。
或许是靠近,或许只是更多的失望。
有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打开门,发现客厅的灯亮着。
陈默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茶几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了的面。
上面卧着一个煎得很好看的荷包蛋。
我走过去,脚步很轻。
他睡得很沉,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陌生的酸楚。
这个男人,我曾经那么爱他。
爱他的才华,爱他的稳重,爱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
我以为我们会像所有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生活不是童话。
生活是一场漫长而琐碎的修行,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考验。
我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但手指在离他额头还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我还是……做不到。
我转身回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上班了。
餐桌上放着热好的牛奶和三明治。
旁边压着一张便签。
字迹是他的,遒劲有力。
“记得吃早餐。”
我坐下来,慢慢地吃着三明治。
味道和以前一样。
但我的心,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我妈打来电话,问我跟陈默怎么样了。
备孕的事,我妈一直很上心。
“就那样。”我淡淡地说。
“什么叫就那样啊?”我妈在电话那头急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我跟你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男人嘛,在外面压力大,你多体谅体谅他。实在不行,就赶紧生个孩子,有了孩子,他的心就收回来了。”
我听着我妈这些陈词滥调,觉得有些好笑。
“妈,时代变了。”我说,“现在不是用孩子就能拴住一个男人的年代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耗着?”
“我在观察他。”
“观察什么?”
“观察他是否还值得我继续投资。”
我妈被我的“投资论”搞糊涂了,在那头“哎呀”了半天,说我书读多了,把日子过得像算账一样,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我没有跟她争辩。
她不懂。
在这场婚姻的危机里,我已经把所有的感情都抽离了。
剩下的,只有理智和权衡。
如果我表现出一点点的软弱和不舍,那么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克制,不是恩赐,是我保护自己的义务。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
那天,我们一起回我父母家吃饭。
饭桌上,我爸妈不停地给陈默夹菜,嘘寒问暖,比对我还亲。
陈默表现得一如既往,谦逊,有礼,对我爸妈的关心一一回应。
我们俩也配合默契,在外人面前,扮演着一对恩爱如初的夫妻。
吃完饭,我妈把我拉到厨房,神神秘秘地从一个首饰盒里拿出一个东西。
是一个玉坠。
质地温润,是很老的物件了。
“这是你外婆传给我的,现在我传给你。”我妈把玉坠塞到我手里,“你戴着,保平安,也……也求个孩子。”
我看着手心里那块冰凉的玉,心里五味杂陈。
“妈,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
“信不信的,是个念想。”我妈拍拍我的手,“陈默是个好孩子,你们好好过。”
从我妈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陈默开车,我坐在副驾,一路无言。
车子开到一半,他突然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我看到他走进路边的一家药店。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袋。
他把纸袋递给我。
“你胃又疼了吧。”他说,“我看你吃饭的时候就一直按着肚子。”
我愣住了。
我确实胃不舒服,从下午就开始隐隐作痛。
但我掩饰得很好,连我妈都没发现。
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接过纸袋,里面是一盒胃药,还有一瓶温水。
“先吃两颗,会舒服点。”他说。
我看着他,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很专注,很认真。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堵冰墙,好像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我默默地拧开瓶盖,吃了药。
“谢谢。”我说。
“我们是夫妻。”他说。
这是那件事之后,他第一次,用如此肯定的语气,说出这四个字。
回到家,我没有直接回主卧。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也坐了过来,离我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林殊,”他先开口,“我知道,那件事对你的伤害很大。”
“我也知道,一份协议,并不能弥补什么。”
“这两个月,我每天都在反省。”
“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是我。是我太懦弱了。”
“我把工作上的压力,和生孩子的压力,都转化成了对你的逃避。”
“我不敢面对你的失望,也不敢面对自己的无能。”
“所以,我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去寻找一个可以喘息的出口。”
“安然的出现,就像一个借口,让我可以暂时忘记现实的烦恼。”
“但我错了。”
“那不是出口,是另一个深渊。”
“那天在咖啡馆,你拿出那份协议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愤怒和羞辱。”
“我觉得你把我当成了一个犯人,一个需要被监控和管制的对像。”
“但后来,我明白了。”
“你不是在羞辱我,你是在救我。”
“你用最冷静,最理性的方式,给了我们这段婚姻一个留在ICU里,继续观察治疗的机会。”
“你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有跑去公司撕破我的脸。”
“你保全了我的体面,也保全了我们最后的尊严。”
“林殊,谢谢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目光,诚恳,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感激。
我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了。
我发现,他的眼角,又多了几条细纹。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块冰凉的玉坠。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履行协议。”他毫不犹豫地说,“直到有一天,你觉得不再需要它为止。”
“直到有一天,你能重新相信我。”
“我会等。”
“无论多久,我都等。”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回主卧。
我们一起,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一部很老的电影。
中间,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我们刚结婚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很小的出租屋里。
房间虽小,但每天都充满了笑声。
他会给我做各种好吃的,会背着我从一楼上到六楼。
他会在我来例假的时候,给我煮红糖姜茶,用他温暖的手掌,给我捂肚子。
那个时候,他看我的眼神,亮得像星星。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发现自己躺在主卧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陈默睡在旁边的地毯上,和衣而卧。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斑。
我看着他,心里那道裂开的缝隙,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我悄悄地起床,走进厨房。
我打开冰箱,拿出面条,鸡蛋,还有葱。
我给他做了一碗阳春面。
就像很多年前,在他加班晚归的夜里,我经常做的那样。
面做好端上桌的时候,他也醒了。
他走进餐厅,看到桌上的面,愣住了。
“你……”
“快吃吧,一会儿要坨了。”我说。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面条的香气。
“好香。”他说。
他吃得很快,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吃完,他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我。
“林殊,这是我这两个月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我没说话,只是把一个剥好的石榴,推到他面前。
“饭后水果。”我说。
他笑了。
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像一朵绽开的,温柔的花。
那一天,我把那份“婚姻忠诚协议”,锁进了书房的抽屉里。
我把那块玉坠,挂在了脖子上。
玉石贴着皮肤,传来一阵温润的凉意。
生活,似乎正在慢慢地,回到它原来的轨道。
虽然,那道裂痕依然存在。
但我们都在努力地,用时间和耐心,去填补它。
我们开始恢复正常的交流。
他会跟我讲公司里的趣事,我会跟他分享我新接的案子。
我们会在周末一起去逛超市,一起看电影。
他依然会把工资卡交给我,但我不再去查他的消费记录。
他依然会报备他的行程,但我不再要求他发送定位。
有些规则,正在悄无声息地,变得柔软。
我们又开始备孕了。
只是这一次,我们的心态都平和了很多。
不再焦虑,不再把它当成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们只是像普通夫妻一样,享受着亲密的时刻。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我们可以就这样,慢慢地,把那段不愉快的过去,彻底翻篇。
直到,那个晚上。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陈默订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西餐厅。
他送了我一条很漂亮的项链。
他说:“老婆,纪念日快乐。以后每一年,我都会陪你过。”
我看着他,笑了。
发自内心的,久违的笑容。
吃完饭,我们手牵着手,在江边散步。
晚风吹拂,很舒服。
“林殊,”他突然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什么事?”
“安然……她辞职了。”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星期。她回老家了。”他说,“走之前,她给我发了封邮件,算是告别。”
“她说什么了?”
“她说,谢谢我,也谢谢你。”陈默看着远处的江面,缓缓地说,“她说,是你让她明白了,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侥幸,只有责任。”
“她说,她祝我们幸福。”
我没有说话。
对于那个女孩,我心里早已没有了恨意。
只剩下一点复杂的感慨。
她是我们婚姻里的一场劫难,但某种程度上,也成了一个契机。
一个让我们重新审视彼此,重新学习如何去爱的契机。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嗯,都过去了。”他握紧我的手。
回到家,气氛很好。
我们喝了一点红酒,聊了很多以前的事。
聊我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
那些甜蜜的记忆,像被冲刷掉了灰尘的旧照片,重新变得鲜亮起来。
后来,陈默去洗澡了。
我靠在沙发上,微醺的感觉让我有些昏昏欲睡。
他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
我本来没想看。
但那个陌生的头像,和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眼睛。
那条消息来自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内容很短。
“陈工,你之前拜托我查的,关于你太太的事……有眉目了。方便的时候,回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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