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老陈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桌上摆着两菜一汤。
一盘是炒青菜,另一盘是红烧肉。
汤是海带排骨汤,锅里还炖着大半锅。
“黑风,吃饭了。”
老陈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他这才想起来,黑风已经不在了。
老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夹起一块最大的排骨,颤巍巍地放进旁边那个空着的大铁盆里。
铁盆锃亮,是黑风专用的饭碗。
“吃吧,今天炖得烂糊,不塞牙。”
他喃喃自说,仿佛黑风还趴在桌子底下,摇着尾巴等他投食。
这个家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01
自从老伴三年前走了以后,这个房子就再也没有过什么人气。儿子在南方的大城市里扎了根,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
是黑风的到来,才让这个冷清的家有了一点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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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是老伴还在世时,一个朋友送的。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胆子小得连只猫都怕。
老伴那时候笑着说:“你瞅瞅它,这哪是藏獒,分明是个小笨狗。”
老陈也笑:“笨点好,笨点不惹事。”
可黑风长得快,不到一年,就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肩高快到他腰了,一身黑毛油光发亮,往门口一站,比什么门神都管用。
它不爱叫,总是很安静,但那双眼睛,却比什么都警惕。
老陈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傍晚带着黑风去河边散步。
他走在前面,黑风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不远不近,像个忠诚的保镖。
街坊邻居都开玩笑说:“老陈,你这保镖可真够格,一个月得开多少钱工资啊?”
老陈总是嘿嘿一笑,摸着黑风的大脑袋:“不给钱,管饭就行。”
在他的心里,黑风早就不是什么宠物了。
那是他的家人,是他唯一的念想,是这个空荡荡的家里,唯一鲜活的生命。
他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白酒,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黑风,你到底在哪儿啊……”
老陈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饭菜,一口没动,已经凉透了。
02
一周前的那个午后,阳光正好。
老陈在厨房里哼着小曲,准备着一人一犬的午饭。
黑风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趴在院子里晒太阳,巨大的身体舒展开来,像一张黑色的地毯。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而祥和。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宁静。
一辆破旧的、连车牌都看不清的灰色面包车,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猛地停在了老陈家院门口。
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两个壮汉从车上跳了下来。
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姑且叫他“金链子”。
另一个又高又瘦,像根竹竿,就叫他“竹竿”吧。
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长长的铁杆,顶端是一个可以收紧的铁丝套索。
趴在院子里的黑风瞬间警觉起来,它猛地站起身,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一身黑毛都炸了起来。
“嗬!这家伙个头可真不小!”竹竿咽了口唾沫,有点发怵。
“怕个卵!”金链子啐了一口,“个头再大,还不是条狗!动作快点,套住弄上车!”
说着,他一马当先,举着套索就冲进了院子。
黑风发出一声怒吼,猛地朝金链子扑了过去。
“操!还敢还手!”
金链子显然是老手,身子一侧,躲过了黑风的扑咬,同时手里的套索精准地一甩,一下子就套住了黑风的脖子。
“收!”
他大吼一声,和竹竿两人同时用力向后猛拽。
铁丝套索瞬间收紧,死死地勒进了黑风的脖颈。
“呜——嗷——”
黑风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悲鸣,巨大的身体被拖得在地上翻滚,四只爪子疯狂地刨着地面,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厨房里的老陈听到了这声惨叫,心头猛地一紧。
“黑风!”
他抄起一把菜刀就冲了出去。
当他冲到门口时,正看到那两个天杀的偷狗贼,正合力将他心爱的黑风往面包车里拖。
黑风还在拼命挣扎,但脖子被死死勒住,已经快要窒息,声音都变得嘶哑。
“住手!你们给老子住手!”
老陈的眼睛瞬间血红,他疯了一样挥舞着菜刀冲了过去。
“哟,还有个不怕死的。”
金链子看到冲过来的老陈,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嘲笑。他根本没把这个瘦弱的老头放在眼里。
他从腰间抽出一根甩棍,“啪”的一声甩开。
“老东西,想死我成全你!”
“别跟他废话!赶紧把狗弄上车!”竹竿催促道,他显然不想多惹麻烦。
金链子一脚踹在黑风的肚子上,黑风发出一声呜咽,被硬生生地塞进了车里。
“砰!”
车门被重重关上。
“你们这群畜生!把我的狗还给我!”老陈追到车边,用菜刀疯狂地砍着车窗。
面包车发出一声轰鸣,猛地启动了。
老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倒在地,手里的菜刀也飞了出去。
他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跟在车后面疯了一样地追。
“站住!给我站住!”
面包车越开越快,很快就将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金链子从副驾驶的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后面追赶的老陈,比了一个中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得意。
老陈追不动了,他跪倒在地上,看着那辆灰色的面包车消失在巷子的尽头,卷起一阵呛人的尘土。
“黑风……我的黑风……”
这个刚强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院子里,只剩下几缕被挣断的黑色狗毛,和地上那几道绝望的抓痕。
03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对老陈来说,如同炼狱。
他几乎没合过眼,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黑风。
“大哥,求求你了,你见过这只狗吗?黑色的,大个的藏獒。”
“没有没有,别挡着我做生意。”
“老板娘,行行好,看看这张照片,我的狗丢了,跟我的命一样啊。”
“哎呀,现在哪还有人偷狗啊,自己跑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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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手写了上百张寻狗启事,用透明胶带仔仔细细地包好,贴遍了附近十几个街区的电线杆、公交站台和社区布告栏。
照片是黑风半岁时照的,那时候它还带着点傻气,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
老陈每贴一张,心就被人揪一下。
他开始疯狂地打听,只要一丁点线索,他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听说城西那个废品站,是个狗肉屠宰场。”一个好心的邻居悄悄告诉他。
老陈二话不说,当天晚上就摸了过去。
那地方阴森森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和骚臭味。
他翻过围墙,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几十个生锈的铁笼子堆在角落里,里面关着各种各样的狗。
那些狗的眼神,充满了麻木和恐惧。
地上,是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和一堆堆的狗毛。
老陈的心都凉了半截,他打着哆嗦,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找过去。
“黑风?黑风?是你吗?”
他压低声音,一声声地呼唤着。
笼子里的狗被惊动了,发出一阵阵狂吠,也有些在低声呜咽。
但没有一声,是属于黑风的。
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直到废品站的灯亮起,传来一阵叫骂声,他才慌忙地爬墙逃了出去。
他没有找到黑风,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又有人说:“老陈,你去南郊的地下斗狗场看看,那些偷狗的,都把好狗卖到哪儿去了。”
老陈又去了。
那是一个更加黑暗和疯狂的世界。
震耳欲聋的音乐,混杂着人们癫狂的叫喊和狗的惨叫。
血腥味和荷尔蒙的味道,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他挤在人群里,看着斗兽场中央,两只伤痕累累的狗正在进行着最原始、最血腥的撕咬。
老陈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几乎要吐出来。
他不敢想象,如果黑风也在这里,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他揪住一个看起来像管事的人,把一沓钱塞进他手里。
“大哥,我找只狗,黑色的藏獒,新来的,见过吗?”
那人掂了掂手里的钱,斜着眼打量了他一下。
“黑色的藏獒?前两天是有人送来一只,脾气太爆,不听话,把人都给咬伤了。”
老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那狗呢?”
“不听话的狗,留着干嘛?早就处理了。”那人满不在乎地说道。
“处……处理了?”老陈感觉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什么意思?是卖了还是……”
“还能怎么处理?”那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跟别的处理货一样,一锅炖了呗。行了行了,别挡着我看比赛。”
一锅炖了……
这四个字,像四把尖刀,狠狠地捅进了老陈的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地狱般的斗狗场的。
一周了,整整七天七夜,杳无音信。
所有的希望,都变成了绝望。
老陈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他瘫坐在沙发上,看着墙角那个空着的狗窝,里面还放着黑风最喜欢的一个旧皮球。
这个一辈子没怎么掉过眼泪的硬汉,终于再也撑不住了。
他捂着脸,发出了野兽般悲痛的呜咽,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04
就在老陈万念俱灰,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声响。
那声音很轻,带着点迟疑,像是用爪子在轻轻地抓挠着木门。
老陈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些天,他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幻听,风声、雨声,在他耳朵里都像是黑风的呜咽。
他没有动,只是呆呆地坐着。
“汪!...汪!...”
门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还伴随着一声低沉而熟悉的叫声。
虽然那声音嘶哑、虚弱,但老陈的身体却像被雷电击中一般,猛地一颤!
是黑风!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黑暗和绝望!
他连鞋都来不及穿,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他的手抖得厉害,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对准了锁孔。
“咔哒。”
门锁被打开了。
老陈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口,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是黑风!真的是黑风!
它回来了!
只是,眼前的黑风,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凛凛。
它的一条后腿好像受了伤,微微踮着,不敢着地。身上的黑毛沾满了泥土和干涸的血迹,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好几处都露出了皮肉。脖子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已经结痂的泪痕。
它瘦了太多,几乎脱了相,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老陈的那一刻,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委屈、思念,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
“黑风……”
老陈的声音哽咽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去触摸它,却又怕弄疼了它。
黑风低低地呜咽了一声,主动把头凑了过来,在老陈的腿上轻轻地蹭着。
温热的触感传来,老陈再也忍不住,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地抱住了黑风的脖子。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的黑风……”
他把脸埋在黑风脏兮兮的毛发里,嚎啕大哭,像个找回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狂喜的泪水,倾泻而出。
黑风没有动,它就那么安静地站着,任由老陈抱着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安慰声。
过了好久,老陈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擦了擦眼泪,搀扶着黑风,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屋里。
“饿坏了吧?等着,我给你弄吃的!”
老陈手忙脚乱地冲进厨房,把锅里早就凉透的排骨汤端出来热上,又翻出了最好的火腿肠。
就在他忙碌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细节。
从进门开始,黑风的嘴就一直紧紧地闭着,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叼着什么东西。
而且,它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呜呜”声,也有些奇怪,不像是单纯的撒娇,倒像是在……邀功?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天大的委屈。
“黑风,嘴里是什么啊?快吐出来,脏不脏啊。”
老陈一边说着,一边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过来,想先给它擦擦脸。
黑风摇了摇头,嘴巴闭得更紧了,眼神固执地看着老陈,仿佛嘴里叼着的是什么绝世珍宝。
“好好好,不吐就不吐,你这倔脾气。”
老陈笑了,这久违的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管它叼着什么呢,只要它能回来,比什么都强。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给自己的“家人”清洗一下伤口,喂它吃一顿饱饭。
05
老陈给黑风倒了一大盆水,黑风显然是渴坏了,把头埋进盆里,“咕咚咕咚”地喝了半天。
喝完水,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和疲惫。
他走到老陈的脚边,用头蹭了蹭他的裤腿,然后,在老陈宠溺的注视下,终于松开了嘴。
“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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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黑乎乎、沾满了泥土和血污的东西,掉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团烂肉,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这小东西,从哪个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老陈笑着摇了摇头,以为是黑风从哪里叼回来的一块骨头,或者是哪个排骨店的残骸。
“等着,我给你拿去扔了,咱们吃饭,吃大餐。”
他说着,就准备弯腰把那块“烂肉”捡起来。
屋里的灯光有些昏暗,他看得并不真切。
“等一下,我开个大灯。”
老陈走到墙边,“啪”的一声,按下了客厅主灯的开关。
明亮的白炽灯光瞬间洒满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地板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
老陈弯下腰,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散去。
然而,当灯光将那东西的形状清晰地投射在他眼中的那一刻,他的笑容,连同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刹那间被彻底抽空、凝固。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