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曾祖父

岁月悠悠，流年沧桑。曾祖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六年了，说起来二十六年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了，但记忆倒流回去，却连半分钟都用不了，比磁带倒带快，甚至比电脑检索还要快，因为有些场景根植于人的脑海深处，很难忘掉，碰到一个思维触点就立刻回到了当时。

1996年9月22日，农历八月初十。二年级刚开学不久的周末，吃过早饭，正和妈妈、姐姐盘算着去姥姥家“瞧八月十五”，忽然来人说老爷（曾祖父之俗称）病危了，就急忙跑去村东大伯家。当时他已经昏迷不醒，听大人们说是“一口痰压住了”，好像已经没了呼吸，过了一会儿，医生看了看，摇摇头走了，二爷摸了摸被窝说：“不中了，凉了。”就如同宣告了老爷的死亡，赶紧让我的四叔上房“喊魂”：“爷，往家来吧……”。接着就是穿寿衣、停铺，街坊们七手八脚的把“观音庙”东半间里事先预备好的“喜货”抬到了家里，开始成殓。

曾祖父遗像

一、记忆中的“喜货”

“喜货”也就是生前就预备好的棺材。那个时候，农村经济条件很差，棺材铺的存货也很少，老人一旦匆匆过世，仓促之间找一口称心的棺材很不容易。老爷和老奶（曾祖母）都过了八十四岁“榫头年”后，老奶就念叨着让爷爷给他们准备喜货，因为我们这里流行一种“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说法，孔圣人和孟夫子分别活了七十三岁和八十四岁，普通老百姓八十四岁以后岁月就算是老天爷“额外赏赐”的，就该随时等候着上天的召唤了。我记得每年六月初六，老奶就会把早年就做好的送老衣（寿衣）拿出来晒晒，经历过无数的磨难后，他们把生死看得很淡。

1992年春节，曾祖父、曾祖母合影

爷爷安排大伯和爸爸去延津买了一段合抱粗的东北榆木，拉到小店镇上请人加工制作，贴上红纸、压块红布，存放在了观音庙里。在当时的农村，这样的行为算是很大的孝行。我小学的教室就是观音庙西边的一间破屋子，下课时就能透过破旧的庙门看到庙里那两口并排的白茬棺材，懵懵懂懂，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忧伤，害怕它们派上用场。但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二、绍曾之“曾”

曾祖父讳绍曾，字祯祥，生于清宣统三年（1911年）四月初四日。父讳明德（1882年—1935年），母妣张氏（1878年—1952年），他是明德公的次子。

他名字里的“曾”字是很有来头的。我小时候就注意到“曾”字有两个读音，一是zeng,一是ceng,为什么他名字里的“曾”念zeng，不念ceng呢？这个问题直到后来我翻阅老家谱时才有了答案，原来，曾祖父那一辈人的排字是“绍”，他的堂兄弟们从大到小分别叫“绍先、绍宗、绍曾、绍祖……”最后一个字都是祖先的意思，连同“绍”字辈分，都是寄予了他们“继承祖先遗志”的意思，而老爷名字里的“曾”则更是直截了当的指明了让他继承其“曾祖父”的意思，老爷的曾祖父就是久负盛名的宋光华！

宋光华（1814年—1885年），字文治（取义于雍正皇帝赐给张廷玉的对联“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国子监太学生。他传奇的一生与一位清末重臣——卫荣光有着密切的联系。卫荣光（1824年—1890年），字静澜，新乡城内北关街人。咸丰二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历任山东、安徽按察使，浙江、山西巡抚等职。

宋光华和卫荣光都是卫辉府的儒学生员（一说宋光华是卫荣光父亲卫世杰的学生），相传道光二十六年，宋、卫二人同赴开封参加丙午科乡试，住在一个旅舍内，夜里宋梦见一根红色的蜡烛扎在他的头顶，他把红烛拔下插在了卫的头顶，第二天早上，跟卫说及此事，卫竟然也做了同样的梦。放榜后，卫得中了举人，而宋却落了榜，这时二人回忆起放榜前那个奇怪的梦，原来那根红色的蜡烛意味着“头上放光”，该高中举人了，而那个梦所预兆的正是宋把本该他中举的名额让给了卫，因此，宋、卫二人成了更加推心置腹的朋友。

此后，宋光华屡试不第，功名止于监生，卫荣光则步步高升，不但在咸丰二年中了进士，又相继被清廷委以重任。宋光华见科举无望，做起来“政府采购”的生意——专门向河南地区各府、州、县武学贩卖武学考试所需用的刀、弓、箭等物品，他的生意做得倒也不错，做生意的同时卫荣光还交代他做了另一件“大事”——买卖虚职官衔和免试功名。

这件“大事”现在看来并不十分光彩，但它有着深刻而复杂的历史背景，清朝咸丰、同治年间，国家局势动荡不安，南有太平天国武装割据，西有陕甘回民暴乱，中原地区又有捻军流窜骚乱，卫荣光奉山东巡抚阎敬铭命令督办河防、筹措粮饷、剿灭捻军，财政缺口非常大。卫荣光知道宋光华在与各地各级衙门打交道的过程中接触的人多而杂，就让他留心寻找那些有财力、又需要虚职官衔和免试功名的人，也就是通过捐纳一定的银两购买一些候补虚职、散官头衔和不用考试就能得到的秀才、监生名额，以此来填补巨大的费用缺口。这期间托他捐纳办事的人络绎不绝，宋光华名声大震。

我家祖宅大门上原有一块蓝底金字的“策明天府”大匾，就是当时扶沟县的士绅为宋光华赠送的，直到解放后搞“四清”运动才毁掉。

宋氏祖宅手绘图

宋光华的长子宋振邦（1851年-1933年）是卫辉府武学生员的榜首（府第一名），次子宋振声（1860年-1905年）是延津县儒学的生员、县衙的吏员，长孙宋学德（1866年-1944年）又是延津县武学生员案首（县第一名）。因此，清末民初之际，郭庄宋氏在小店附近，乃至整个延津县都算是显赫的家族。高祖父明德公生不逢时，赶上了废除科举的浪潮，仅是延津县儒学的童生，又经历了朝代的更迭，郁郁不得志。因此，我觉得他应该是很怀念宋光华时代我们家族的兴旺，才给他的次子取名“绍曾”的。这就是绍曾之“曾”字的由来。

三、文武兼修

曾祖父生于清末乱世，恪守祖训，熟读书经，并练得一手好字。村中每逢红白喜事，总是请他坐礼桌记账。早些年印刷不发达，没有商品春联，每逢春节，街坊们就纷纷拿纸到我家请他写春联，任劳任怨，忙的不亦乐乎。因为春联每年都会更换，所以他的书法几无存世，仅可从乡亲们的闲谈和老照片中可以窥见一二。

我家有幅老照片，中堂是我爷爷摹画的七十二位全神，对联是村中另一位长者王继昌所写的“心存恭敬神如在，意秉诚处圣有灵。”匾额是老爷写的“诚则灵”。据我爷爷回忆，写这块匾额时找不到大毛笔，老爷就用一团棉花缠到手指头上，蘸墨书写，结体刚劲，转折有力，别有韵致。可惜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一场“打神毁庙”运动中，把它烧掉了，焚毁之前爷爷专门请人拍了一张照片，才让这套神轴以另一种方式“保留”了下来。

故宅中堂神轴

曾祖父的武术也广为传说。他生活的年代，豫北农村战乱频仍、横征暴敛，红枪会、黄枪会等民间自卫组织应运而生，据说他的武术老师就是三王庄红枪会的会首。他刻苦锻炼，基本功扎实，总结自创了数套拳法，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立马飞脚”和“小戳手”。“立马飞脚”是防身用的致命绝招，据传说踢中关键穴位后即刻丧命，早已失传。“小戳手”则是一套易懂难练的防身拳法，这一拳法以虚招晃人、肘击腋下为要点，容易看懂，但脱离了基本功练就的力度和速度，很容易弄巧成拙。据说当年附近几个村庄的练武人比试，都无人破招，因此名重一时。

曾祖父的妹妹宋文玉（1913年—1973年）嫁到了孙杏村堡上的望族史家，老姑爷史文彬（1917年—1982年）的弟弟史文奇，云南讲武堂毕业后参加国民革命军，升至陆军少将，听闻我的曾祖父会武术，走亲戚时非要拉着他比试比试，结果败下阵来，说了句“想不到这个傻祥妞（曾祖父的乳名，“傻”字是忠厚老实的谑称），还真有几招哩！”

四、枪炮的阴影

曾祖父虽然有着过人的武艺，但那只能是冷兵器时代防身健体之用，生于乱世的他有着太多的枪炮记忆和阴影。

民国三十三年夏四月初三日夜，为了抢劫两杆德国造的毛瑟枪，一伙太行堤南大介山村的“老抬儿”（豫北人对土匪的别称）趁着夜色来到了宋宅，先是跳墙进去两人，挪开了抵门的大铁刀，继而蜂拥进去，控制了各房熟睡的族人，土匪们威逼族长学德公（曾祖父的大伯）说出两杆枪的藏匿之处，年届八旬的学德公是前清的武秀才，正气凛然，自然不屑土匪们的下三滥伎俩，厉声呵斥。此时，其子绍先公已趁夜色逃至大后院放了空枪，企图引诱土匪们出去追赶，学德公与土匪们在院内枪战至丑时，终因寡不敌众，壮烈牺牲。土匪们见索枪不获，就把宋宅洗劫一空后扬长而去。天明后惊慌失措的族人们为学德公收尸大殓，才意识到当晚的惨烈。曾祖父仅有的一头耕牛也在当晚被土匪掠走。

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是豫北人民最悲惨的时代，日寇战乱、饥荒瘟病、土匪顽杂等等，把他们蹂躏得体无完肤！老爷因为识文断字还被强迫当过一段时间保长，那时保长的主要工作就是完成各路军阀交派的苛捐杂税，交不上就得从自家拿出补齐，所以是一段极其不幸的遭遇。他还曾被拉去亲眼“观看”匪首王三祝枪杀和活埋进步人士，那是他最恐怖和不愿提及的记忆。刘邓大军攻打汲县（今卫辉市）时，他给刘伯承司令带过路，后来汲县战役中，伤亡惨重，他还套了马车去给解放军阵亡战士收尸掩埋。

曾祖父70岁小像

到了晚年，老爷耳背又糊涂，好多事情都失忆了，但枪炮声却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大约是1993年冬，村民任保喜结婚时放铁炮，他误以为是大炮的声响，就连忙“逃走”，晚上也没见回来，家里人都找遍了，第二天中午姑奶打电话告知“逃”到了二十公里外的她家！我妈妈说，八十年代末，我姐姐小的时候，她步行去距我村五华里的姥姥家走亲戚，老爷总是抱着我姐姐，把她们娘俩送到东三干河堤上再自己回去，回家前还不忘交代我妈妈说：“听见枪响了，就赶紧往咱家跑昂！”

五、谦让宽厚

曾祖父排行第二，兄绍宗（字子兴，1902年—1955年），弟绍礼（1914年-1937年）。爷爷保存有一张1939年的“分单”，兹录文如下：

民国二十八年分单

立分单人宋绍宗、绍曾，因家务纷纭，势难总理。今承母命，兄弟相商，已经议妥，爰请族亲说合，将祖父遗产除养老地贰拾贰亩整，还有亡弟绍领（礼）取嗣给建贵除承嗣地柒亩外，下余田产货物，品搭均分，拈阄为定，已极公平，各议和合，照依关书，各立门户，永远管业，并不异说，恐后无凭，立此关书两本，各执一纸存照。

计开：

绍宗应分东场庄基一段，大后院一段，瓦屋拾壹间，草房二间，磨一盘，马车一辆，骡一头，地：后边拾贰亩、西边玖亩、邪地北边一亩，种养老地拾一亩。

绍曾应分老庄一段，瓦房六间，草房一间，牛一头，地：坟上地拾六亩半、西南地四亩，西边坑一段，种邪地南边，养老地拾一亩。

每年每份包养老粮食麦子、玉子、豆子共四石，花费洋贰拾元。

民国贰拾八年正月廿二日 宋绍曾存照

合同为证 同央亲：杨丛生、张继诵

族：宋学德、宋俊德

从这份三百多字的“分单”上不难看出，长门所分得房产、物品、土地均远多于我们二门，但他却并没有和兄长去争夺家产，而是认可了这份“已极公平”的分单。这是他在家族中的谦让的一个缩影。

在乡亲们眼中他也是一位宽厚长者。过去我们这里引黄河水灌溉，河水通过干渠、支渠、斗河、毛河四级水利分流，到了地头的农河，水流不大，需要各农户依次灌溉，轮到他老人家去浇地时，后边的村民总是会对他说些着急的理由，夹队先浇，经常把我们家留到最后。他也总是笑呵呵的说：“年轻人不定有啥急事儿哩，我老了，没啥当紧的，让他们先浇吧！”

老爷宽厚仁慈的另一面也有对我们家人的严厉。有一年，五岁的二弟偷拿了他两毛钱，被他发现后，硬是把二弟挤到天井里，说“小时偷针，大喽偷金”，非要拿拐杖敲他一顿不可。

1995年春节，曾祖父母、祖父母合影

曾祖父到晚年因为老年痴呆，经常会走失或摔倒，但经历了无数磨难的他，心态始终是乐观向上的，身体健硕，能吃能睡。他以八十六岁高龄寿终正寝，出殡那天，狭小的郭庄街挤满了送行的街坊亲朋。

伴随着新年的炮声，我不禁想起了他解放前自撰的一副春联——“翻江倒海打胜仗，欢天喜地过大年。”这副春联他并没有说明是期盼着谁打胜仗，因为当时城头变幻大王旗，各路兵马混战，以他的觉悟不一定能预判到谁最终会获胜，但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只希望有一方能够打胜仗，结束混乱的局面，重获和平，好让人民能够欢天喜地的过大年！

二十六年过去了，我很怀念他，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安宁！

曾孙宋彦璋记

壬寅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