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3月的一个阴冷早晨,’老首长,真的是您?’门外的小伙子话音发颤。”隔着半掩的木门,邱会作靠着一张旧藤椅点了点头,这就是他在西安平淡日子的日常音符。
两年前,他结束长达十年的“特别监管”被安排在西安市东郊一片老旧家属区,21平方米,水龙头滴哒不停,墙皮大块脱落。收拾妥当后,房里只剩四条木凳、一张单人床、一盏已发黄的钨丝灯泡。按文件规定,每月生活费一百元,外带三十斤全国粮票和半斤菜油票,仅此而已。
对比二十年前的行政六级待遇,落差肉眼可见。可彼时的工厂技工月薪大多三四十元,街坊们对他那一百块仍觉得“挺阔气”。邱会作心里有数:买煤球、添棉袜、寄信,都得算到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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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气是奢望,冬天只能靠一只土炉子撑着。炉膛烧旺,室内温度可到十九度;炉膛一闷,寒气立刻钻进骨缝。1982年腊月,炉盖没扣严,他在睡梦中吸进大量一氧化碳,幸亏帮工阿姨刘秀梅冲出屋子高声呼救,邻居们破门而入,抬到院子里抢回一条命。“这炉子是个祖宗,侍候不好要命。”他事后自嘲,却依旧不敢添置电暖气,电费贵。
那几年,票证好似第二身份证。粮票、肉票、布票、油票样样分档次。因无正式户籍,邱会作只能逢月拿到那三十斤粮票,其余全靠七拐八拐托人送。老战友孟庆和在信里写道:“我这儿攒了二两化纤票,你要不要?”字里行间尽是诙谐,更带无奈。
有意思的是,排菜市场的长队,他从不插队。可摊主或买菜人一认出他,常嚷:“让老红军先来!”他推辞无果,只好低头埋进棉帽。那一幕让周围人指指点点:风云人物也有如此普通的一天。
慢慢地,西安的老干部口口相传:邱部长住在东郊那排平房。于是,陌生的、熟识的、在职的、离休的,隔三差五上门。有人带来一包开封熟牛肉,有人塞两张内部电影票。邱会作大多礼貌接受,也只是把来者让进屋里坐坐,聊一阵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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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部属孔瑞云有次到西安开会,专程坐出租车寻他。他们对饮一碗稀小米粥,连菜都没来得及炒。孔瑞云放下筷子,悄声说:“首长,咱们都老了。”屋里灯泡发出嗡嗡响,谁也没有接这一句。
1985年起,中央出台老干部生活补助细则,他的月费升到二百元,增幅不小,但票证制度依旧。空荡的口袋里多出的那张十元票子总被他攒下来,到月底去书摊淘旧书——《军需管理学》《红军卫生简史》一摞摞扛回家。邱会作常念叨:“钱用光了,书留得住。”
不久后,改革开放带动市场温度上升,票证制度松动。西安城里的国营浴池开始收现金,他再也不用揣着破旧布袋兑换洗澡票。只是他仍保持着每周五下午“蹭公共浴池”的习惯,惹得年轻人窃窃议论:这位瘦老头究竟什么来头?
生活逐渐顺畅,可身体状况在走下坡路。1990年春,腰椎旧伤发作,他拄拐也要自己去粮店领票。售货员看不过眼,硬拉他到柜台后把米面打包好,再找辆三轮车送回家。邱会作道谢,小声感慨:“我从前管过千军万马,现在却需要人扶一把,世事啊。”
1992年,转机降临。陕西省老干局征得批复,将邱会作接往省干休所。搬家那天,下起小雪,院里几位邻居帮着抬行李,最沉的是一只柳条箱,里面不是衣物,而是十几册手稿和旧书。干休所给他安排了带暖气、独卫的套间,还配一辆红旗轿车供就医或外出。对比十一年前的寒灯旧椅,简直天壤之别。
值得一提的是,他对“专车”并不热衷。多数时候,仍握着公交月票挤13路去书店、去碑林。“坐轿车抖得腰疼,公共汽车晃几下筋骨舒坦。”他给司机解释,司机连连应声,却只能怏怏跟在后面。
干休所日子规律:清晨读《参考消息》,上午抄写回忆录,午后到操场慢走二十圈。偶尔有部队青年干部来采访,他端起茶杯说一句:“后勤是打仗的另一条战线。”说完不再延伸。对外他很少谈个人沉浮,既不辩解,也不渲染。
1994年春,邱会作伏案写完《红一方面军供给简表》最后一页,关掉台灯,窗外槐芽新绿。他没有对任何人提笔者是自己,只在扉页夹一张便笺:供今后研究者参考。此后,他把更多时间交给体能恢复,偶尔参加干休所组织的老兵座谈,听大家争论“数字化后勤”时,露出不习惯却又欣慰的神情。
生活起伏二十余载,他始终以一本日记折射时代:1981年记取票证、记煤球;1987年记录新币、记副食品提价;1992年开始写暖气片漏水、写专车油耗;1994年以后,字里行间逐渐从琐碎家用转向专业思考,连页码都用军需编号格式。
时针拨到1996年,老部下再次探望。对方递过一截带锈钢枪机零件——长征途中留下的纪念。邱会作抚摸片刻,说了句:“那时候后勤车还是骡马。”两人沉默。窗外走廊传来收音机播放的流行曲,新旧交叠,像极了他此生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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