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你听说了吗，这张家的老头子，身上的锈怕是都要掉下来了。”
“掉下来才好呢，不然啊，那股子铁锈味儿，迟早要把人给熏死。”
01
张卫国觉得自己是一根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老黄瓜。
皮是皱的，心是蔫的，连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子防腐剂的味道。
这味道，他闻不见，但别人能。
比如，他那个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的儿子张强，还有那个一进门就先开窗的儿媳妇李静。
他们不说，但张卫国能从他们抽动的鼻翼里，看出对这股味道的嫌弃。
六十五岁，从国营工厂的车间主任位置上退下来，张卫国就像一尊被搬离了神龛的泥菩萨，搁在自家这三室一厅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是没香火了。
以前在车间，他咳嗽一声，几百台机器的轰鸣都得为他让出三分清静。
现在，他把嗓子咳哑了，也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不知死活地走着自己的道。
掌控欲，这玩意儿玄乎。
在位的时候是权柄，退下来了，就成了揣在怀里的一块捂不热的臭石头。
没地方使，就只能折腾自己，折腾身边的人。
院里晾衣服滴水到他窗台上了，他能叉着腰在楼下骂半个钟头，骂得那家人家从此只敢在屋里晾衣服，阴干的内裤都带着一股子霉味儿。
谁家小孩半夜哭闹，他第二天一准儿在楼道里阴阳怪气，“这养的是孩子啊，还是养的猫头鹰啊，白天睡觉，晚上捉老鼠呢。
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水，没滋没味，唯一的乐趣，就是去小区花园角落的棋牌室。
那一方小小的楚河汉界，是他最后的领地。
他往那儿一坐，摸着下巴上的几根杂毛，看着棋盘上的车马炮，就又能找回当年“指点江山”的幻觉。
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你这步棋臭了”的时候，对面的人必须得皱着眉，做出认真反思的样子。
这种局面，被儿媳妇李静给搅了。
李静是个心软的女人，软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谁都能上去踩一脚，挤出点善良的汁水来。
她在小区里喂流浪猫狗，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卫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
眼不见心不烦。
可这次，李静把麻烦领回了家。
一只叫“大黄”的土狗，毛色杂得像秋天的野草，肚子鼓得像个吹过了头的气球。
李静说，“爸，大黄快生了，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太可怜了。”
张强在一旁帮腔，“爸，您院子角落那个旧狗笼不是一直闲着吗，就让它暂时待几天，生完我们就想办法送走。”
张卫国当时就把手里的报纸摔在了桌上，报纸上的黑字，像一群受了惊的蚂蚁，四散奔逃。
“我的家，什么时候成收容所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寒气。
“这是挑战，是对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规矩的公然挑战。”
张卫国的火气在胸腔里像一团烧不着的湿柴，一个劲儿地冒着呛人的浓烟。
他看着儿子那张为难的脸，又看看儿媳妇那双快要滴出水来的眼睛，最终，那股子烟还是没能烧成火。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转身进了卧室，把门摔得山响。
他听见外面李静小声的欢呼和张强如释重负的叹气。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就像被戳了个洞的轮胎，正在“嘶嘶”地漏着气。
大黄被安置进了那个生了锈的铁笼子，笼子放在院子的西南角，紧挨着一丛半死不活的冬青。
张卫国每次经过，都要绕着走，仿佛那笼子里关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口会传染瘟疫的棺材。
他嫌那狗身上的骚味，嫌它看见自己时那副摇尾乞怜的奴才相。
“畜生就是畜生。”，他不止一次对着狗笼的方向吐口水。
几天后，狗崽子出生了。
不多不少，正好六只。
小东西们挤在一起，像一窝没长毛的老鼠，发出细微的、像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
张卫国起初没把这声音当回事。
可随着小狗崽子一天天长大，那哼唧声也跟着长大了，长成了尖锐的、此起彼伏的叫唤。
特别是在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和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
那声音像一把把小锥子，一下一下，精准地凿在他的太阳穴上。
张卫国的睡眠本来就浅，像一层浮在水面上的薄冰，稍有动静，就碎了。
现在，这窝狗崽子，成了专业碎冰的。
他每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张强，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把那窝东西弄走。”，他在电话里对着儿子咆哮。
电话那头，张强总是那几句话，“爸，再等等，小狗太小了，离不开妈。
“爸，我们最近项目忙，一有空就回去处理。”
“忙，忙，忙，你们就知道忙。”
张卫国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他觉得自己的话，现在就像一阵风，吹过儿子的耳朵，什么都留不下。
他被这个家抛弃了，彻彻底底地。
这种被忽视的怨念，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里疯长，把他的心越缠越紧，都快喘不上气了。
棋牌室里，牌友老李最近总是在炫耀他家的那条小泰迪。
“我家宝宝啊，昨天学会握手了。”
“今天我给它穿了件小毛衣，哎哟，那小模样，别提多俊了。”
老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张卫国在旁边听着，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
他看着老李手机里那条穿着衣服、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泰迪犬，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人活得还不如狗。”
他在心里冷哼。
这句骂人的话，在此刻的张卫国听来，却成了一种让他感到屈辱的现实。
他，张卫国，一个当了半辈子领导的人，如今在家里的地位，竟还不如一只流浪狗。
别人家的狗是宝，他家的狗是噪音制造机，是他失眠的罪魁祸首，是他和儿子儿媳矛盾的引爆器。
一种扭曲的念头，在他心里悄悄地探出了头。
他要证明点什么。
证明他依然是这个家的主人，证明他对这些“畜生”，拥有绝对的、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要用行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他那个不听话的儿子和那个滥发善心的儿媳妇，在这个家里，到底谁说了算。
这个念头，像一颗黑色的种子，落进了他被怨念和孤独浸泡得松软的心田里。
只需要一夜雨，一阵风，它就会破土而出，长成一棵狰狞的、结满恶果的毒树。
那一夜，风雨如期而至。
只是张卫国没有想到，这场风暴，最终会将他自己也卷入其中，摔得粉身碎骨。
夜，像一块被墨汁浸透的黑布，严严实实地罩了下来。
张卫国在床上翻来覆去，像一条被扔在干岸上的鱼。
白天在棋牌室输了钱，心里窝着火。
晚上儿子又打电话来，说这个周末项目要加班，回不来了。
“那狗呢。”，张卫国冷冷地问。
“爸，就再麻烦您几天……”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歉意。
张卫国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他把手机扔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心里的那团湿柴，被这一下，仿佛砸出了几点火星。
他闭上眼睛，努力想让自己睡着。
可越是想睡，脑子就越清醒。
儿子敷衍的语气，儿媳妇那张总是带着一丝怜悯的脸，棋牌室里老李得意的笑声，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转悠。
就在这时，院子里那熟悉的、让他恨之入骨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嗷呜……嗷呜……”
“唧唧……唧唧……”
起初是零星的几声，很快，就汇成了一场大合唱。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它不像白天的声音，会被各种杂音稀释。
夜晚的声音是纯粹的，带着一种穿透力，能轻易地钻进你的骨头缝里。
在张卫国听来，这狗叫声，不再是简单的噪音。
它成了一种嘲笑。
嘲笑他的失眠，嘲笑他的孤独，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理智，这根绷了很久的弦，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他趿拉着拖鞋，冲到院子里。
夜风带着雨丝，凉飕飕地打在他脸上。
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到狗笼前，隔着铁栏杆，对着里面大声呵斥。
“叫。叫。我让你们叫。”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沙哑、尖利。
可他的呵斥，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那几只小狗崽子，或许是因为饥饿，或许是因为寒冷，或许是被他的怒吼吓到了，反而叫得更凶了。
母狗大黄在笼子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不安的呜咽声。
它一边用身体拱着自己的孩子，试图让它们安静下来，一边用那双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的眼睛，望着笼子外的张卫国。
那眼神，像是在哀求。
这哀求的眼神，彻底点燃了张卫国心中那团压抑已久的火焰。
他觉得，这只母狗，和他的儿子儿媳一样，都在用一种软弱的、可怜的方式，来挑战他的底线。
“你们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是吗。”
他在心里咆哮。
长久以来积压的孤独、失落、被忽视的怨气，在这一刻，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他需要用一种最极端、最彻底的方式，来重新宣告自己的主权，来重塑他那摇摇欲坠的绝对权威。
他要让这院子，恢复它应有的寂静。
张卫国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他变得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这种平静，比任何愤怒的表情，都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转身，走进旁边那间堆放杂物的矮房子。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他摸索着，很快，他的手就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粗糙的木柄。
他把它抽了出来。
是那把用来在院子里翻土种花的铁锹。
铁锹的边缘，因为常年使用，被磨得有些锋利，在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下，泛着一层冷冷的白光。
他提着铁锹，一步一步，重新走回狗笼前。
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脏上。
“咔哒”一声，他打开了狗笼的锁扣。
母狗大黄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对着他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它把六只小狗崽全都护在自己的肚子下面，整个身体弓成了一张警惕的弓。
张卫国冷笑了一声。
他扔下铁锹，闪电般地伸出双手，一把揪住大黄脖子后面的皮毛，粗暴地将它从狗笼里拽了出来。
大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四只爪子拼命地在水泥地上抓挠，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可它的力气，怎么能和一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成年男人相比。
张卫国把它拖到院子另一头的大树下，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粗麻绳，死死地拴在了树干上。
他能感觉到绳子下的那具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他没有看它。
他转身，重新拾起地上的铁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敞开着门的、挤满无辜生命的铁笼。
母狗的哀嚎声，在这一刻，变得尖利而绝望。
它疯狂地挣扎着，拉得麻绳深深地勒进了皮肉里。
它想冲回去，回到它的孩子身边。
可那根绳子，像命运的枷锁，让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提着铁锹的魔鬼，走向它生命的全部。
张卫国的眼前，只有那几团蠕动着的、发出微弱叫声的小生命。
他高高地举起了铁锹。
第一下，砸了下去。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尖锐的叫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树下母狗那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犬类的哀嚎。
张卫国没有停。
他的动作，机械而麻木。
铁锹一次又一次地举起，落下。
“噗嗤。”
“噗嗤。”
“噗嗤。”
院子里，只剩下这沉闷的、规律的闷响，和母狗从凄厉的哀嚎，慢慢变成压抑的、仿佛要把自己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呜咽。
他没有去看那些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场面。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母狗大黄的方向。
他要让它看着。
他要让它清清楚楚地看着，这就是挑战他权威的下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狗笼里，彻底安静了。
院子里，也彻底安静了。
只有风声，和雨丝落在地上的“沙沙”声。
母狗的呜咽，也停了。
它瘫在树下，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空皮囊。
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着。
张卫国扔掉铁锹。
他从杂物间找来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把笼子里那堆模糊的东西，一一捡了进去。
他的手，很稳。
做完这一切，他把垃圾袋的口子扎紧，拎着它，走出了院子，把它扔进了小区角落那个绿色的、巨大的垃圾中转站里。
回来的时候，他经过那棵树。
他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大黄。
大黄也正看着他。
它的眼神，不再是哀求，也不是恐惧。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空洞的、死寂的眼神。
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水。
张卫国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但很快，这种异样的感觉，就被一种大功告成的快感所取代。
“总算是清净了。”
他冷哼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子。
他把门关上，隔绝了屋外的一切。
屋子里，挂钟的秒针，依然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张卫国是被阳光晃醒的。
他睡了自从那窝狗崽子出生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院子里，安静得像是世界末日。
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拉开窗帘，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照得屋子里一片亮堂。
他看了一眼院子。
母狗大黄还趴在那个空荡荡的狗笼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
它不吃，也不喝。
张卫国扔过去的一盆混着肉汤的米饭，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已经招来了几只苍蝇。
大黄只是用一种张卫国读不懂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那眼神，不再空洞，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凝结。
张卫G国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像被一根羽毛，轻轻地挠了一下。
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总算清净了”的巨大快感给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哼着小曲，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吃完饭，电话响了。
是棋牌室的老李。
“老张，三缺一，赶紧的。”
“马上就到。”
张卫国挂了电话，心情好得就像这窗外的天气。
他觉得，昨天晚上的那通发泄，不仅让他找回了睡眠，也找回了好运气。
他换上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深蓝色夹克，对着镜子，把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急匆匆地锁上房门，就往外走。
他赢钱的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一件事。
那只被他拴在树下，后来又自己挣脱了绳子，跑回狗笼里的母狗。
以及，那个他昨晚打开后，就再也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的狗笼的门。
张卫国在棋牌室里，大杀四方。
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在车间，指点江山，说一不二的时候。
他的每一张牌，都打得恰到好处。
对手的每一步棋，似乎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糊了。”
他把牌“哗啦”一下推倒，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牌友们纷纷掏钱，嘴里念叨着他今天的手气实在是太好了。
他摆摆手，故作谦虚，但嘴角那抹压不住的笑意，已经出卖了他。
一直打到深夜。
散场的时候，他还意犹未尽。
赢来的钱，被他整整齐齐地码好，揣在内侧的口袋里，沉甸甸的，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和满足。
他还喝了点小酒。
酒意上头，脚步都有些发飘。
回家的路上，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很舒服。
他哼着不成调的京剧，手里“哗啦哗啦”地转着钥匙串。
整个世界，似乎都匍匐在了他的脚下。
到了家门口，他掏出钥匙，摸索着，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
他习以为常，这黑漆漆的屋子，就是他的常态。
他反手把门带上，借着酒劲，伸手去按墙上的开关。
灯亮了。
就在灯光驱散黑暗的那一瞬间，张卫国脸上的醉意和笑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了。
他的瞳孔，在零点一秒内，收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的点。
他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劈，双腿发软瘫坐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