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我来举报。”
“举报什么?哪个公司拖欠你工资了?”
窗口后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这样的开场白,他一天要听上几十遍。
我将那个被我体温捂热的牛皮纸袋放在台面上,指腹在粗糙的封皮上最后摩挲了一下。
里面装着的,是一个人九年的光阴,和另一个人的万丈高楼。
我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这间办公室里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我要举报的,是一家今天刚上市的公司。”
01
2004年的夏天,山里的风都带着一股子燥热的黏腻。
我叫俞静安。
那一年,我十八岁。
去县城邮局打电话查分的那天,我换上了自己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白衬衫。
几十里的山路,我几乎是跑着去的,脚下的碎石硌得脚底板生疼,可我心里头,揣着一团火。
那团火,叫希望。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的手心里全是汗,连话筒都差点握不住。
当听筒那头报出我的考分和全县排名时,我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又像是被瞬间充满了电。
全县理科第三。
这个成绩,足以让我走进那所梦寐以求的重点大学,去学我最喜欢的土木工程。
我挂上电话,靠着邮局斑驳的墙壁,看着天上刺眼的太阳,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回到村里,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每一个角落。
父亲俞大山,一个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男人,听完后一句话没说。
他只是默默走到墙角,从一个黑乎乎的铁盒子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划了好几次火柴,才终于点着。
他猛吸了一口,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泛起了浑浊的泪光。
母亲则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摩挲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几户之一。
父母靠着那几亩薄田,硬是把我供到了高中毕业。
这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对他们来说,比那几亩地里长出来的金子还要珍贵。
村里人来看我,眼神里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我家即将跳出这片穷山沟的确认。
“静安这孩子,从小就稳当,肯定有出息。”
“以后可就是国家干部了,别忘了我们这些乡里乡亲啊。”
在这些声音里,我看到了父亲挺直了一些的腰杆,看到了母亲脸上舒展开的皱纹。
我觉得,我之前十几年吃的苦,全都值了。
我们一家人,开始满怀期待地等待那封决定命运的信件。
村里的邮件,统一都送到村委会,再由村长分发。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去村委会门口转悠好几趟。
村长叫柯友德,在村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
他的儿子柯炳辉,跟我同龄,从小就不爱读书,整天游手好闲,仗着他爹的势,在村里横着走。
他高考的分数,连个最普通的大专线都够不上。
七月底,村里其他几个考上中专和普通大专的同学,都陆陆续续拿到了通知书。
只有我的,迟迟没有消息。
我开始慌了。
我跑到村委会问柯友德。
他正翘着二郎腿,喝着热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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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你的,可能路上寄丢了呗,这种事常有。”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心里越来越不安。
我又跑了好几趟,柯友德开始变得不耐烦。
“说了没有就没有,你这娃子怎么这么啰嗦?天天往我这跑,耽误我办公。”
那种不安,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直到八月中旬,离大学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个在县邮政局工作的远房亲戚,托人给我捎来一句话。
他说,我的录取通知书,半个月前就已经送到了村委会,签收人,正是村长柯友德。
听到这个消息,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拉着父亲,冲到了村委会。
这一次,柯友德不再躲闪。
他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脸上挂着一种虚伪的同情。
“静安啊,你是不是记错了?你的通知书,不是这个吗?”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录取通知书,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家我听都没听说过的省内职业技术学院的通知书。
我盯着那张纸,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这不是我的!”我冲他喊道,“我报的是重点大学!”
父亲也急了,他操着浓重的乡音,恳求道:“柯村长,是不是搞错了?俺家静安的分数,不可能上这种学校啊。”
柯友德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脸色沉了下来。
“俞大山,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一个村干部吗?”
“我好心帮你们收件,你们倒反过来赖上我了?”
“你们自己没考好,难道还要怪到我头上来?”
就在这时,柯炳辉从里屋晃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名牌运动服,手里拿着一份通知书,在我面前晃了晃。
上面的校名,赫然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那所大学。
他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俞静安,不好意思啊,看来还是我技高一筹。”
“以后咱们可就是校友了,哦不对,我上的是本科,你那是个啥?”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们,是他们一家,偷走了我的人生。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睛血红,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我想冲上去跟他拼命,却被父亲死死地抱住。
“冷静点,娃,冷静点!”父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母亲已经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柯友德看着我们一家人的惨状,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
“别在这里闹,影响不好。要我说,能有学上就不错了,有些人啊,就该认命。”
“认命”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那一天,我们是怎么离开村委会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父亲原本微驼的背,彻底垮了下去。
母亲的哭声,在那个夏天的午后,显得那么凄凉和无助。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家成了村里的一个笑话。
柯友德一家在村里散播谣言,说我根本就是吹牛,成绩也是假的,现在考不上好大学,就想赖在他们头上。
一些原本还同情我们的村民,在柯友德的权势下,也开始对我们避而远之。
我们一家人,被彻底孤立了。
父亲想过去镇上告状,可我们无权无势,连个门都摸不着。
反而因为这事,柯友德处处给我们家使绊子。
家里的自留地被找借口收回了一半,申请困难补助的资格也被取消了。
看着父母日渐憔悴的脸庞和愁苦的眼神,我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我明白,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真的被拖垮了。
八月底的一天夜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跟父母说,我要出去打工。
母亲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娃,是爹娘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父亲蹲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到他鬓角又多了几缕白发。
他最后掐灭烟头,站起来,只对我说了一个字。
“去吧。”
临行前,母亲将家里仅有的二百块钱,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缝进了我的内衣口袋。
她还给我煮了满满一袋子鸡蛋,让我路上吃。
天还没亮,我就跟着同村一个外出打工的叔叔,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汽笛声尖锐而悠长。
我透过满是水汽的车窗,看到父母在站台上追着火车跑,他们一边跑一边喊着我的名字。
他们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把头埋进膝盖里,没让眼泪流出来。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过去的那个俞静安,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心里只有一件事的人。
那就是,要把属于我的东西,堂堂正正地拿回来。
火车咣当咣当,载着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大山,也载着我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未来。
那一年,柯炳辉走进了窗明几净的大学校园。
而我,走进了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
我们的人生,被人为地划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
一条通向云端。
一条,坠入泥潭。
02
南方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这一切的繁华,都与我无关。
我的落脚点,是城市边缘一个混乱嘈杂的建筑工地。
同村的叔叔把我介绍给了工头,我成了工地上最年轻的杂工。
我的工作,是搬砖、和水泥、推车,所有最苦最累的活,都有我的份。
第一天下来,我的肩膀就被磨得血肉模糊,晚上躺在十几个人一间的工棚里,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
工友们看我年纪小,又是个读过高中的,都劝我。
“小俞,你这身子骨,干不了这个,还是回家去吧。”
我只是摇摇头,一声不吭。
回家?
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从我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不混出个人样,这辈子都不再踏进那座山。
我把所有的不甘、愤怒和痛苦,都化成了力气,发泄在工地的重活上。
别人搬一车砖,我搬两车。
别人干八个小时,我干十个小时。
我成了工地上有名的“拼命三郎”。
工头看我肯吃苦,话又少,慢慢地也愿意把一些稍微有点技术含量的活交给我。
比如,跟着钢筋工学绑扎钢筋。
工地的生活,枯燥而辛苦。
工友们晚上的娱乐,就是凑在一起打牌、喝酒、吹牛。
我从不参与。
每天收工后,不管多累,我都会去工地旁边的一个废品收购站。
我用捡来的废品换来的钱,去买旧书。
高中的课本、大学的教材、建筑学的专业书籍,只要是跟知识有关的,我都要。
工棚里光线昏暗,我就凑在那个唯一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下看书。
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工友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但我却能完全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
那些文字、公式和图纸,对我来说,不是枯燥的符号,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
我一边干着最底层的体力活,一边用尽所有力气,去学习那些本该在大学课堂里学到的知识。
我的工资,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其余的都寄回了家。
我知道,父母在家乡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我只有让他们知道我过得很好,他们才能稍微安心一些。
在电话里,我从不说工地的苦,只说我又学了什么新本事,老板又给我涨了工资。
时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汗水和油墨香中,悄悄溜走。
转机发生在我到工地的第二年。
那天,项目上的一张关键施工图纸出了问题,几个节点的数据对不上,技术员急得满头大汗。
我正好在旁边干活,无意中瞥了一眼图纸。
凭着那段时间自学的知识,我看出那个问题,其实是一个很基础的结构力学计算错误。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在一个没人的时候,找到了那个姓张的老技术员。
我把我发现的问题和盘托出,并且给出了我的计算过程。
老张起初一脸怀疑地看着我这个满身泥浆的小工。
但他拿着我的草稿,核对了一遍又一遍后,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变成了惊讶,最后是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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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你读过大学?”
我摇了摇头,低声说:“高中毕业,后来自己看了点书。”
从那天起,老张开始有意无意地提携我。
他不让我再去干那些纯体力的杂活,而是把我调到他身边,让我跟着他学看图纸,学做施工资料。
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我学得比任何时候都用心。
白天,我跟在老张身后,跑遍工地的每一个角落,把图纸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和现场的实体对应起来。
晚上,我就在办公室里,帮他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资料,学习如何编制施工方案,如何做工程预算。
我的进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几年后,我通过了成人高考,拿到了一个土木工程专业的专科文凭。
虽然这个文凭的含金量,远不能和我被顶替的那个相比,但它至少证明了,我这几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也从一个普通的工地小工,变成了一名合格的技术员。
2008年,我用攒了好几年的钱,买了一台二手的台式电脑。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台电脑。
我拉了网线,开始学习使用CAD制图,学习使用各种工程软件。
网络,也让我重新和过去的世界,建立起了一丝微弱的联系。
我通过一些老同学,断断续续地知道了柯炳辉的消息。
他“大学毕业”后,靠着他爹的人脉和那个名牌大学的文凭,在县里开了一家建筑公司,名叫“辉煌建设”。
那个年代,正是国内城市化建设飞速发展的时期。
柯炳辉抓住了这个风口,靠着承接一些政府工程,迅速完成了原始资本的积累。
听说他的公司发展得很快,生意越做越大,没几年就在市里站稳了脚跟。
每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我的心都会被狠狠地刺痛一下。
他所拥有的一切,本该是属于我的。
他踩着我的尸骨,登上了他的辉煌殿堂。
但我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以我当时的能力,想要和他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蛰伏,继续学习,继续积蓄力量。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公理和规则存在。
如果现有的规则不能给我公正,那我就要去学习和利用更高级的规则。
除了专业知识,我开始自学法律,特别是经济法和合同法。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能让我变强的知识。
九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这九年里,我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工地换到另一个工地。
我住过潮湿的地下室,也睡过冬冷夏热的板房。
我吃过最便宜的盒饭,也啃过冰冷的馒头。
我见识了人情冷暖,也看透了世态炎凉。
我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懵懂少年。
岁月和苦难,把我的棱角磨平,也把我的内心,淬炼得坚如磐石。
我成了一家小型劳务分包公司的项目负责人。
我的工作,是带领我的工队,从像“辉煌建设”这样的大总包公司手里,接工程来做。
这个身份,让我接触到了这个行业的更多内幕。
拖欠工程款、克扣工人工资、使用劣质材料、做假账……这些都是行业里司空见惯的潜规则。
而柯炳辉的“辉煌建设”,更是将这些潜规则,运用到了极致。
他的公司在业内的名声很差,以“压价狠、结款慢”而闻名。
很多小的劳务队,都被他们坑过。
因为工作关系,我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辉煌建设”的各种资料。
每一次和他们公司打交道,我都会留一个心眼。
那些被他们克扣工资的工人的申诉书,那些有问题的合同副本,那些记录着真实工时的考勤表……
我都悄悄地,分门别类地保存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但我有一种直觉,它们将是我最有力的武器。
这九年,柯炳辉的人生,和我截然相反。
他从一个县城的小老板,摇身一变,成了省内知名的青年企业家。
他的公司,也从一个小小的建筑队,发展成了一个业务遍及多个领域的建设集团。
他登上了杂志封面,接受了电视专访,成了无数人眼中的成功典范。
而我,依然是这个庞大城市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我们两人,就像是活在两个完全平行的世界。
直到2013年的秋天。
我从财经新闻上,看到了一个轰动性的消息。
“辉煌建设”集团,即将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敲钟上市。
新闻画面里,柯炳辉穿着一身昂贵的西装,梳着油光锃亮的发型,满面春风地站在聚光灯下。
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我看着电视屏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拿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知道,我等待了九年的时刻,终于来了。
风暴,就要起了。
03
2013年,10月28日。
这是一个被柯炳辉和他的“辉煌建设”集团,定义为里程碑的日子。
这一天,“辉煌建设”的股票,正式挂牌上市。
上海,黄浦江畔的豪华酒店里,一场极尽奢华的庆功晚宴,正在进行。
水晶吊灯将整个宴会厅照得亮如白昼。
衣着光鲜的宾客们,端着盛满香槟的酒杯,穿梭其间,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柯炳辉,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他被一群人簇拥在中央,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银行行长、政府官员、商界名流,此刻都对着他露出了奉承的笑脸。
“柯董,年轻有为啊!”
“恭喜柯董,以后辉煌集团的股票,我们可是要长期持有的。”
“柯董的成功,是我们本土企业家的骄傲!”
在一片赞美和吹捧声中,柯炳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端起酒杯,站到了舞台中央。
镁光灯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成功人士特有的矜持与傲慢,开始了他的演讲。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
“今天,是我柯炳辉,也是我们辉煌建设集团,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天。”
“九年前,我从大学毕业,怀揣着梦想,创立了辉煌建设。”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荡在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
“很多人问我,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今天,我可以告诉大家。我的秘诀,就是八个字——知识改变命运,奋斗成就未来!”
他顿了顿,很满意台下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
“我出生在农村,我知道,只有通过学习,才能走出大山。”
“是那所名牌大学,给了我知识和眼界。是这个伟大的时代,给了我机遇和舞台。”
“我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各界朋友的支持,更离不开我们辉煌集团全体员工的努力奋斗!”
他的演讲,慷慨激昂,充满了虚假的正能量。
台下的宾客们听得如痴如醉,仿佛真的见证了一个寒门贵子逆袭的励志故事。
电视财经频道,各大门户网站,都在同步直播这场盛会。
“辉煌建设”的股票,开盘即大涨,市值一路飙升。
柯炳辉的名字,和他那套“知识改变命运”的说辞,迅速传遍了全国。
他站在了他人生的最高峰。
享受着财富、名誉和权力带给他的一切。
他或许以为,九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被他踩在脚下的山村少年,早已化为了尘埃,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里。
他错了。
我没有消失。
我一直都在。
就在他享受着万众瞩目的荣光之时。
千里之外的省会城市,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没有香槟,没有鲜花,没有掌声。
只有一栋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政府办公楼。
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市劳动保障监察局。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
我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工装,走进了这栋大楼。
这身衣服,是我九年来最常穿的装束。
它不体面,但它很干净。
大厅里人不多,弥漫着一股官方机构特有的、混合着打印机油墨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径直走向那个挂着“劳动监察”牌子的窗口。
窗口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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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走过来,他抬起头,公式化地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他的眼神,在我那身工装上停留了片刻。
这种眼神,我见过很多次。
里面没有歧视,但也绝没有热情,只是一种日复一日处理同类事件后,形成的职业性麻木。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牛皮纸文件袋,轻轻地放在了光滑的柜台上。
这个文件袋,跟了我很多年。
里面装着的,是我这九年来,所有的隐忍、谋划和期待。
袋子的边角,已经被我摩挲得起了毛边。
它的分量很重。
重到足以压垮一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商业帝国。
我看着那位工作人员,迎着他平淡无奇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缓缓地开口说道。
“同志,我来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