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龙！我要一条龙！喷火的，金色的那种！盘在公司的logo上！”
王总的声音像一台老旧的鼓风机，从电话那头呼啸而来，带着一股子油腻的烟火气，几乎要点燃林默脑子里那根名叫“理智”的弦。
林默深吸一口气，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那个简洁、现代、充满设计感的logo初稿上移开，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
“王总，我们的品牌定位是高端定制，追求的是简约、大气。一条写实的金龙……可能不太符合我们想传达给客户的品牌形象。”
“什么形象不形象的？我就是客户！我的形象就是金龙！我告诉你小林，我就喜欢这个！霸气！懂吗？我公司的名字叫‘龙腾四海’，你给我搞个牙签在上面算怎么回事？”
林默捏了捏眉心，感觉太阳穴在一抽一抽地疼。
“王总，我们可以把‘龙’的元素抽象化，用几根有力的线条来表现，这样既有‘龙’的神韵，又不失现代感和高级感……”
“停停停！”王总粗暴地打断了他，“我听不懂什么高级感，我就要看得见摸得着的！金色的！龙鳞要一片一片清清楚楚！龙须都要给我飘起来！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我看到新稿，满意了，尾款就给你结了。”
电话“啪”的一声挂了。
01
林默颓然地靠在吱吱作响的办公椅上，盯着屏幕上那个被自己视为艺术品的logo，感觉像是自己的孩子被逼着穿上了一件花里胡哨、不伦不类的棉袄。
“又谈崩了？”一个胖乎乎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是他的合伙人，王胖子。
林默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屏幕。
王胖子走进来，看了一眼，又听林默把王总的要求学了一遍，脸上乐开了花。
“喷火的金龙？可以啊！多霸气！咱们给他设计一个，保证闪瞎所有人的眼！”
“胖子，你认真的吗？”林默一脸的难以置信，“我们开的是设计工作室，不是村口打印店！”
“我知道，但打印店赚钱啊！”王胖子走到林默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顺手从墙上揭下来一张早就过期的催租单，“哥们儿，理想不能当饭吃。王总这笔尾款再不结，下个月我们就真得去睡大街了。”
林默的目光落在催租单上，那红色的印戳像一团燃烧的火，灼烧着他的眼睛。
工作室开了三年，半死不活。他和胖子凭着一腔热血，想做点不一样的东西出来，可现实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那些他们引以为傲的创意，在客户眼里，还不如一个“够大、够闪、够直接”的土味设计来得实在。
“唉……”林默长长地叹了口气，抓起鼠标，准备将自己的心血之作，改成一条张牙舞爪的喷火金龙。
他的脸上，写满了对梦想被玷污的疲惫与不甘。
就在这时，沉寂了许久的手机，突然“叮咚”响了一声。
02
手机屏幕上弹出的，是那个几乎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高中同学群。
群名很简单，就叫“滨海三中08届3班”。
一条消息跳了出来：“同学们，还记得我们的十年之约吗？下周末，老地方‘海天阁’，不见不散！——班长张强。”
简短的一句话，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林默疲惫不堪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十年了。
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这个群也从最初的热闹，慢慢变得沉寂。没想到，张强还记着这个约定。
林默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这个被客户和房租压得喘不过气的林默，而是一个刚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少年。
也正是那个夏天，他的天，塌了。
父亲在工地上突发脑溢血，被紧急送进了医院。手术费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得整个家都喘不过气来。
母亲在医院走廊里哭得几近昏厥，林默攥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绝望。
就在他准备放弃学业，去找地方打工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是班长张强。
那时候的张强，是全班同学的偶像。他成绩优异，篮球打得好，性格又开朗仗义，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同学眼里的好班长。
张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他家里的事，二话不说，带着一个捐款箱就站到了班级群里。
“同学们，林默家出事了，我们是兄弟，不能看着他一个人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那是林默记忆里，张强最高大的时刻。
他不仅自己带头捐了款，还发动全班同学，甚至联系了几个兄弟班级。他跑前跑后，联系医院，安慰林默的母亲，忙得像个陀螺。
最后，当他把一个沉甸甸的信封交到林默手上时，林默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张强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眼神坚定而温暖。
“兄弟，挺住！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那笔钱，不仅救了父亲的命，也救了林默的未来。
从那以后，张强这个名字，在林默心里就不只是一个同学，更是一个恩人，一个英雄。
虽然上了大学后，两人联系渐少，各自忙于学业和生活，但这份恩情，林默从未忘记。
他一直想着，等自己事业有成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张强。
可现实是，他自己还在泥潭里挣扎。
“呵……”林默看着手机屏幕上张强的名字，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现实再怎么不堪，总还有一些温暖的回忆，能让人重新燃起一点希望。
他期待的，不仅仅是见见那些许久未见的老同学。
他更想见的，是那个曾经在医院走廊里拍着他肩膀，给了他温暖和力量的“老班长”。
03
“滴滴滴——”
林默被王胖子拉进了一个名为“十年之约筹备群”的临时小群。
刚一进群，林默的眼睛就被满屏浮夸的信息给晃了一下。
一个顶着方向盘车标当头像的同学说：“刚提了新车，下周末正好拉出来遛遛，谁顺路，我捎一段？”
下面立刻有人回复：“哟，这不是刘总吗？换帕拉梅拉了？牛啊！”
另一个头像是在高尔夫球场的女同学发了张照片，配文：“最近在澳洲晒太阳，为了同学会特意飞回来，姐妹们，到时候见！”
照片里，她穿着比基尼，背景是蓝天碧海，身材火辣。
林默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发现整个群的画风出奇地一致。
不是在晒豪车，就是在晒名表，要么就是海外度假的照片，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我过得很好”的优越感。
曾经纯粹的同学情谊，仿佛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攀比和炫耀大会。
林默感觉有些不适，像是不小心闯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利场。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出现，让群里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一个头像是站在游艇上举着香槟杯的男人，发了一条语音。
林默点开一听，那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刻意的磁性，但他还是立刻就认了出来。
是张强。
“各位同学，好久不见。看到大家现在都发展得这么好，我由衷地为大家感到高兴。这次同学会，不仅仅是为了怀旧，我更希望把它打造成一个资源整合的平台。大家聚在一起，聊聊项目，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实现我们的商业闭环。”
“商业闭环”、“资源整合”……
这些油腻的商业术语从张强嘴里说出来，让林默感觉无比陌生。
他记忆里的那个热血少年，和眼前这个满口生意经的“商业导师”，仿佛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班长牛逼！”
“跟着班长有肉吃！”
“班长现在可是我们滨海市的杰出青年企业家，手底下好几个公司呢！”
群里立刻涌现出一大批追捧者，各种吹捧的话像不要钱一样刷了屏。
林默默默地看着，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期待，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凉了半截。
他正准备把手机放下，一个叫李锐的人，发了一条长长的公告。
李锐是当年张强的跟班，现在看来，依旧是。
“@全体成员 各位同学，关于本次同学会的具体安排如下：时间……地点……下面，重点说一下费用问题。”
“为了保证我们这次聚会的‘高端’属性，也为了能让大家的‘资源’得到最有效的‘对接’，经过班长和筹备组的一致决定，本次同学会实行‘会员准入制’。”
“参加者，需缴纳五万元整，作为‘同学会暨项目投资基金’。”
“这笔钱，一部分用于本次聚会的场地、餐饮等开销，剩余部分将由班长牵头，成立一个天使投资基金，用于投资我们同学中好的创业项目。入股的同学，未来将享受分红。”
“换句话说，这不仅仅是一场同学会，更是一张进入我们这个高端人脉圈的门票。名额有限，私聊我转账报名。非诚勿扰。”
公告一出，刚刚还热闹非凡的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五万块。
林默看着这个数字，感觉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同学情”这三个字上。
所谓的十年之约，到头来，只是一场明码标价的生意。
04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五分钟，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发了个“呲牙”的表情，但很快就撤回了。
显然，五万块的“门票”，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林默握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
他看着群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头像，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了十年前，张强为他举着捐款箱四处奔走的样子。
那时候的同学情，是多么的纯粹，多么的无价。
可现在，这份情谊，却被贴上了五万元的价签。
林默深吸一口气，本着对昔日情谊的最后一点尊重，他决定站出来说点什么。
他打下了一行字，检查了一遍，点击了发送。
“同学会，不是为了钱吧？”
他没有用质问的语气，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句。
这条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群里的平静。
最先跳出来的，是李锐。
“林默？我没看错吧？你这意思，是觉得我们班长搞这个是为了赚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同学聚会，大家见个面聊聊天就挺好，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林默解释道。
“复杂？这叫高瞻远瞩！”李锐的语气开始变得不客气，“林默，我知道你混得不怎么样，五万块对你来说可能是个大数目。但你不能因为自己格局小，就拉低我们整个圈子的档次吧？”
“圈子？”林默皱起了眉头，“我以为这是同学群。”
“以前是同学，现在是人脉，是资源！懂吗？”另一个同学也跳了出来，“班长这是在给我们创造机会！你不懂就别瞎说！”
看着这些人的发言，林默感觉一阵悲哀。
就在这时，那个他最不想看到的人，终于说话了。
张强直接@了他。
“林默，你还是这么天真。”
一句简短的话，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嘲讽。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紧接着，张强又发了一条语音，这次他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刻意的伪装，只剩下冰冷的、不加掩饰的傲慢。
“我本来不想说你，但你既然跳出来了，那我就跟你说道说道。人要往前看，不能总活在过去的回忆里。你觉得同学情是无价的，那是因为你现在拿不出有价的东西来交换。这个社会就是这么现实，等价交换，懂吗？”
“我组织这个局，是为了筛选出和我在一个层次的人，大家一起做点事业。至于你……你连门票都买不起，就算进来了，你又能提供什么价值？”
张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林默的心上。
而最致命的一刀，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林默，当年帮你，现在看来，真是我最失败的一笔‘天使投资’。”
轰——
林默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恩情”，被他说成了“失败的投资”。
原来，在他心里，十年前那场雪中送炭，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计算好的生意。
只是因为自己后来没有发展成他想要的样子，所以这笔“投资”，失败了。
巨大的羞辱和愤怒，像火山一样从林默的心底喷发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不再争辩，也不再解释。
因为没有必要了。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用力地敲下了最后一段话。
“我的青春回忆是无价的，你们不配。道不同，不相为谋。”
发送。
然后，他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点击了右上角，退出了这个让他恶心至极的群聊。
世界，清静了。
05
第二天，林默的生活，毫无征兆地迎来了一个巨大的转机。
那个让他头疼不已的王总，竟然主动打来了电话。
“小林啊，那个……logo的事，我想了想，还是用你第一版的设计吧。”王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没了昨天的嚣张，反而带着点小心翼翼。
林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王总，您是说……不用那个喷火的金龙了？”
“不不不，不用了！你那个设计很好，很有国际范儿！是我昨天喝多了，审美不行，你别往心里去啊。就用第一版！尾款我马上让财务给你打过去！”
挂了电话，林默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王胖子凑过来，听完林默的复述，激动地一拍大腿。
“我就说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咱们的才华，终于被认可了！”
林默也笑了，虽然不知道王总为什么突然转了性，但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工作室最大的危机，就这么解除了。
压在心头好几天的阴霾一扫而空。昨天因为同学会而产生的坏心情，似乎也被这意外的喜悦冲淡了不少。
“走！今晚我请客，咱们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胖子兴奋地嚷嚷着。
“好！”林默也豪气地一挥手，“吃最贵的！”
喜悦的气氛在小小的`工作室里弥漫开来。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出大门，一阵急促而不祥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
声音很大，很用力，完全不像是寻常的访客。
林默和胖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疑惑。
林默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表情严肃，眼神锐利。
他们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让工作室里喜悦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是警察。
林默的心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胖子，胖子也吓得不敢出声。
“请问……你们找谁？”林默小心地问道。
领头的一名警察目光如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声音沉稳有力。
“你就是林默？”
“是……是我。”
警察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他的第一句话，就像一颗炸雷，在林默的耳边轰然炸响。
“张强，昨晚死了。”
林默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张强……死了？
怎么会？昨天他还在群里……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惊天的噩耗，就看到领头的那名警察，拿出了一部用证物袋装着的手机。
警察点亮了手机屏幕，举到林默面前。
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昨天那个同学会的聊天记录。
画面，就定格在林默退群前发的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上。那些愤怒的话语，在冰冷的屏幕上显得格外刺眼。
林默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领头的警察收回手机，看着面色惨白的林默，眼神锐利如刀。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林默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几乎被冻结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