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你听说了吗,那拨浪鼓,昨夜又在长信宫响了一宿。”
一个年幼的宫女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鬼魅的秘密。
“嘘,不要命了,那不是拨浪鼓,是索魂的铃铛。”
年长的宫女脸色煞白,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01
我六岁仍不识一字。
父皇说我愚不可及。
他端坐在那张用一整块金丝楠木雕成的龙椅上,面色沉郁得像一口深井,井里没有水,只有冰冷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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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攥着一个赤金镶玉的拨浪鼓,那是母妃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也是我在这座巨大、华丽的坟墓里唯一的玩伴。
长信宫的午后,太阳像一块被烤化的黄油,腻汪汪地涂抹在琉璃瓦上,蒸腾起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腥气。
知了在老槐树的皮肤褶皱里声嘶力竭地嘶吼,那声音像是无数把生了锈的锉刀,来回拉扯着宫里人脆弱的神经。
我的太傅,当朝的大儒张德明,正跪在父皇的脚下,一把花白的胡子沾满了尘土和绝望的汗水。
“陛下,臣……臣有罪。”
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臣穷尽毕生所学,也无法教大皇子殿下认得一字。”他说,
“殿下……殿下他,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父皇的尊严上。
我看见父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了暴怒和极度羞耻的表情,就像一只被当众拔光了毛的猛虎。
他没有看地上的张太傅,而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要将我千刀万剐。
而我,只是坐在角落里,歪着头,专注地摇晃着我的拨浪鼓。
“咚咚,咚咚咚。”那声音清脆、单调,带着一种傻乎乎的执着,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殿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甚至还咧开嘴,冲父皇笑了一下,露出豁了两颗门牙的牙床。
我知道,这个笑容会让他更加愤怒。
“滚。”父皇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而嘶哑,
“都给朕滚出去。”张太傅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那背影仓皇得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老狗。
大殿里只剩下我和父皇,还有侍立在阴影里的总管太监赵高德。
赵高德是母妃的人。
母妃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
“保全我儿,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这句话,我当时躲在纱帐后面,听得清清楚楚。
母妃,那个如水一般温柔,却又有着钢铁般意志的女人,她教给了我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湛儿,”她抚摸着我三岁的脸颊,气若游丝,
“记住,从今天起,你要比所有人都笨。”
“你要藏起你所有的光芒,像一把最钝的刀,藏在最不起眼的刀鞘里。”
“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活到……活到能保护自己的那一天。”她把那个拨浪鼓塞进我的手里,说:
“想娘的时候,就摇摇它。”于是,我便成了一个痴儿。
父皇终于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像一片随时会压下来的乌云。
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拨浪鼓,狠狠摔在地上。
赤金的外壳被撞得凹陷下去,镶嵌的玉石碎了一地,像我那死不瞑目的母亲流下的眼泪。
“你就知道玩。”父皇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朕的儿子,大燕的皇子,竟然是个不识字的傻子。”
“你让朕的脸面往哪里搁。”
“淑妃若是泉下有知,怕是也要被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气得再死一次。”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里。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破碎的拨浪鼓,然后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惊天动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的哭声尖利而丑陋,没有半点皇子的体面,更像一个被抢了糖吃的市井顽童。
父皇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和厌恶所取代。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赵高德,带他下去,朕不想再看见他。”赵高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将我抱了起来。
他的怀抱很瘦,但很稳。
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我停止了哭泣,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他把奏折弄脏了。”赵高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我刚才在太傅讲课时,故意将墨汁
“不小心”打翻,那墨迹像一只张牙舞爪的乌鸦,正好覆盖在父皇御批过的一份奏折上。
那份奏折,是关于兵马大元帅萧振山的军饷事宜。
而萧振山,是当今萧皇后的父亲。
在经过地上的碎玉时,我的眼睛冷静地扫过那些碎片。
然后,我看到了张太傅离开时,他袍角落下的一粒微不可见的白色粉末。
那是西域进贡的
“安神香”,少量能安神,过量,则会让人心智混乱,日渐颓靡。
父皇最近,似乎格外依赖此香。
赵高德抱着我,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他轻声叹了口气,
“殿下,您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宫墙将天空切割成一块块压抑的四方形。
我知道,这座皇宫就是一把巨大的刀,而我们每个人,都在刀尖上求生。
你不跳舞,就会被这把刀碾得粉身碎骨。
三个月后,是父皇的万寿节。
皇宫里张灯结彩,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奢靡的香气,那香气浓得化不开,像是用无数宫女的青春和怨气熬成的浓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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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上,我见到了那个女人,萧皇后。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凤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美丽而危险。
她的笑容很标准,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完美得令人心寒。
她的父亲萧振山,哥哥萧远道,一个手握兵权,一个位极人臣,他们像两尊门神,一左一右地坐在父皇身边,将父皇衬托得像一个被架在祭台上的祭品。
02
酒过三巡,歌舞升平。
萧皇后端着一杯酒,莲步轻移,走到我的席位前。
她蹲下身,用那双丹凤眼温柔地看着我,
“湛儿,今日是你父皇的大寿,你可有什么诗要为你父皇贺寿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像无数根针,刺在我身上。
他们都知道,我不识一字,如何能作诗。
这哪里是提问,分明是又一次当众的羞辱。
我看到父皇的脸色又沉了下去,他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
我眨了眨眼,像一个受惊的兔子,然后拿起桌上的一块桃花酥,猛地塞进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
我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发出
“唔唔”的声音,糕点的碎屑从我嘴角掉下来,沾了一身。
大殿里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那些王公子弟,那些穿金戴银的贵族,他们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只耍猴戏的猴子。
萧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冷光,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更加
“慈爱”了。
“哎呀,瞧我们湛儿,真是饿坏了。”
她拿出一方绣着金凤的手帕,故作姿态地要为我擦嘴,
“慢点吃,别噎着。”我一把打开她的手,将另一块糕点也塞进嘴里,然后冲着她傻笑。
父皇再也坐不住了。
他“霍”地一声站起来,将手中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
“不成体统。”
他怒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的尴尬和萧皇后那恰到好处的惊慌失措。
“陛下,陛下息怒。”萧皇后泫然欲泣地跪下,那姿态,我见犹怜。
我知道,今晚过后,大皇子愚钝不堪,当众失仪,惹得龙颜大怒的传言,会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宴会不欢而散。
赵高德领着我回到冷清的长信宫。
他为我换下沾满糕点屑的衣服,又端来一盆温水为我擦脸。
“殿下,您又何必如此。”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
我没有说话。
等他收拾干净后,我走到窗边的桌前。
白日里下过一阵雨,桌面上还残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我伸出手指,蘸着那层水汽,在乌木的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首诗。
“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
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正是萧皇后刚才让我背的启蒙诗。
我的字迹,一笔不差,甚至比宫中最好的书法大家,还要多几分风骨。
水痕很快就干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赵高德站在我身后,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都看到了。
父皇对我的失望,终于达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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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似乎仍不死心,或者说,他不愿承认自己唯一的嫡长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那天深夜,我被赵高德从睡梦中叫醒,带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檀香的味道浓得像是凝固了的琥珀,将人包裹在里面,动弹不得。
父皇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坐在书案后,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本巨大的图册。
那是我母妃生前最爱看的书,《北狄山川舆图及战策》。
母妃曾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尤擅兵法谋略。
父皇当年爱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更是因为她的智慧。
他们曾在这御书房里,彻夜不眠地讨论战局,红袖添香,赌书泼茶。
而现在,物是人非。
03
“湛儿,过来。”父皇向我招了招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装作一副睡眼惺忪、懵懵懂懂的样子,趿拉着鞋子走了过去。
“看,这是什么?”他指着图册上的画。
我凑过去,看见上面画着山川、河流、城池,还有各种密密麻麻的标记和朱笔批注。
我盯着图上一匹画得格外神骏的战马,眼睛一亮,发出
“驾驾”的声音,还伸出两只小手,做出骑马的姿态。
父皇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彻底黯淡了下去。
那是一种希望之火被最后一盆冷水浇灭的死寂。
他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痴傻表情。
终于,他
“砰”地一声合上了图册,那巨大的声响,像是一声宣判。
他将那本凝聚了他和母妃无数心血的图册,随手扔到了一旁,就像扔掉一件无用的垃圾。
“罢了,罢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是朕痴心妄想了。”从那天起,父皇再也没有召见过我。
他对我就像对待宫里的一件摆设,一块朽木,彻底地不闻不问。
我乐得清静。
在离开御书房后,我拉着赵高德的袖子,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
“告诉张太傅,父皇拿倒了地图。”
“图上‘粮草先行’的批注,在阴山北麓是取死之道。”
“那里是风口,冬季暴雪封山,粮草队进去,就是给北狄人送的过冬储备。”
“正确的路线,应该是从西边绕行百里,走地势平坦的‘一线天’峡谷,虽然路远,但能避开风雪和北狄的斥候。”我说完,又恢复了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摇着不知何时被赵高德修好的拨浪鼓,一蹦一跳地消失在深宫的夜色里。
赵高德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脸上的表情,是惊骇,是震撼,也是一丝……狂喜。
时间就像宫墙上的青苔,在不知不觉中,又蔓延了一年。
这一年,大燕王朝风雨飘摇。
南方三州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土地龟裂得像是老人的手背,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无数流民拖家带口,涌向京城。
地方官府的求救奏折像雪片一样,飞进金銮殿,将父皇的龙案堆得像一座小山。
国库却空虚得能跑老鼠。
前两年,为了征讨北狄,大元帅萧振山几乎耗尽了国库的所有积蓄,仗虽然打赢了,但赢得惨烈,赢得莫名其妙。
北狄人退回草原,大燕也元气大伤。
而这,似乎正是萧家想要看到的结果。
一个内外交困、必须依赖他们萧家的皇帝,才是他们最喜欢的皇帝。
04
这一日的大朝会,气氛凝重得像一块结了冰的铁。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垂首而立,连呼吸声都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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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萧远道,那个永远挂着一副忧国忧民表情的男人,站了出来。
他的声音洪亮而
“恳切”:
“陛下,南方旱情,已刻不容缓。”
“臣有一计,或可解燃眉之急。”父皇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萧爱卿请讲。”萧远道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臣提议,在受灾三州,加征‘治河税’,用以募集资金。”
“再强行征发所有流民为劳役,在三州境内,开凿一条新的运河,引东海之水倒灌。”
“此举,名为‘以工代赈’,既能解决流民无事可做、四处生乱的隐患,又能兴修水利,一劳永逸。”他的话音一落,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此乃万全之策。”"以工代赈,利国利民,臣附议。"那些萧家的党羽,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嗡嗡作响。
父皇的脸,却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不是傻子,他怎会听不出这计策里的恶毒。
在灾区加税?
这无异于将灾民本就见底的口袋,再狠狠地刮下一层血肉。
强征流民修运河?
那些饿得连站都站不稳的灾民,如何能承担如此繁重的劳役。
这哪里是
“以工代赈”,这分明是
“以死代赈”。
更何况,开凿一条新运河,工程浩大,耗时耗力,等运河修好,灾民怕是早已死绝。
而这其中,工程的银两,材料的采办,又有多少会落入萧家和他们党羽的私囊。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足以让他背上千古骂名的恶毒陷阱。
可他,却无力反驳。
因为国库里没有钱,朝中无人能拿出更好的方案。
萧远道看着父皇犹豫不决的样子,眼神变得更加咄咄逼人:
“陛下,时间不等人。”
“若再不立刻决断,三州必将激起民变,届时流寇四起,动摇国本,悔之晚矣。”
“请陛下降旨。”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殿上炸响。
“请陛下降旨。”他身后的百官,齐刷刷地跪下,声浪滔天,像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父皇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父皇的身体在龙袍下微微颤抖。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或是贪婪,或是麻木,或是幸灾乐祸的脸。
他孤立无援。
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
他的手,颤抖着,伸向了案头的玉玺。
那方代表着至高皇权的玉玺,此刻却重如泰山。
我知道,时机到了。
我牵着赵高德的手,出现在了金銮殿的门口。
我依然是那身简单的衣着,手里依然拿着那个修好了的拨浪鼓,拨浪鼓上凹陷的痕迹,像一道丑陋的疤。
我看起来,与这肃杀凝重的朝堂,格格不入。
“站住,大殿之上,不得擅闯。”门口的侍卫立刻上前阻拦。
“滚开。”父皇心烦意乱地吼了一声,他根本没心情理会我这个痴傻的儿子。
在他看来,我或许只是又一次出来丢人现眼。
侍卫们惶恐地退下。
赵高德领着我,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的目光,落在大殿中央那副巨大的疆域舆图上。
图上,用朱砂清晰地标注出了南方三州的旱情范围,那片刺目的红色,像一道正在淌血的伤口。
我挣脱赵高德的手,迈着小短腿,跑到舆图前。
此刻,萧远道正将父皇逼到了顶点,他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吻说道:
“陛下,落印吧。”
“为了大燕的江山社稷。”整个大殿死一般地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那决定无数人生死的玉玺,落下的那一瞬间。
父皇闭上了眼睛,举起了玉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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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就在此时。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童声,清脆、冷静,带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穿透力,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这凝重如铁的空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满朝重臣,包括不可一世的萧远道,包括龙椅上准备落印的父皇,瞬间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