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季满山,是个刨了一辈子黄土的庄稼汉。
那天,为了庆祝我儿子书文考上省重点,我把家底都掏了出来,在村里大摆宴席。
酒酣耳热之际,书文的班主任文老师把我拉到一旁,脸色凝重。
我笑着说:“文老师,今天高兴,可得多喝几杯!”
他却摇了摇头,嘴唇贴近我的耳朵,那声音像是从冰窖里钻出来的:
“满山大哥,你先别这么高兴……你可能,被你儿子书文骗了。”
01
我叫季满山,今年五十二岁,是榆树湾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
我的大半辈子,都像是种在我家那几亩地里的老玉米,面朝黄土背朝天,任凭风吹日晒,从没挺直过腰杆。
村里人来人往,有人出去发了财,盖了二层小楼,有人家的孩子出息了,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只能蹲在自家破旧的土坯房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旱烟,听着婆姨苏玉梅在屋里叹气。
我这辈子,好像也就这样了。
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盼头,最大的愿望,就是地里的收成能好一点,家里的老黄牛能多用几年。
但老天爷终究是疼我的,他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指望——我的儿子,季书文。
书文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不爱说话,但心里什么都明白。
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就知道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安安静งาม地看书。
从小学到高中,他墙上贴着的奖状,换了一茬又一茬,颜色都从鲜红变成了暗红。
他是我季满山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是我在村里唯一能挺直腰杆的理由。
今年七月,这个理由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足。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比儿子还要紧张,一双手抖得连烟卷都捏不住。
当书文平静地告诉我,他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江州大学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一道雷给劈中了。
不是害怕,是狂喜,是那种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巨大喜悦。
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那红色的封皮,烫得我手心发热。
“江州大学”那四个烫金大字,在夏日的阳光下,晃得我老眼昏花。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摸索着,确认着,生怕是自己看错了,做了一场美梦。
“好!好!好啊!”我连说了三个“好”,声音都变了调,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这是我季满山这辈子,流过最痛快的眼泪。
玉梅在旁边也捂着嘴,眼圈通红,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老季家的祖坟,这是冒青烟了啊!”
我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放回信封,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念头。
我要让全村人,不,全乡的人都知道,我季满山有出息了!
我儿子季书文,考上省重点了!
我当即拍板,对着玉梅和书文宣布:“咱们家,要摆宴席,大摆三天流水席!”
玉梅一听,吓了一跳,赶紧拉住我:“满山,你疯了?咱们家哪有那个闲钱?”
是啊,我们家穷。
为了供书文上学,家里的积蓄早就空了,甚至还欠着一些外债。
别说大摆宴席,就是平时买块肉,都得掂量半天。
但我不管,我这辈子就窝囊够了,这一次,我必须风光一回。
“钱的事你别管,”我梗着脖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这场酒席给办了!”
这不仅仅是一场酒席,这是我季满山积攒了半辈子的扬眉吐气。
我要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都好好看看。
看看他们嘴里那个“没出息的季老蔫”,是怎么养出个金凤凰的!
书文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我一脸的坚决,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这孩子就是这样,总是这么安静,这么顺从。
我当时只觉得,他是因为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没看到,他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个决定一传出去,整个榆树湾村都炸开了锅。
村口的闲汉们,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东家长西家短。
这下,我家成了他们唯一的议论中心。
“听说了吗?季老蔫要摆三天流水席,庆祝他儿子考上大学。”
“我的乖乖,三天?他家那底子,撑得住吗?”
“嗨,打肿脸充胖子呗!一辈子没风光过,还不趁这机会好好显摆显眼?”
这些话,或多或少都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不在乎,甚至还有点享受。
你们就说吧,你们越是觉得我办不起,我偏要办得风风光光,办得让你们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
我把家里那头养了快两年的大肥猪给杀了。
又跑到镇上最好的酒铺,赊了十几箱好酒。
鸡鸭鱼肉,流水一样地往家里搬。
玉梅心疼得直掉眼泪,好几次劝我:“满山,差不多就行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意思一下大家就都明白了。”
我把眼睛一瞪:“什么叫差不多?我儿子的事,就不能差不多!我要的就是十里八乡头一份的排场!”
那几天,我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
联系村里的流动大厨,借桌子板凳,写请帖,忙得脚不沾地。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每当看到村里人投来那种羡慕又嫉妒的目光,我就感觉自己这五十二年的苦,都没白吃。
我甚至专门去了一趟县城,给自己扯了块新布,做了身像样的衣裳。
玉梅也拿出她压箱底的旧旗袍,改了改,准备在宴席那天穿。
就连一向对这些不在意的书文,也被我拽着去理了个发,换上了新买的衬衫。
看着镜子里我们一家三口崭新的模样,我咧着嘴笑了。
我们这个家,终于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宴席定在三天后,一个黄道吉日。
![]()
那三天里,我们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了。
村长来了,书记来了,沾亲带故的亲戚们,也都提着礼物,满脸堆笑地上了门。
那些平时走路都绕着我家走的人,现在见了面,都隔着老远就喊:“满山哥,恭喜啊!”
我挺直了腰板,一一回应着,心里头那种舒坦劲儿,比三伏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汤还要爽。
我沉浸在这种巨大的荣耀感里,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儿子季书文,在这一片喧闹和恭维声中,显得越来越沉默。
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站在我身后,礼貌地对每一个来道贺的人微笑点头。
笑容很标准,却总感觉有点勉强,像是挂在脸上的一张面具。
我当时想,这孩子可能是内向,不习惯这种大场面。
等他以后见识了城里的大世界,自然就会变得大方开朗了。
我还拍着他的肩膀,用自以为是的过来人语气教导他:“书文,以后到了大学,要多跟人交流,别总这么闷着。”
他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候的每一个反常的细节,其实都是预兆。
只是被喜悦和虚荣冲昏了头脑的我,像个瞎子一样,什么都没看见。
02
宴席那天,天公作美,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天还没亮,村口的晒谷场上就已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我请来的大厨团队,已经支起了好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的蒸汽,带着肉菜的香味,飘满了整个村子。
我穿着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站在晒谷场入口,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
每当有客人来,我就立刻迎上去,热情地握手,然后高声地把客人的名字和贺礼喊出来,生怕别人听不见。
“村西头的王大哥来了,贺礼两箱啤酒!”
“三大爷家的二侄子,随礼两百块!”
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玉梅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旧旗袍,也显得比平时精神了不少。
她穿梭在人群中,给客人们端茶倒水,脸上始终挂着淳朴又略带羞涩的笑容。
书文也换上了我给他买的白衬衫和黑裤子,看起来斯斯文文,像个城里来的大学生。
他被我安排在最显眼的一张桌子旁,那是主桌,坐的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和家里的长辈。
孩子们围着他,满眼都是崇拜。
大人们则端着酒杯,轮流过去敬他,嘴里说着各种各样的吉祥话。
“书文这孩子,以后可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啊!”
“状元郎,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乡亲啊!”
书文有些拘谨地站起来,端着一杯没什么颜色的茶水,对每个人都礼貌地回应着。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像是喝了蜜一样甜。
这就是我想要的场面。
这就是我季满山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天。
酒席正式开始,鞭炮声震耳欲聋。
几十张桌子坐得满满当,推杯换盏,划拳猜令,好不热闹。
我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过去。
酒量本就不好的我,很快就有了几分醉意。
但这酒,我喝得高兴,喝得痛快。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喝酒,是在喝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和期盼。
敬到村长老张那桌时,他拉着我的手,半是羡慕半是感慨地说:“满山,你这儿子,算是把你这辈子的脸都给挣回来了。咱们榆树湾村,几十年没出过重点大学的学生了,你家书文是独一份啊!”
我听得心里一阵舒坦,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说道:“哪里哪里,都是孩子自己争气!以后他还得靠各位叔伯大爷多提携!”
嘴上虽然谦虚,但那上扬的嘴角,几乎快咧到耳根子去了。
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不远处,被人群包围着的儿子。
他就像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而我,就是那个骄傲的、仰望星空的人。
就在我整个人都飘飘然,感觉快要飞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让宴席的气氛达到了最高。
书文的高中班主任,文老师,竟然从几十里外的县城,亲自赶了过来。
文老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
他在县里的高中教了一辈子书,德高望重,我们这些做家长的,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文老师”。
我一看到他,赶紧放下酒杯,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哎呀,文老师!您怎么亲自来了!这……这可真是太给我季满山面子了!”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紧紧握着他的手,感觉像是握住了恩人。
文老师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书文是我的学生,他有这么大的喜事,我这个做老师的,理应要来祝贺一下。”
我赶紧把文老师往主桌的上座请。
他的到来,像是在我这场精心准备的“炫耀大会”上,又添了一枚最重的勋章。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宣布:“大家静一静!今天,我们家书文能有这么大的出息,除了他自己努力,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他的班主任,文老师!来,我们大家一起,敬文老师一杯!”
众人纷纷响应,举起了酒杯。
文老师也站起身,端着酒杯,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了季书文的身上。
书文也正看着他,眼神有些躲闪,似乎不敢与老师对视。
![]()
我当时喝得有点多,并没有注意到这对师生之间微妙的互动。
我只觉得,文老师的到来,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我拉着文老师坐下,亲自给他倒酒布菜,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文老师,您真是辛苦了!书文这孩子能遇到您这样的好老师,真是他三生有幸啊!”
“我们家祖上都是农民,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以后书文到了大学,还得请您多多提点他。”
文老师只是客气地应着,话并不多。
他看着眼前这热闹非凡的场面,看着我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得意和骄傲,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目光在整个晒谷场上扫了一圈。
最终,他的视线停在了那条用红纸写的庆祝横幅上——“热烈祝贺季书文同学金榜题名,考入江州大学”。
他盯着那几个字,眼神变得有些深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我正要再给他倒酒,他却抬手拦住了我。
“满山大哥,我们能借一步说话吗?”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喧闹的环境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可以!文老师有什么话,尽管说!”
我以为他是有什么关于书文未来的建议要私下传授给我,心里还一阵窃喜。
我带着他,走到了晒谷场旁边一棵老槐树下,这里相对安静一些。
夏日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让人心里有些烦躁。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摆了摆手,没有接。
我给自己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等着他开口。
我满心以为,接下来的,会是又一番对我儿子的夸奖和对我教子有方的赞美。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谦虚”地回应。
然而,文老师接下来说的话,却像是一把淬了冰的锥子,毫无征兆地刺进了我滚烫的心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我正和几位村里的长辈吹嘘着儿子的未来,畅想着他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娶个城里媳妇,把我们老两口也接过去享福。
周围是一片附和和赞叹之声。
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在这种氛围里舒展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文老师悄悄把我拉到了一边,避开了喧闹的人群。
他把我带到了那棵老槐树下。
我以为他要单独敬我一杯,还笑着说:“文老师,今天可得多喝几杯,我家的功劳,有您一大半啊!”
03
文老师并没有举杯,他只是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忍。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在我耳边说:“满山大哥,你先别这么高兴。”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可能.....被书文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