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昨晚到底在粮仓里看到了什么?”
冰冷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扎进陈三的耳朵。
他猛地抬头,看着面前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我只看到了地主王富贵,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陈三的声音带着哭腔。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冷笑和一句让他坠入冰窟的话:“不可能。根据仵作的报告,王富贵在那个时候,至少已经死了半个时辰。”
01
陈三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胃里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抓挠,火烧火燎的,疼得他蜷缩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他已经三天没吃过任何东西了,就连能填肚子的草根和树皮,也都被人挖光了。
“水……水……”
他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比沙子摩擦还要嘶哑。
一个路过的村民看了他一眼,眼神麻木得像一块石头,然后默默地走开了。
谁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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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该死的饥荒年景,人人都是饿死鬼,谁又能顾得上谁?
“当家的,你可不能死啊……”
“爹,我饿……”
妻儿临死前的哭喊声,又在耳边回响。陈三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满是污垢的脸颊滑落。
他恨!
恨这老天爷不开眼,也恨自己没本事,连老婆孩子都护不住。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了!
死了,到了下边,都没脸去见他们娘俩!
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支撑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村里最东头的一户人家走去。
那是张屠户家。
村里人都死绝了,他家或许还有点存粮。
“砰、砰、砰。”
陈三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那扇黑漆大门。
“谁啊?大清早的,奔丧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女人探出头来,满脸不耐烦。
看到是陈三,她脸上的嫌恶更重了。
“又是你这个要饭的!滚滚滚!我家也没余粮!”
“婶子,求求您,给口吃的吧,一口就行,馊的也行!”
陈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冲着女人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我给您当牛做马,下辈子……下辈子我给您当牛做马……”
胖女人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随即柳眉倒竖,骂得更凶了。
“你个丧门星!还想有下辈子?赶紧给我滚!别把晦气带到我家来!”
说完,她转身回了院子。
陈三心中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熄灭。
就在他准备绝望地离开时,胖女人又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木盆。
陈三的眼睛“唰”地亮了,他以为对方是心软了。
“婶子,您……”
“哗啦——”
一盆冰冷腥臭的馊水,从头到脚,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给你!吃个够吧!瘟神!”
胖女人“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还从里面插上了门栓。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灾民,发出了几声麻木的、幸灾乐祸的笑声。
“哈哈哈,活该……”
“还当自己是个人呢?”
那笑声像针一样,扎在陈三的心上。
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馊水顺着头发滴落,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变成肮脏的泥浆。
尊严?
那是什么东西?
能吃吗?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
他好像又看到了妻子和儿子,他们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手。
“当家的,来呀……”
“爹,这里有白米饭吃……”
是啊,死了就好了。
死了,就不饿了。
死了,就能一家团聚了。
陈三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解脱的微笑。
就在他即将彻底“睡过去”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那东西,好像……好像拖着一粒金黄色的东西。
陈三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02
陈三使劲眨了眨眼睛,混沌的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他看到了。
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一只肥得流油的田鼠,正用尽全力,将一粒饱满得像是要炸开的稻谷,奋力地往前拖。
在这人吃人的年景,一只老鼠,竟然能找到粮食?
而且,还是一粒如此完美的稻谷!
陈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
求生的本能,像野火一样在他干涸的身体里瞬间燎原。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害怕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了那只田鼠。
他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他像一个蛰伏已久的猎人,悄无声息地跟在那只毫不知情的老鼠后面。
老鼠拖着那粒比它脑袋还大的稻谷,走得歪歪扭扭,十分吃力。
它钻过草丛,绕过石块,最后停在了一处破败的土地庙墙角下。
陈三屏住呼吸,躲在一棵枯树后面,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田鼠熟练地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鼠洞。
等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确定老鼠不会再出来了,陈三才一步一步,像做贼一样,挪到了那个鼠洞前。
他的心,“咚咚咚”地狂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趴在地上,颤抖着手,一点一点地扒开洞口的泥土。
很快,一个稍大的洞口露了出来。
一股混合着泥土和粮食的香气,扑鼻而来。
陈三的眼睛,瞬间红了。
洞里,赫然藏着一小捧金黄的稻谷!
不多,也就将将能盖住手心,但在这饥荒的年头,这已经不亚于一座金山!
“老天爷……你总算开眼了……”
陈三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用那双黑漆漆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稻谷捧了出来,仿佛在对待什么绝世珍宝。
他甚至顾不上擦掉上面的泥土,就抓起几粒,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
没有咀嚼。
他舍不得。
他就那么含着,任由唾液将米粒一点点浸润、融化,感受着那股久违的、带着一丝丝甜味的香气,在整个口腔里弥漫开来。
这是他几个月来,吃到的第一口真正的粮食。
是神仙饭。
几粒生米下肚,胃里的灼烧感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他贪婪地吃着,直到那一小捧稻谷见了底,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吃完后,他的力气恢复了一些,脑子也跟着活泛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疑问,在他心中升起。
这荒年,地里的粮食早就被刮地三尺,连耗子都找不到吃的了,这只肥田鼠的粮食,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看这米粒的新鲜程度,绝不是陈粮。
难道说……
附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粮仓?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他看了一眼那个被他掏空的鼠洞,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就被更大的渴望所取代。
他没有堵上那个洞。
他决定,放长线,钓大鱼!
他要跟着这只“引路鼠”,找到那个藏着粮食的天堂!
03
陈三没有声张。
他知道,在这个人饿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年头,这个秘密一旦被人知道,他非但分不到一粒米,可能还会被人活活打死。
他把这个秘密,烂在了肚子里。
接下来的两天,他每天都假装在村里游荡乞讨,实际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土地庙的那个鼠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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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只田鼠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辰出去“搬粮”,又在固定的时辰回来。
它似乎对陈三毫无防备,或者说,在它眼里,这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两脚兽,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第三天黄昏,陈三觉得时机成熟了。
他远远地缀在那只田鼠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它熟练地穿过一条条荒芜的田埂,躲过几具倒在路边的尸体,最终,停在了一座高墙大院前。
陈三的心,咯噔一下。
这院子,他认得。
或者说,整个清水镇,就没人不认得。
这是全镇最大的恶霸地主,王富贵的家。
王富贵这个人,心黑手狠,在镇上横行霸道,人称“王阎王”。饥荒之前,他就靠着放印子钱、强占田地,积攒了万贯家财。
饥荒来了,别人家都是卖儿卖女,他家倒好,趁机把镇上的土地收了七七八八,院墙越修越高,还养了十几个带刀的家丁,日夜巡逻。
不知道多少饿得活不下去的灾民,想去他家讨口饭吃,最后都被打得半死,扔了出来。
陈三亲眼见过,一个饿疯了的男人想翻他家墙,被家丁发现后,活活打断了双腿,扔在外面,哀嚎了一天一夜才断气。
那只田鼠,对这一切似乎习以为常。
它轻车熟路地跑到院墙的东南角,那里有一处墙基因为年久失修,破开了一个小洞,刚好够它钻进去。
田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洞里。
陈三的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进去,还是不进去?
进去,万一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不进去,他迟早也是饿死。
富贵险中求!
他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然后猫着腰,像一只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贴到了那个破洞前。
他趴在地上,将眼睛凑到洞口,紧张地向里望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就彻底停滞了。
洞的另一边,是一座巨大的粮仓。
借着从屋顶瓦片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景象。
粮仓里,没有箱子,没有麻袋。
那些粮食,就那么直接堆在地上。
黄澄澄的稻谷,金灿灿的玉米,红彤彤的高粱……
堆成了三座,足足有一人高的小山!
在黑暗中,那三座粮山,泛着一层梦幻般的、金色的光芒。
陈三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粮食!
这得有多少?
一千石?还是一万石?
足够全镇的人,吃上好几年了!
与外面饿殍遍野、人间地狱般的景象相比,这里,就是天堂!
不,这里也是地狱!
那一刻,陈三心中对田鼠的那一丝感激,瞬间被一股滔天的愤怒和巨大的不公所取代。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就得活活饿死?
凭什么你王富贵这种吸血的蛆虫,就能坐拥粮山,夜夜笙歌?
他的拳头,死死地攥住,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流出血来都毫无知觉。
他要进去。
他不但要进去,还要把这些本该属于大家的东西,拿回来!
哪怕,只拿回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
04
陈三变得胆大起来。
接连三个晚上,他都在午夜时分,趁着王家家丁换班的空隙,偷偷从那个狗洞钻进粮仓。
他不敢贪多,每次只用随身的一个小布袋,装上浅浅的一层米,就立刻离开。
这些米,足够他每天喝上一顿稀粥,吊住性命。
有了粮食垫肚子,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甚至开始计划,等攒多一点,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南方逃荒。
这天凌晨,又到了他“取粮”的时候。
他像往常一样,熟练地钻进粮仓,借着月光,走向那座米山。
就在他刚刚蹲下身,准备装米的时候,粮仓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钥匙碰撞声。
“咔哒。”
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陈三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来粮仓?
是家丁巡夜吗?
来不及多想,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躲进了旁边那座巨大的高粱堆后面,将整个身体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个提着灯笼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王富贵!
陈三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怎么来了?
难道是发现粮食少了,亲自来查看?
陈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动不动地趴在粮堆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然而,王富贵的举动,却让他大感意外。
王富贵走进来后,并没有去检查那三座粮山少了多少,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提着灯笼,径直走向了粮仓的最深处,那个最黑暗的角落。
他的脚步很轻,很稳,像一只夜行的猫。
陈三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那个角落里空空如也,只堆着一些破旧的农具和麻袋。
他在干什么?
陈三的脑子里,充满了疑惑。
只见王富贵在那个角落里站定,将灯笼放在地上,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像一尊雕像,背对着陈三,仿佛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秘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粮仓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陈三躲在高粱堆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不知道王富贵到底要干什么,这种未知的恐惧,比直接被发现还要折磨人。
过了许久,久到陈三的腿都开始发麻了,王富贵才终于动了。
他弯腰,提起地上的灯笼,似乎准备离开。
陈三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要走了!
然而,就在王富贵走到门口,一只手已经搭在门上,即将关门的那一刻。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猛地回过头,一双在灯笼光影下显得格外阴森的眼睛,如鹰隼一般,穿透黑暗,死死地盯向了陈三藏身的方向!
那一瞬间,陈三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捏爆了!
被发现了!
他一定是被发现了!
陈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的肌肉瞬间僵硬,连逃跑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他完了。
然而,诡异的是,王富贵只是那么死死地看了几秒钟。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就那么看着,眼神空洞得可怕。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拉上大门。
“咔哒。”
门,从外面锁上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陈三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足足僵了半个时辰,才敢相信,地主真的走了。
他……他没发现我?
他慢慢地从高粱堆里爬出来,浑身瘫软,像一滩烂泥。
刚才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巧合吗?
还是……他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陈三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
他劫后余生地长舒了一口气,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是地主随意的巧合。
他不敢再待下去,抓起自己那个空空如也的布袋,慌不择路地从狗洞里爬了出去,逃回了自己的破屋。
05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陈三被一阵浓郁的米粥香气唤醒。
他睁开眼,看到自己那口破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白色的米粒在锅中翻滚,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这是他昨晚逃回来后,用仅剩的一点米熬上的。
虽然昨晚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但一想到以后每天都能喝上这样一碗热粥,他对未来,竟然产生了一丝虚幻的希望。
他甚至开始觉得,王富贵昨晚那一眼,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等喝完这顿,就去南边。”
他一边盘算着,一边拿起缺了个口的瓷碗,准备给自己盛一碗。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猛地响起。
声音很大,仿佛要将他这扇破门板给直接拆了。
陈三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谁?
难道是王富贵找上门来了?
他不是没发现我吗?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开门!例行检查!”
门外传来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
不是王富贵!
陈三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
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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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神情严肃的民警。
他们腰间都佩着刀,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让人不敢直视。
陈三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这些官差怎么会找到自己这破地方来?
为首的那个民警,年纪稍长,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
他的目光,越过陈三,扫了一眼屋里那锅热气腾腾的白米粥,眉头微微一皱。
然后,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陈三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上,冷冷地开口了。
“王富贵家昨晚被灭门了。”
一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在陈三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什……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地主王富贵,一家七口,昨晚被人杀光了,一个不留。”
疤脸民警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就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陈三闻言,如遭雷击,瞬间呆立当场,脑子里嗡嗡作响。
灭……灭门了?
王富贵……死了?
怎么会……
他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疤脸民警看着他那副震惊到失魂落魄的表情,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他上前一步,凑到陈三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有村民昨晚看到你在他家附近出现过。跟我们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