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动物园有三样镇园之宝:一只是从非洲来的白狮子,一只是会学人说话的白化鹦鹉,还有一只是网纹蟒“阿呆”。
比起威风凛凛却总在睡大觉的白狮子,和那只只会翻来覆去骂“你瞅啥”的鹦鹉,身长近七米、水桶粗细的巨蟒阿呆,无疑是人气最高的明星。
它的名字是李文给起的。
李文是阿呆的专职饲养员,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动物科学专业毕业,顶着一头时髦的棕色卷发,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
他总觉得“阿呆”这个名字充满了反差萌,能消解游客对这种冷血巨兽的恐惧。
事实证明,他的策略很成功。
尤其是他独创的“巨蟒之舞”表演,更是让爬行馆每天都人满为患。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爬行馆里闷热得像个蒸笼,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动物的腥臊和游客的汗味。
阿呆的玻璃展馆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部分都是被家长带来的孩子。
他们的小脸蛋兴奋得通红,紧紧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期待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李文穿着一身卡其色的工作服,脸上挂着自信而灿烂的微笑,拿着一根长长的引导棒走进了阿呆的“丛林”。这是个精心模拟出的热带雨林环境,有水池,有粗壮的栖木,还有茂密的仿真植物。阿呆正盘踞在恒温的岩石上,巨大的身体如同一座由黄褐色鳞片堆砌而成的小山,安静得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艺术品。
“各位大朋友小朋友们,下午好!”李文用随身携带的麦克风向外面的游客打招呼,“现在,让我们来唤醒沉睡的丛林之王,我们的大明星——阿呆!”
他用引导棒轻轻敲了敲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岩石上的“小山”动了。
那颗硕大的、呈三角形的蛇头缓缓抬起,金色的竖瞳像两颗冷漠的宝石,没有丝毫感情地扫视着周围。
它吐出黑色的信子,在空气中快速地振动,收集着信息。
李文不慌不忙,将引导棒的另一头,一个绑着鸡毛和布条的球,在阿呆面前缓缓晃动。
这是他几个月训练的成果。
阿呆似乎对这个“玩具”产生了兴趣,巨大的头颅随着球的晃动而摇摆。
“大家看,阿呆是不是很温顺?”李文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外面的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叹。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李文开始慢慢地、有节奏地将引导棒向上抬升。阿呆的头也跟着缓缓上扬,为了跟上那个目标,它前半截身体开始依靠惊人的核心力量,一寸一寸地离开地面。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惊呼。
那庞然大物,竟然真的像传说中的眼镜王蛇一样,将身体的前三分之一,足有两米多的部分,直立了起来!
它高高地昂着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的饲养员,也俯视着玻璃外那些渺小的人类。
金色的竖瞳在灯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光芒,仿佛一尊从远古神话中苏醒的图腾。
“哇——!”
孩子们先是吓得往后一缩,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和尖叫。
大人们则纷纷举起手机,闪光灯像星辰一样在玻璃墙外亮成一片。
李文站在直立的巨蟒面前,脸上是掌控一切的笑容。
他甚至还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阿呆冰冷的下颌,然后对外面挥了挥手,享受着这片刻的荣光。
表演结束,人群渐渐散去,李文哼着歌给阿呆的水池换水。他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充满了挑战和成就感。
“你早晚要死在这畜生手里。”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磨得人耳膜生疼。
李文回头,看到饲养班的马师傅正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装着死鸡的铁桶,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展馆里那条已经重新盘踞起来的巨蟒。
马师傅,人称老马,五十多岁,是动物园里资历最老的饲养员。
他几乎养过园里所有的猛兽,从老虎到棕熊,再到如今的爬行动物。
他不像李文这样的科班出身,他的一身本事,都是几十年里跟这些不会说话的畜生打交道,一点一点“悟”出来的。
“马师傅,您又吓唬我。”李文笑着擦了擦手,“这不挺好的吗?游客喜欢,园长也夸我了,说这个月的奖金给我加倍。”
“奖金?”老马冷笑一声,将铁桶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等你被它活活勒死,骨头都碾碎了吞进肚子里,园长会给你家人发一笔更大的‘奖金’。”
他的话恶毒又直白,让李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跟阿呆有感情的,我了解它。”
“感情?”老马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跟它有感情?它是什么?它是蛇!是这世上最古老的猎食者之一!它的脑子里除了吃、睡觉、交配,就没别的!你以为它是在跟你玩?是在表演?”
这番话像一股寒气,从李文的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他看着那条盘踞在岩石上,看似温顺无害的巨蟒,后背竟渗出了一层冷汗。
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把这种荒谬的想法甩出脑海。这不过是老一辈饲养员的无稽之谈,是缺乏科学依据的“经验之谈”。
“马师傅,您多虑了。”李文恢复了镇定,强笑道,“这是二十一世纪了,我们讲究的是科学饲养,行为训练。阿呆吃喝不愁,没有捕食的必要。它只是在完成一个经过训练的条件反射动作而已。”
老马看着李文那张年轻而固执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现在的年轻人,总以为书本上的知识就是一切,总以为自己能掌控自然。
“你好自为之吧。”老马佝偻着背,提起铁桶,转身蹒跚地离去,“记住我的话,永远,永远不要背对着它。也永远,不要相信你所谓的‘感情’。”
李文看着老马的背影,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他转过身,又看了一眼展馆里的阿呆。巨蟒一动不动,仿佛刚才那段令人不寒而栗的对话与它毫无关系。
“老顽固。”李文低声嘟囔了一句,重新开始了他的工作。他完全没注意到,那双金色的竖瞳,正隔着玻璃,一瞬不瞬地,倒映出他忙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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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周后的周一,李文没有来上班。
“李文那小子呢?又迟到?”饲养班长老张看了一眼打卡机。
“估计是周末玩疯了,起不来呗。”同事们笑着附和。李文仗着自己是业务骨干,偶尔迟到早退,大家早已司空见惯。
“老马,今天李文再不来,爬行馆你先顶一下,尤其是阿呆。”老张吩咐道。
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的老马点了点头。
一天过去了,李文没来,电话也关机了。大家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太当回事,猜测他可能是有急事,或者干脆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从那天起,李文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园里的生活依旧,一个新的实习生很快填补了他的空缺。爬行馆的工作,暂时由老马全面接手。
所有人都发现,老马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更加沉默,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爬行馆里。更奇怪的是他对巨蟒阿呆的喂食方式。
按照规定,阿呆一周进食一次,食物是两三只鸡或一只小羊。但老马接手后,彻底打破了常规。他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给阿呆加餐,而且分量大得惊人。鸡、兔子,甚至有一次,他领来了一整只刚成年的山羊。
“马师傅,您这么喂,会把它撑死的!”新来的实习生看得心惊肉跳。
老马头也不抬,只是费力地将食物塞进投食口,用嘶哑的声音说:“它饿。”
在疯狂的投喂下,阿呆变得愈发懒散和粗壮。它不再四处爬行,终日盘踞在岩石上,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睡。
而老马,则常常在没人的时候,独自站在展馆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阿呆那异常粗大的腹部。那里的鳞片被撑得有些变形,微微隆起一个不自然的弧度。他就这么看着,一看就是一下午。
03
李文失踪的第十七天,两辆警车悄无声息地开进了动物园。
是李文远在老家的父母报了警。他们半个多月联系不上儿子,焦急之下只能求助警方。市刑侦支队的张磊队长带着年轻警员刘洋,直接来到了园长办公室。
“张队,会不会是个误会?李文这孩子平时爱玩……”陈园长满头大汗地解释。
张磊队长直接打断了他:“李文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和谁有过节?”
“这个……对了,他和我们饲养班的老师傅马邦国,就是老马,关系不太好。老马总说他的工作方式太冒险,两人拌过几次嘴。李文失踪后,他负责的那条大蟒蛇,就一直是老马在管。”
“大蟒蛇?”张磊的眉毛挑了一下。
接下来的问询中,所有线索都大同小异,唯一的疑点,都指向了老马,以及他近期对巨蟒反常的喂食行为。
警察在爬行馆的后台准备间里找到了老马。他正在切割血淋淋的肉块,看到警察,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马师傅,我们想向您了解一些关于李文的情况。”张磊开门见山。
“问吧。”老马的反应平静得有些出奇。
“你最后一次见到李文是什么时候?”
“十七天前的下午,我劝他别再让那条蛇站起来,他不听。”
“我们听说,李文失踪后,你给那条蟒蛇喂了超量的食物,为什么?”
老马沉默了几秒,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天要冷了,得让它多吃点,好过冬。再说……它饿。”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处处透着诡异。就在张磊准备继续追问时,陈园长跑了过来。
“张队,正好赶上了!我们动物园今天下午要进行年度卫生防疫大扫除,所有场馆都要彻底清理消毒,包括那个蟒蛇馆。一些平时打扫不到的死角,比如那个蛇穴,今天都要打开来清理。”
“蛇穴?”
“是给蟒蛇模拟的冬眠洞穴,在假山内部,平时都封着,一年也就打开一两次。”
张磊的眼睛猛地一亮,当机立断:“好。下午的大扫除,我们警方要全程在场监督。”他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老马,“马师傅,这个蛇穴的清理,应该也是你负责吧?”
老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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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下午两点,爬行馆里气氛凝重。
工作人员先将巨蟒阿呆引诱到一个临时的转移箱里锁好,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张磊和刘洋带着两名警察站在安全距离外,神情严肃。
高压水枪开始轰鸣,强劲的水流冲刷着展馆的每一个角落。张磊的目光,从一开始就锁定在展馆深处那个毫不起眼的“蛇穴”入口。
那是一个被厚重石板严丝合缝堵住的洞口。
“刘洋,拿执法记录仪对准那里。”张磊低声命令。
等到外围冲洗结束,张磊对老马说:“马师傅,可以了,打开它吧。”
老马的身体猛地一颤,站在原地没有动。
“马师傅?”张磊的声音加重了。
老马缓缓转过头,看了张磊一眼,那眼神极其古怪,像是哀求,又像是解脱。他拿起一根撬棍,步履沉重地走向那个洞口。
“嘎……吱……”
石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随着石板被挪开一道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极致的恶臭,如同有形的恶魔,猛地从漆黑的洞口里冲了出来。
那是一种混合了蛋白质腐烂、内脏发酵和某种甜腻气味的综合体,霸道地侵占了所有人的嗅觉。
“哇——!”
站在最前面的两个年轻清洁工,当场就弯下腰,吐了出来。
老马在石板被完全移开的瞬间,就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后退,手中的撬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靠着假山,大口喘着粗气,双眼失神地望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
“怎么回事?”张磊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用手捂住口鼻,打着强光手电,小心翼翼地靠近。
年轻警员刘洋紧随其后,举着执法记录仪。
手电的光柱刺破了洞穴里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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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手电的光柱晃到洞穴最深处,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
张磊见惯了血腥场面的老刑警,在看清了洞里的一切后,那张一向沉稳的面孔也瞬间扭曲了。
他踉跄着退了出来,冲到展馆的角落,扶着冰冷的玻璃墙,也剧烈地干呕起来。
“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