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人上了年纪,身子骨就跟那用了几十年的老机器一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哪个零件就出毛病。摔一跤,住个院,就像是人生的一个坎,摔倒了才看清,伸手扶你的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儿女这碗水,做父母的总想端平,可水在碗里,碗在手里,手一抖,水就偏了。有时候,眼睛看见的未必是真的,山珍海味吃着,心里可能是凉的。一碟咸菜下肚,心里头反倒是热的。人啊,总得自己疼一次,才知道哪里是伤,谁是药。
01
张桂芬是在菜市场摔的。那天早上,超市的特价鸡蛋,三块二一斤,红皮的,个头大。她跟一群老头老太太往前挤,脚下踩着一片被人扔掉的烂菜叶子,一滑,人就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她只觉得右腿喀嚓一声,像干树枝被掰断了,接着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是医院里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天花板白得晃眼,右腿被吊了起来,打着厚厚的白色石膏,又沉又重。医生过来,板着脸说,胫骨骨折,得好好躺着,没个一百天,别想下地。
一百天,张桂芬的脑子嗡的一声。她一个人住,老房子在五楼,没电梯,这可怎么熬。
两个女儿很快就赶来了。
大女儿林秀娟是先到的。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烫成时髦的卷,一进病房,看到床上的张桂芬,眼圈“刷”地就红了。她扑到床边,拉着张桂芬没受伤的手,哭天抢地:“妈!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跟您说了多少次了,别去跟人抢什么便宜东西,您要吃什么,我给您买不就行了吗!这下好了,摔成这样,您让我跟秀雅怎么办啊!”
她的声音又大又亮,带着哭腔,整个走廊都能听得见。路过的病人和护士都往里瞧,眼里带着同情。张桂芬听着大女儿的埋怨,心里却熨帖得很。她觉得,这才是真性情,是真担心她这个当妈的。
小女儿林秀雅是后到的。她穿着一身超市的工作服,蓝色的马甲上还有点灰。她没哭,也没喊,只是默默地走到床头,放下手里提着的一个暖水瓶。她先去护士站问了情况,又跑上跑下去办了住院手续,回来的时候,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她拧了条热毛巾,仔细地给张桂芬擦脸,擦手。她的动作很轻,话也不多。
张桂芬看着她这副闷声不响的样子,心里就有点来气。她觉得,还是大女儿贴心,有什么都表现在脸上。小女儿这性子,就跟她那个死脑筋的爹一样,锯嘴的葫芦,问一句答一句。
出院后的去处成了大问题。两个女儿在病床前商量。张桂芬自己那个老房子是回不去了。林秀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一拍手,提议说:“妈,要不这样吧。我跟秀雅,一家轮流照顾您一个星期。这样也公平,谁也别说谁多谁少,您说呢?”
张桂芬一听,眼睛亮了。这主意好,一碗水端平,谁也挑不出理。她看了一眼两个女儿,林秀娟衣着光鲜,开着小轿车;林秀雅还骑着个破电瓶车。她心里那杆秤,已经开始盘算了。去大女儿家那一周,肯定能养得白白胖胖的。
商量定了,林秀娟去交了住院费的押金。大女婿周毅也赶来了,他提着一个进口水果篮,里面的车厘子又大又红。他站得离病床有一段距离,客气地喊了一声“妈”,说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场面话。没待十分钟,就接了个电话,说公司有紧急会议,匆匆忙忙地走了。
傍晚的时候,小女婿王建军才从工地直接赶过来。他穿着一身沾满白灰的迷彩服,脚上的解放鞋鞋头都开了胶。他话很少,皮肤被晒得黝黑,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他没买什么东西,一进来就先去找主治医生,把该注意的事项一条条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然后他蹲下来,凑得很近,仔细地看着张桂芬打着石膏的腿,问:“妈,疼得还厉害不?”
张桂芬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汗味和灰尘味,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往床里挪了挪,说:“你离我远点,脏死了。”王建军愣了一下,默默地站直了身子,退到了一边。
02
按说好的,第一个星期,张桂芬住到了大女儿林秀娟家。
从医院出来,周毅开着他那辆黑色的帕萨特。张桂芬坐在后排,摸着光滑的皮座椅,心里舒坦极了。林秀娟家住在城里最好的小区之一,叫“香榭丽舍”,听着就洋气。车子直接开进地下车库,坐电梯上楼,一点风都没吹着。
房子是真大,一百四十多平,三室两厅。地上铺着光可鉴人的木地板,客厅挂着一盏水晶吊灯,亮晶晶的,晃得人眼花。装修是张桂芬在电视里看到过的那种欧式风格,白色的雕花家具,墙上挂着看不懂的油画。
她的房间是朝南的次卧,里面有一张两米宽的柔软大床,被子是蚕丝的,又轻又软。房间里还带着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林秀娟把她照顾得真是没话说,无微不至。
早上,是热好的牛奶,烤得焦黄的吐司面包,还有一个火候正好的煎蛋。中午,林秀娟会花两个小时,精心熬上一锅汤,有时候是乌鸡汤,有时候是鸽子汤,汤色奶白,上面飘着几粒鲜红的枸杞。她会把鸡肉最嫩的腿撕下来,放在小碗里,连同汤一起端到张桂芬的床前。晚上,是清蒸鲈鱼或者红烧排骨,配上三四个清淡爽口的小炒菜。
张桂芬腿脚不方便,林秀娟就把一张小桌子支在床上,让她在床上吃饭。吃完饭,又把碗筷收走,端来切好的水果。
张桂芬这心里,别提多美了。她觉得自己这跤摔得值。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给以前纺织厂的老姐妹们挨个打电话,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炫耀。
“哎哟,你说我这大女儿,真是没白疼!孝顺得很!天天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乌鸡汤、鲈鱼,就怕我营养跟不上。我看我这腿啊,不用一百天,养上一个月就能好了!”
“是啊,住在大女儿家呢,她家房子大,一百多平呢!我这屋朝南,太阳好得很!女婿也好,天天问我想吃什么,给我买。”
她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摸着身上轻飘飘的蚕丝被,心里越发觉得,这女儿啊,还是得嫁得好。嫁得好了,自己晚年才能跟着享福。她甚至偷偷地想,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该多好啊。
周末天气好,林秀娟会用轮椅推着她,去楼下那个像公园一样的小区花园里晒太阳。花园里有喷泉,有假山,种满了各种花草。碰上同样在散步的邻居,人家都会停下来,羡慕地夸上一句:“周太太,你可真孝顺,把你妈照顾得这么好。”
每当这时,林秀娟的脸上就特别有光彩,那份光彩也让张桂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成功的投资就是生养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女儿。
她偶尔也会给小女儿林秀雅打个电话。电话那头总是很吵,不是超市里促销的广播声,就是小孙女乐乐的吵闹声。林秀雅说话也总是急匆匆的,“妈,您在那边还习惯吧?”“妈,我这儿有点忙,先不说了啊。”
张桂芬挂了电话,心里就不禁叹气。她想,这人跟人,命就是不一样。小女儿这日子,过得真是一地鸡毛。她开始有点发愁,下个星期去她家,可怎么熬啊。
03
在锦衣玉食里,一个星期过得飞快。
周一的早上,林秀娟依依不舍地把张桂芬送到楼下。小女儿林秀雅和小女婿王建军已经骑着一辆半旧的电瓶车等在那里了。
看到那辆电瓶车,张桂芬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林秀娟倒是很客气地跟王建军说:“建军啊,妈这腿不能颠,你路上骑慢点。”
王建军“嗯”了一声,没多说话。他走到张桂芬面前,蹲下身子,示意她上来。张桂芬犹豫了一下,还是趴了上去。王建军的后背很宽,但是硌人,全是骨头和硬邦邦的肌肉。张桂芬的脸贴着他的后背,能闻到他衣服上一股淡淡的汗味,混着尘土的气息。她心里一阵不舒服,把头往旁边偏了偏。
小女儿家住在老城区,一栋红砖的六层居民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全是小孩子的涂鸦。没有电梯。
王建军背着一百二十多斤的张桂芬,一步一步地往六楼爬。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每上一层楼,他都要停下来喘口气。张桂芬趴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心里没有心疼,只有烦躁。她觉得,自己来这里,就是受罪的。
好不容易爬到六楼,王建军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进了家门,张桂芬的心彻底凉了半截。
房子太小了,只有六十来个平方。客厅小得可怜,放了一张沙发和一张饭桌之后,就没什么转身的地方了。屋里的光线很暗,家具都是用了十几年的旧款式,沙发罩都洗得发了白。空气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潮湿和油烟的混合体。
她的房间,是小孙女王乐乐的。一张一米二宽的硬板床,铺着一套洗得发旧的卡通床单。墙上还贴着几张奥特曼的贴纸,一张已经卷了边。
晚上,林秀雅把饭菜端了进来。一张小饭桌,就摆在床边。张桂芬看了一眼,胃口瞬间就没了。
桌上,是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米粥,一碟切成丝的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还有一盘水煮大白菜,上面飘着几点油星子。
张桂芬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她看着这简陋得近乎寒酸的饭菜,再想想在大女儿家喝的鸡汤,吃的鲈鱼,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失望涌上了心头。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没动。
她冷冷地看着林秀雅,问道:“我就吃这个?”
林秀雅正给六岁的女儿乐乐喂饭,听到她的话,手顿了一下。她低下头,避开张桂芬的目光,小声说:“妈,医生说您现在要吃得清淡点,不能太油腻。”
张桂芬心里冷笑一声。清淡?这叫清淡吗?这叫刮油还差不多!她是一点面子也没给小女儿留,板着脸说:“我吃不下,你们吃吧。”说完,她就翻过身,拿后背对着一桌子饭菜。
夜里,张桂芬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张硬板床硌得她浑身骨头疼。房间的隔音很差,她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压抑着的争吵声。
是小女儿和小女婿的声音。
“……跟你说了别接过来,别接过来!你看看咱家这条件!我白天在超市站一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上回来还得伺候她。你呢?天天在工地上那么晚才回来,回来就跟个死人一样!”是林秀雅带着哭腔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委屈。
“那是我妈!是我亲妈!她摔成这样,我能不管吗!”王建军的声音也很压抑,像是在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管?你怎么管?你拿什么管!再忍忍,等我把手头这个活干完,就有钱了……你哪次不是这么说!乐乐下学期的学费都还没凑齐呢!现在倒好,又多了一个吃闲饭的!”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是谁扇了谁一耳光。
紧接着,是林秀雅压抑不住的哭声,和王建军愤怒的低吼:“你再给我说一遍!林秀雅你再给我说一遍!什么叫吃闲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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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这边的张桂芬,听得浑身冰冷。她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砸中,直直地沉到了谷底。
原来,自己在这里,竟是这么不受欢迎。是个“吃闲饭的”累赘。她想起了大女儿家的软床,想起了那热气腾腾的鸡汤,眼泪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很快浸湿了粗糙的枕巾。
她暗暗下定了决心。等天一亮,她就给大女儿打电话。她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就在这时,隔壁又传来了小孙女王乐乐被吵醒后,带着睡意和恐惧的哭声。
“爸爸……别打妈妈……你们别吵了……奶奶的药……奶奶的药钱怎么办啊……”
小女孩迷迷糊糊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张桂芬的思绪。
奶奶的药钱?
什么药钱?她住院的钱,不是说好了两个女儿一人一半吗?
一个巨大的疑惑,像一颗坚硬的钉子,狠狠地钉在了她的心上。
04
第二天早上,张桂芬终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给大女儿林秀娟打电话。
小孙女乐乐那句梦呓般的“奶奶的药钱怎么办”,像一个魔咒,在她脑子里盘旋了一整夜。
林秀雅端着早饭进来的时候,眼睛是红肿的,一看就是哭过。早饭依然是稀饭和咸菜,外加一个白水煮蛋。张桂芬看着她那副样子,想问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咽了回去。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她默默地接过碗,剥开鸡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对张桂芬来说,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白天,林秀雅要去超市上班,一站就是一整天。王建军天不亮就出门去工地,要到天黑透了才回来。家里大部分时间,只有她和小孙女王乐乐两个人。
乐乐很乖,不吵也不闹。她会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奶奶床边,安安静静地画画,或者看一会儿动画片,声音开得很小。
张桂芬每天的伙食,依旧是稀饭,面条,咸菜和水煮青菜。偶尔,林秀雅会蒸一小碗鸡蛋羹给她,滑滑嫩嫩的。她后来才知道,那是乐乐每天的营养餐,是乐乐省下来给她的。
她心里的怨气和委屈,像发面一样,越积越深,越来越大。她觉得小女儿就是在故意怠慢她,甚至是在虐待她。她是在报复,报复自己这些年来对她的忽视,报复自己偏心她姐姐。
在这无边的煎熬中,张桂芬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她想起林秀娟从小就嘴甜,会看人脸色,总能三言两语把她哄得开开心心。考试考砸了,她会抱着张桂芬的胳膊撒娇,说“妈妈你最好了,下次我一定考好”。而林秀雅,只会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挨训。
她也想起,有一年冬天,她生了场重感冒,发高烧躺在床上下不来。那时候林秀雅还在上高中,学业很紧张。是她,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给她熬一锅滚烫的小米粥,然后用勺子一口一口吹凉了喂她。一个冬天过去,她的病好了,林秀雅那双十几岁姑娘的手,却长满了又红又肿的冻疮,有的地方还裂开了口子。
可是,这些遥远的记忆,很快就被眼前这碟黑乎乎的咸菜,和这间昏暗小屋的现实给覆盖了。她想,人都是会变的。当年的那个知道心疼人的小棉袄,早就被生活的重压,磨成了粗布衣裳,又硬又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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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下午,张桂芬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王建军在阳台打电话。他大概是怕吵醒她,声音压得极低,像做贼一样。
“……哥,我知道,我知道……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先还你那部分……我妈这不是……对,是急用,人躺在医院不能等啊……哎,行,行!谢谢你,哥!大恩不言谢!”
张桂芬的心,猛地一沉。
借钱?为什么要借钱?还提到了她住院。她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又重了几分,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05
转机出现在周末。
林秀雅休息,不用去超市。她想推着张桂芬去楼下的小公园里透透气,晒晒太阳。张桂芬心里憋着气,一路上都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公园,几个老太太正凑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个姓李的,是她们楼下的邻居,也是个热心肠。李婶看到张桂芬,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拉住她的手。
“哎哟,桂芬啊!你可真是有福气!你看看你这小女儿,还有你这小女婿,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啊!”
张桂芬听了这话,心里一阵冷笑。享福?天天吃咸菜稀饭叫享福?她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享什么福哟,受罪还差不多。”
李婶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还以为她在说客套话。她一拍大腿,继续说道:“怎么不享福?你是不知道啊!你住院那天,你那个小女婿建军,急得跟什么似的,满世界打电话借钱。我听我们家老头子说,他去跟工地的老板预支工资,老板不给,他差点就跟人跪下了!后来还是我们家老头子看不下去,借了他五千块。”
李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跟你说,你可别往外讲。听说你那手术费加上住院费,零零总总要五万多块呢。你小女婿一个人,东拼西凑,全给你垫上了!这年头,儿子都未必能做到这份上,这么好的女婿,上哪儿找去?”
张桂芬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个炸雷在里面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