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老李,你到底在怕什么?”
那天晚上,我爸的舌头被白酒泡得又大又软,话从嘴里滚出来,带着一股浓重的粮食发酵后的味道。
李叔没说话,只是看着桌上那盘啃得精光的酱骨头。骨头上残留的肉丝,像干涸河床上皲裂的泥土。他伸出手指,想去捻起一根,指尖却在半空中发着抖。
“一辈子的事……就差那么一步,一步……”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窗缝。
“什么一步?”我爸追问。
李叔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被掏干了水的深井,只剩下黑洞洞的绝望。他看着我爸,又好像透过我爸,在看一个我看不见的人。
“老张,”他沙哑地说,“如果我说,我这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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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家的户口本上只有三个人,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似乎永远是四个人。第四个人,就是李叔。
李叔不姓李,他叫李文博。但我从会说话起,就跟着我爸喊他“李叔”。他是我爸光着屁股长大的哥们,情分比亲兄弟还厚。
我们家住在南方一个老家属院里,夏天闷热,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栀子花和下水道混合的黏腻气味。李叔就住我们对门。他的房子和我家格局一样,但感觉空旷得多,像个巨大的仓库,里面塞满了各种工具、零件,还有半成品的木雕。
每次过节,我家厨房的油烟味还没散尽,李叔就已经端着他的拿手菜敲门了。要么是油焖大虾,虾壳被他炸得酥脆,可以直接嚼碎了咽下去;要么是松鼠鳜鱼,那鱼被他片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酸甜的汤汁浇上去,滋啦一声,香气能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里。
我妈总是一边给他拿碗筷,一边嗔怪:“老李,又让你破费,你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
李叔总是嘿嘿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嫂子,这话说的,给小杰改善伙食嘛。再说了,我一个人吃,那叫吃饭吗?那叫填肚子。”
他说的“小杰”,就是我。
在我的童年滤镜里,李叔是无所不能的。
家里的灯泡坏了,我爸踩着凳子捣鼓半天,满头大汗,最后还得是李叔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搞定。水管堵了,我妈用铁丝捅,用开水烫,都没用,李叔拿来一根长长的弹簧软轴,伸进去搅几下,一团混着头发和油污的恶心东西就出来了,下水道瞬间发出畅快的咕噜声。
我八岁那年,偷骑我爸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从一个斜坡上冲下来,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我记得很清楚,左手胳膊传来一阵尖锐的、骨头错开的剧痛。我当时就懵了,然后开始嚎啕大哭。我爸妈闻声跑来,脸都吓白了,围着我手足无措。
是李叔。
他从人群里挤进来,身上还穿着沾满油污的工服。他蹲下来,先是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塞我嘴里,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吃颗糖就不疼了。”
那糖的甜腻味和我嘴里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味道很怪。
他一边用极低的声音给我讲孙悟空大闹天宫,一边从路边捡了两块干净的木板,撕下自己衬衫的袖子,用一种我看不懂但感觉非常专业的手法,把我的胳膊固定住。他的手很大,很稳,掌心有一层厚厚的茧,蹭在我皮肤上,有点痒,但很安心。
然后,他把我抱上他那辆破旧的桑塔纳。那辆车是他全部的家当,平时开得比乌龟还慢,生怕磕了碰了。但那天,我听见发动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车子在狭窄的巷子里横冲直撞。我爸在副驾上不停地喊:“慢点,老李,慢点!”
李叔没理他,只是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咧嘴一笑:“小杰,坐稳了,叔带你开飞车。”
一路上,他都在给我讲故事,从孙悟空讲到哪吒闹海,声音洪亮,盖过了窗外的风声和我的哭声。我渐渐忘了疼,只觉得那是我坐过的最刺激、最威风的车。
从那天起,李叔在我心里,就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居。他像一个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英雄。
02
英雄也会老,但李叔似乎老得很慢。
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微胖的身材,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夹克,头发总是有点乱,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唯一变化的是,给他介绍对象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急切。
从我上初中开始,我们家的饭桌就时常变成小型的相亲说明会。三姑六婆们轮番上阵,把她们认识的、听说过的所有单身女性都扒拉了一遍。
“老李啊,我娘家那边有个小学老师,带个女儿,人很贤惠的。”
“文博,我们单位新来的会计,才三十五,长得可水灵了,就是眼光高。”
“李师傅,别再挑啦,找个人搭伙过日子,老了也有个端茶倒水的人啊。”
李叔总是来者不拒地听着,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憨厚的笑容。他从不反驳,也不辩解,只是在别人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给对方满上一杯酒或夹一筷子菜。
等对方期待地看着他,他才慢悠悠地说:“谢谢大家关心,我这人啊,自由散漫惯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别耽误了人家好姑娘。”
他说得那么诚恳,那么自然,仿佛单身真的是一种他潜心研究并乐在其中的生活哲学。
大家也就信了。渐渐地,都说李叔是个“老顽童”,是个享受孤独的“怪人”。
只有我,偶尔在他拒绝别人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瞬间,能从他眼角的余光里,捕捉到一丝不属于玩笑的寂寥。那感觉,像一块漂亮的鹅卵石,表面光滑圆润,但只要在特定的角度,就能看到一道深深的裂痕。
青春期的我,敏感又叛逆。李叔成了我心里的“同盟”。
亲戚们盘问我成绩,他会插嘴说:“小杰这脑子随他爸,聪明,不用担心。”
他们打探我有没有早恋,他会开玩笑说:“我们小杰眼光高着呢!一般女孩子可入不了他的法眼。”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游击队长,总能在我快要被“敌人”的火力包围时,扔出一颗烟雾弹,然后拉着我安全撤退。
我考上大学那年,家里摆了谢师宴。李叔是那天最忙的人,在厨房和我妈一起掌勺,满头大汗。他喝了很多酒,脸涨得通红。
宴席散了,他把我拉到阳台上。夏夜的风带着一股潮气,远处是城市的灯火,明灭不定。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愣了一下,接了过来。这是他第一次给我烟。
他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向漆黑的夜空。
“小杰,长大了。”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也学着他的样子吸了一口,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笑了笑,没嘲笑我。
“去了大学,就是大人了。可以谈恋爱,可以做很多以前不能做的事。”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很严肃,是我从未听过的严肃。
“但有一样东西,别轻易给。”
“什么?”我问。
他看着远处的光点,声音很低:“承诺。”
“别轻易给承诺。有些承诺,你一旦说出口,就是一辈子的债。你以为你说的是情话,其实是给自己签了一张生死状。”
“还不起的。”他掐灭了烟头,在阳台的栏杆上狠狠地碾了碾,仿佛那不是烟头,而是他心里的某个东西。
“一辈子都还不起。”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觉得,李叔的世界里,藏着一片我从未见过的、漆黑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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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大学四年,我像一只挣脱了笼子的鸟,在外面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扑腾。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每次回来,都觉得李叔好像又沉默了一些。虽然在饭桌上,他依然是那个气氛担当,笑话一个接一个,但他不说话的时候,那种沉默就像实体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周围。
一些以前被我忽略的细节,开始像拼图的碎片,一块块浮现在我眼前。
大三那年暑假,我们一家人,加上李叔,还有几个亲戚,去KTV唱歌。
包厢里灯光昏暗,空气里混杂着啤酒、果盘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我爸和我那几个叔伯,扯着嗓子吼着《爱拼才会赢》,五音不全,但气势十足。
不知道是谁,点了一首齐秦的《大约在冬季》。
悠扬而伤感的前奏响起的瞬间,我注意到正在和别人划拳的李叔,整个人僵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就凝固在了那里,像一张坏掉的照片。他手里的骰子盅停在半空中,忘了摇。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歌声一起,李叔默默地放下了骰子盅,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干。然后他站起来,对身边的人说了句“去趟厕所”,就推门出去了。
他去了很久。
久到那首歌已经放完,切到了下一首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
我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拿起遥控器,把齐秦的歌从已点列表里删掉了。
李叔回来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又是群魔乱舞。他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只是眼眶有点红。他对大家说,刚才在洗手间遇到个喝醉的,吐了他一身,耽误了点时间。
没人怀疑。
还有一次,我妈在家里收拾旧相册。那些泛黄的照片,像一枚枚时间的琥珀,封存着过去的时光。
我凑过去看,看到了我爸和李叔年轻时的合影。照片上的他们,穿着喇叭裤,留着郭富城式的中分头,笑得一脸灿烂。
“你看你爸年轻时候,瘦得跟猴儿一样。”我妈笑着说。
她翻到一张大合照,上面是很多人,应该是他们以前工厂的同事。
“哎,你看,这是陈婉。”我妈的手指点在一个笑得很甜的女孩脸上。那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星星。
“那时候厂里多少小伙子追她啊,你爸还……”
我妈的话没说完,就被我爸打断了。
“行了,陈年烂谷子的事,提它干嘛。”我爸的语气很生硬,他瞥了我妈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明确的警告。
我妈立刻闭上了嘴,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她飞快地把相册合上,塞进了柜子底。
客厅里的气氛,在那一瞬间尴尬得几乎凝固。
“陈婉”,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水里的石子,虽然只出现了一秒,却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后来旁敲侧击地问过我爸,但只要我一提这个名字,他就立刻转移话题,或者干脆说“小孩子家家别管大人的事”。
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
这个叫“陈婉”的女孩,和李叔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一首老情歌,一个旧名字,就能瞬间击溃那个看似无所不能的李叔?
他警告我不要轻易许下承诺,那份他背负了一辈子的、还不清的债,是不是就和这个“陈婉”有关?
我心里有无数个问号,但没有人给我答案。
李叔的世界,那片漆黑的海,海面上开始起雾了。我看不清,也走不进。
04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有了女朋友,一个很温柔、很爱笑的南方姑娘。
第一次带她回家,我特意打了电话,让我爸把李叔也叫上。在我心里,他已经是家人,这种重要的场合,他必须在场。
李叔还是老样子,甚至比以前更高兴。他送了我女朋友一个很精致的项链当见面礼,我妈都说他太破费了。
饭桌上,他不停地给我女朋友夹菜,问她在省城工作习不习惯,住得怎么样,言语间的关切,像一个真正的长辈。
那顿饭吃得很开心。我爸妈对我女朋友很满意,我女朋友也觉得我家里人很亲切,尤其是那个风趣幽默的李叔。
一切都那么完美。
直到饭后,李叔把我叫到了阳台。
又是那个阳台。只是夏夜变成了初秋,风里带着一丝凉意。
他又递给我一支烟。这一次,我接得很自然。
我们俩沉默地抽着烟,看着楼下路灯拉出的长长的影子。
“那姑娘……很好。”李叔先开了口。
“嗯,是很好。”我有点得意。
“对人家好一点。”他说。
“我知道。”
“我是说……真的对人家好。”李叔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怜悯,又像警告。
“小杰,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承诺?”我一下子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点了点头,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我跟你说,承诺是债。但其实……比承诺更可怕的,是等待。”
“等待?”我不解。
“是啊。”他吐出一个烟圈,烟圈在微凉的空气里挣扎了几下,就散了。
“有时候,你觉得只是等一下,等个几分钟,等对方冷静一下,等你自己的气消一下……你以为你等的是一个台阶,一个和解的机会。但你不知道,那几分钟里,魔鬼会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你亲手把时间和刀子,都交给了魔鬼。然后你只能眼睁睜地看着,你再也等不到你想等的人了。”
他说完,就把剩下的半截烟狠狠按灭在栏杆上。
火星四溅,像一场无声的爆炸。
那一刻我确定,李叔心里,死过一个人。
05
解开谜底的那天,来得毫无征兆。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不是任何节日。李叔帮我爸搞定了一个老大难的装修问题——新砌的卫生间墙壁有点渗水。他忙活了一整天,满身都是水泥灰。
我爸过意不去,非要留他吃饭。
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瓶“牛栏山”二锅头,一碟花生米,一盘酱骨头,就能聊一个晚上。
我因为第二天要开车回省城,没喝酒,就在一旁陪着,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年轻时候的糗事。聊谁当年为了偷看女同学,从墙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聊谁第一次抽烟,把宿舍的蚊帐给烧了。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酒喝到一半,我妈嫌他们吵,回屋睡觉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
空气里的酒精浓度越来越高,人的情绪也跟着变得黏稠起来。
我爸喝高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把搂住李叔的肩膀,舌头已经有点打结。
“老……老李……嗝……我跟你说,你这人,什么都好……讲义气,能干……就是……就是你这一个人过一辈子……我……我他妈心里替你不值……”
李叔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他只是笑,不说话。
“你……你到底在怕什么?”我爸突然拔高了音量,这句话问得又响又清楚,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客厅里某种沉默的核心。
李叔的笑容僵住了。
他低着头,看着桌上那盘啃得精光的酱骨头。骨头上残留的肉丝,像干涸河床上皲裂的泥土。他伸出手指,想去捻起一根,指尖却在半空中发着抖。
“一辈子的事……就差那么一步,一步……”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窗缝。
“什么一步?”我爸追问。
李叔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被掏干了水的深井,只剩下黑洞洞的绝望。他看着我爸,又好像透过我爸,在看一个我看不见的人。
“老张,”他沙哑地说,“如果我说,我这辈子,亲手杀过一个人,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