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蜷在薄被里,听着隔壁奶奶压抑的咳嗽声。
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沉沉的夜,却又一声声敲在我心上。
米缸已经见底三天了,最后一把小米熬的粥,奶奶只喝了两口就推给了我。
"浩宇正长身体,你多吃点。"她枯瘦的手摸着我的头,眼里是藏不住的忧愁。
我知道,再不弄点吃的,奶奶撑不过这个冬天。
窗外,生产队的粮仓在黑夜里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我咬咬牙,轻手轻脚地爬下炕,冰冷的土地冻得我脚底发麻。
就在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命运已经张开了它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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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腊月的风刮在脸上生疼,像是无数根细针在扎。
我缩着脖子,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又紧了紧,脚步却不敢停。
奶奶还在家里等着,她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昨天我去找过程支书,他坐在暖烘烘的办公室里,手里捧着搪瓷缸子。
"浩宇啊,不是我不帮你,队里的粮食都是有数的。"他吹开茶叶沫,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在看墙上那张"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每个字都像在嘲笑我的天真。
从大队部出来,正好撞见彭石头扛着锄头往家走。
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冷得像这腊月的天。"又去要粮?省省吧,谁家不难。"
我低着头没说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回到家时,奶奶正靠在炕头缝补一件旧衣裳,针脚细密又整齐。
"回来了?"她抬头冲我笑笑,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
我嗯了一声,假装没看见她发抖的手。
灶台是冷的,水缸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
我舀了一瓢,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得喉咙发紧。
"慢点喝,别呛着。"奶奶说着,又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听得我心头发颤。
天黑得很快,北风一阵紧过一阵。
我躺在炕上,听着奶奶渐渐平稳的呼吸,心里却翻江倒海。
去年这个时候,爹娘还在,虽然日子也紧巴,但总不会饿肚子。
可现在,只剩下我和奶奶相依为命。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屋里漆黑一片。
我悄悄起身,摸黑穿上那件破棉袄。
手指触到口袋里冰凉的东西时,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那是爹生前用的一把小刀,刀柄已经磨得发亮。
今夜,我要去做一件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02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我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阴雨天。
爹的坟头还没长满青草,娘就跟着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惦记着地里的活计。
"浩宇,等娘好了,给你做顿白面饺子。"她摸着我的脸,手心烫得吓人。
可最后等来的,是一张死亡证明。
程支书来家里慰问,带了一斤白面,五斤玉米面。
"节哀顺变。"他拍拍我的肩膀,眼神里带着怜悯。
奶奶强撑着身子道谢,转身却偷偷抹眼泪。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就像这破旧的老屋,四处漏风。
队里分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奶奶总是把稠的留给我。
"你正在长个子,多吃点。"她笑着说,可我知道她晚上饿得睡不着。
前天我去找彭石头,想借半碗米。
他媳妇站在门口,声音尖利得像刀子:"自家都不够吃,哪有余粮借人?"
彭石头在院里劈柴,头都没抬。
我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
最后还是李淑兰队长路过,从自己的粮袋里舀了一碗米给我。
"拿着吧,别让你奶奶饿着。"她的声音很平静,眼神却复杂难懂。
我道了谢,飞跑着回家,生怕她反悔。
奶奶用那碗米熬了粥,米香飘满整个屋子。
她只喝了一小碗,剩下的非要留给我。
"奶奶吃过了,真的。"她说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起来。
我的眼眶发热,赶紧低头扒饭。
现在回想起来,李队长看我的眼神,似乎总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有时严厉,有时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
但那时我太饿了,饿得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些。
窗外的风小了些,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
我轻轻推开房门,冷风立刻灌了进来。
奶奶翻了个身,喃喃说着梦话:"浩宇...吃饭了..."
我的鼻子一酸,赶紧掩上门。
今夜,我说什么也要弄到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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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几颗寒星在天上眨着眼。
我贴着墙根往前走,每一步都轻得像猫。
生产队的粮仓在村东头,离我家有二里地。
这条路我白天常走,闭着眼都能找到。
可今夜不同,每一声狗叫都让我心惊肉跳。
路过彭石头家时,我听见院里传来磨刀的声音。
霍霍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我赶紧躲到草垛后面。
"这么晚磨刀干啥?"是彭石头媳妇的声音。
"明天上山砍柴,刀不快怎么行。"彭石头瓮声瓮气地回答。
我屏住呼吸,等院里的灯灭了才敢继续往前走。
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可每次回头,只有黑黢黢的夜。
粮仓越来越近,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守仓的邓五湖就住在仓房旁边的小屋里。
听说他以前在部队当过兵,耳朵灵得很。
有次王老六想偷粮,还没靠近就被他发现了。
程支书当场扣了他半个月工分,还在大会上点名批评。
想到这里,我的腿有些发软。
可奶奶虚弱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我咬咬牙继续往前。
粮仓的木门上了锁,但我记得东边墙角有个破洞。
是夏天暴雨冲垮的,后来只用稻草胡乱堵着。
我蹑手蹑脚地绕到东墙,果然看见一团黑影。
扒开稻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深吸一口气,试着往里钻。
洞口很小,我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去。
黑暗中,米袋堆得像小山一样。
我的手抖得厉害,半天解不开袋口的绳子。
就在这时,一束光突然照了进来。
04
"谁?"邓五湖的呵斥声像炸雷一样在耳边响起。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米袋啪嗒掉在地上。
手电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
"好小子,敢来偷粮!"邓五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他的力气很大,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我奶奶快饿死了..."我挣扎着,声音带着哭腔。
"饿死就能偷了?"邓五湖冷笑,"走,去见程支书!"
我被他拖着往外走,脑子里一片空白。
要是这事传出去,奶奶该多伤心啊。
就在我们拉扯的时候,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是李淑兰队长的声音。
她披着件旧军大衣,手里也拿着手电。
"队长,抓了个偷粮的!"邓五湖语气得意。
李淑兰的手电光扫过我的脸,我下意识地低下头。
"谢浩宇?"她的声音里带着惊讶。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上火辣辣的。
"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在这儿?"李淑兰走近几步。
邓五湖抢着说:"这小子钻墙洞进来偷米,被我逮个正着!"
李淑兰没说话,手电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
我突然想起白天她借米给我时的眼神,心里更加羞愧。
"队长,按规矩该送大队部处理。"邓五湖又说。
我浑身一颤,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哭什么哭!偷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邓五湖呵斥道。
李淑兰突然伸手拦住他:"老邓,这事我来处理。"
邓五湖愣住了:"队长,这不合规矩吧?"
"我说我来处理。"李淑兰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那双眼睛在夜色里格外明亮,像是要看进我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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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月光从墙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李淑兰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等着她的发落。
邓五湖在一旁嘀咕:"队长,可不能心软啊..."
"你先回去休息吧。"李淑兰突然开口,"这里交给我。"
邓五湖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李淑兰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狠狠瞪我一眼,悻悻地走了。
粮仓里只剩下我和李淑兰,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为什么偷粮?"她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
我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奶奶...奶奶两天没吃饭了..."
"上次给你的米呢?"
"吃完了..."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李淑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空荡的粮仓里显得格外沉重。
她用手电照了照地上的米袋,又照了照我。
光线划过我的眉眼时,她的眼神突然凝住了。
"你今年十七?"她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我点点头,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
"跟你爹长得真像。"她又说,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情绪。
我惊讶地抬起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起我爹。
爹去世三年了,村里人很少说起他。
"您认识我爹?"我忍不住问。
李淑兰没有回答,而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米袋。
"走吧。"她突然说。
我一愣:"去...去哪?"
"我家正缺个干体力活的。"她拽住我的胳膊,"跟我回家好好谈谈。"
她的手很有力,不容我挣扎。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动作并不粗暴。
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
那一刻,我隐约觉得,这个夜晚或许不会太糟。
06
李淑兰家住在村西头,是三间土坯房。
院子里很干净,柴火堆得整整齐齐。
一进门,她就松开了我的胳膊。
"把门闩上。"她边说边脱下大衣。
我乖乖照做,心里却在打鼓。
屋里点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一切显得很朴素。
"坐。"她指了指炕沿。
我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她转身进了里屋,留下我一个人。
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像,下面贴着几张奖状。
都是李淑兰当队长得的,"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
看来她确实是个能干的人。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碗热粥出来。
"喝了。"她把碗递到我面前。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粥是玉米碴子熬的,冒着热气,香气扑鼻。
"快喝,凉了就不好喝了。"她又说。
我接过碗,手抖得厉害。
多久没喝过这么稠的粥了?我都记不清了。
"谢谢...谢谢队长..."我的声音哽咽了。
"别谢太早。"她在对面坐下,"吃了我的粥,就得给我干活。"
我连忙点头:"我什么活都能干!"
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复杂。
"明天开始,每天下工后来我家。"她说,"砍柴、挑水、修猪圈..."
我一边喝粥一边使劲点头。
粥很香,暖洋洋的一直暖到心里。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帮我,但至少奶奶有救了。
喝完粥,她把碗收走:"今晚就睡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