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李建国提出那个要求后,我就知道,这婚,可能结错了。
整整八年,我一个人守着这套两居室,守着那张坐塌了弹簧的旧沙发,也守着窗台上那盆不开花的君子兰。日子就像温吞水,不冷,但也没什么热乎气。女儿晓静总说:“妈,找个伴儿吧,你一个人太孤单了。”
直到李建国的出现,像往一潭死水里投了颗石子。他会修水管,会讲过去工厂里的笑话,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晒干的橘子皮。我们小心翼翼地相处,像两个捧着瓷碗过河的人,生怕一点动静就碎了手里的晚年。
领证那天,我们没办酒席,只是一起去菜市场,他拎着鱼,我挎着菜,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以为,这下半辈子的安稳,总算是找到了。可谁能想到,这颗石子,会在我以为尘埃落定的新婚之夜,掀起这么大的浪呢?一切,还得从三个月前,我们第一次见面说起。
第1章 旧沙发与一碗面
我叫陈惠兰,今年刚满六十。从纺织厂退休后,生活就剩下了三件事:买菜,做饭,等女儿晓静周末回家。老伴儿老张走了八年,家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他走时的样子,尤其是客厅里那张墨绿色的皮沙发。皮子已经磨得发白,坐下去的地方深陷一个坑,弹簧咯吱作响,像是随时要断。
晓静劝过我无数次,让我换掉它。“妈,这沙发比我还老,坐着也不舒服,换个新的吧。”
我总是摆摆手,“换什么换,坐习惯了。你爸以前最喜欢躺在这儿看电视,我一换,总觉得家里少了点什么。”
晓L静叹口气,不再多说。她知道,我守着的不是一张沙发,是回忆。但她也怕,我守着回忆,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所以,当社区的王姐敲开我的门,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时,晓静比我还积极。
“妈,去见见吧,就当多个朋友。”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察觉的央求。
我拗不过她,也或许是心里那潭死水,真的渴望一点涟见。于是,我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第一次见到了李建国。
他比我大三岁,退休前是机修厂的师傅,一身板正的蓝色夹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虽然花白了,但看着精神。他不像别的老头那样夸夸其谈,话不多,但每一句都透着实在。
“陈大姐,我听王姐说了你的情况。”他有些拘谨地搓着手,“我呢,老婆走了五年,儿子在外面成家了,也是一个人。就想着,找个人搭伙过日子,说说话,做个伴儿。”
“搭伙过日子”,这五个字一下子说到了我心坎里。到了我们这个年纪,风花雪月都成了镜中花,求的,不就是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灯亮着,饭热着吗?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从子女的工作聊到各自的退休金,从年轻时的趣事聊到一身的老毛病。他说话的时候,会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尊重。
后来,我们开始像年轻人一样“约会”。其实也不过是饭后一起在公园散散步,或者他来我家,帮我修修水龙头,换个灯泡。他手巧,三两下就能搞定那些让我头疼的琐事。
有一次,厨房的下水道堵了,我弄了半天也没用。一个电话打过去,半小时后,李建国就提着工具箱来了。他趴在地上,又是通又是掏,弄得满头大汗,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漫开来。我过意不去,给他递毛巾,他摆摆手,笑着说:“没事,干惯了的。”
等他收拾干净,我给他下了一碗热腾騰的西红柿鸡蛋面,卧了两个荷包蛋。他吃得呼噜呼噜响,一边吃一边点头,“惠兰,你这手艺,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还好。”
他吃完面,把碗筷都洗得干干净净。临走时,他站在门口,看着客厅那张旧沙发,犹豫了一下,说:“惠兰,这沙发……是该换换了,对腰不好。”
我心里一动。晓静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我听着总觉得是嫌弃。可从李建国嘴里说出来,却全是关切。
那一刻,我心里那座冰封了八年的山,好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们的关系,就在这一来二往的陪伴和一碗碗热汤面里,慢慢升温。晓静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私下里跟我说:“妈,李叔人不错,踏实,会心疼人。你们要是觉得合适,就把事儿办了吧。”
李建国也跟我提过。他说:“惠兰,咱们都这岁数了,不图别的,就图个名正言顺。领个证,以后我就是你家人,光明正大地照顾你。”
我看着他诚恳的脸,心里是感动的。八年的孤单,像一件潮湿的棉袄,沉重地压在身上。现在有个人愿意帮我脱下来,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们商量着,不办酒席,不惊动太多亲戚朋友,就两个孩子一起吃顿饭,然后去把证领了。李建国坚持要给我买个金戒指,说不能委屈我。我嘴上说浪费钱,心里却甜丝丝的,像含了块糖。
领证前一天,晓静特意回来陪我。我们娘俩坐在旧沙发上,她拉着我的手,眼睛有点红。
“妈,以后有李叔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我拍拍她的手背,“傻孩子,妈这不是好好的吗?倒是你,别老操心我,顾好你自己的小家。”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着老张,心里默念:老张啊,我要开始新生活了,你不会怪我吧?我也想着李建国,想着他修水管时认真的侧脸,想着他吃面时满足的表情。
我对自己说,陈惠兰,你值得被人疼爱。后半辈子,就安安稳稳地,过点热气腾腾的日子吧。
我以为,这就是幸福的开端。我满心欢喜地推开一扇门,以为门后是温暖的炉火和安逸的晚年,却没想到,门后,还有一场我从未预料到的风暴,在静静地等着我。
第2章 一纸证书与两本存折
领证那天,天特别蓝。我和李建国都穿上了新衣服,我是一件暗红色的针织衫,他是一件深灰色的夹克。晓静和他的儿子李明陪着我们。李明三十出头,在一家公司当个小主管,看着挺精明,对我还算客气,一口一个“陈阿姨”。
从民政局出来,手里拿着那两个红本本,我心里有点恍惚,像是做梦一样。李建国倒是很高兴,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心热乎乎的,全是汗。
“惠兰,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李建国名正言顺的媳妇了。”他笑得合不拢嘴。
晓静和李明张罗着,在附近一家还不错的饭店订了个包间。饭桌上,两个孩子说着祝福的话,我和李建国也互相敬了酒。气氛很融洽,让我心里那点不真实感渐渐落了地。
李明举起杯,对我说:“陈阿姨,以后我爸就拜托您多照顾了。他这人,脾气有点倔,但心不坏。”
我笑着点点头,“都是一家人,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互相扶持。”
晓静也对李建国说:“李叔,我妈这辈子不容易,您可得对她好。”
“放心吧!”李建国拍着胸脯保证,“我肯定把惠兰当成宝。”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我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烟消云散了。我甚至开始规划起未来的生活,春天一起去公园看花,夏天傍晚去河边散步,他教我下棋,我教他养花……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按照我们商量好的,领完证,李建国就搬到了我这边来住。他的房子租出去了,说是一个月也能有点收入,以后我们俩的日子能过得更宽裕些。他的行李不多,就两个大箱子。我提前把次卧收拾了出来,换上了新的床单被套。
他搬进来那天,忙活了一下午。我做了几个拿手菜,算是我们两个人的“乔迁宴”。晚上,我们坐在餐桌前,没有孩子们的喧闹,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电视机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惠兰,累了一天,多吃点。”他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你也吃。”我心里暖暖的。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很熟悉。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老张还在的时候。
吃完饭,李建国主动去洗碗,我在一旁收拾桌子。他一边洗一边说:“以后啊,这家务活,咱俩分着干。我身体还行,不能都让你一个人累着。”
我靠在厨房门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觉得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晚年生活了。平淡,安稳,有个人在身边,知冷知热。
晚上,我们各自洗漱完,准备休息。我心里其实有点紧张,毕竟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睡,突然多了一个人,总觉得不太习惯。我先进了主卧,坐在床边,听着外面客厅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李建国在外面敲了敲门。
“惠兰,睡了吗?”
“还没。”我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个存折。他把存折放到我床头的柜子上,表情很严肃。
“惠兰,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他说,“一本是我的工资卡,退休金每个月都打到这里面。还有一本,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密码是你生日的后六位。从今天起,家里的钱,都交给你管。”
我愣住了。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做。在我们这个年纪再婚,金钱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很多人都是AA制,各管各的钱,生怕对方图谋不轨。李建国的这个举动,无疑是把一颗定心丸结结实实地放在了我手里。
“老李,这……这怎么行?”我连忙推辞,“你的钱你自己收着,我怎么能管呢?”
“有什么不行的?”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夫妻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信你。把钱交给你,我放心。以后家里买米买面,人情往来,都从这里面出。你看着安排就行。”
他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我心里那点因为即将开始的“新婚之夜”而产生的紧张和不安,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感动和踏实所取代。我觉得,我没有看错人。李建国,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我收下了存折,心里沉甸甸的,是责任,也是信任。
“那你呢?你自己的钱怎么办?”我问。
“我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他笑了,“以后我需要用钱的地方,跟你说一声就行。再说了,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花销?抽烟喝酒我都戒了,最大的开销,也就是陪你去菜市场买条鱼。”
一番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我点点头,把存折收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行,那我就先帮你保管着。”
“不是保管,是交给你。”他纠正道。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最后一层隔阂也被打破了。我们不再是两个搭伙过日子的老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
他看我收好了存折,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不一样,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暧昧和……期待。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惠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早了,咱们……休息吧?”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被火烧一样。我点了点头,心跳得更快了。
我以为,我们会像所有新婚夫妻一样,自然而然地开始我们的新生活。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李建国接下来说的话,做的事,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所有的感动和温情,浇了个透心凉。
第3章 新婚夜的“要求”
屋子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人身上,有一种朦胧的温馨。李建国的手很粗糙,掌心布满了老茧,握着我的手,力道不轻不重。我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湿热,也知道他此刻和我一样紧张。
说实话,对于夫妻生活,我并没有太多期待。毕竟都六十岁的人了,身体机能早就大不如前。我心里想的是,顺其自然就好,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能说说话,安安稳稳睡个觉,就已经是莫大的慰藉。 companionship,陪伴,才是我最看重的东西。
他坐在床边,离我更近了一些。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干净,清爽。他没再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慢慢地摩挲着。
气氛有些沉默,也有些尴尬。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我轻声说:“老李,以后……我们就这么安安稳稳过日子,挺好。”
“嗯,好。”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含糊。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凑到我耳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惠兰,我们今天……是新婚之夜。”
我的心猛地一跳,脸更烫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似乎从我的回应里得到了鼓励,胆子也大了起来。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身体一僵,有些不自在,但没有推开他。我想,这是夫妻间正常的亲密,我应该去适应。
“惠兰……”他又叫了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急切的、近乎请求的意味,“你看,我们今天结婚了,你……你能不能……”
他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心里有些疑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用更低的声音,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完了后半句话:“你能不能……像年轻女人那样,穿……穿那种睡衣给我看看?”
他说完,还用手指了指我衣柜的方向,补充道:“就是那种……丝绸的,蕾丝的……我以前在电视上看过。”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所有的温情、感动、紧张、羞涩,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然后碎裂成无数冰冷的碎片,扎得我浑身发冷。
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拉开了和他的距离。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神情。
但是没有。
他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期待、恳求和一丝理所当然的表情。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个“要求”,对我来说是多么的荒唐和……侮辱。
像年轻女人那样?丝绸睡衣?蕾丝?
这些词汇,像一根根针,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里。我今年六十岁了,我的皮肤早已松弛,身材也走了样,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我接受自己的衰老,也从未想过去掩饰它。我以为李建国找我,是看中了我这个人,是想找一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伴侣。
可他现在在说什么?
他不是在看我陈惠兰,一个六十岁的、活生生的女人。他是在透过我,看一个年轻女人的幻影,一个从电视上看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想要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能满足他想象的、年轻的躯壳。
刚才他把存折交给我时,我心里有多感动,现在就有多冰冷。那两本存折带来的信任感,此刻显得无比讽刺。他给了我物质上的安全感,却在精神上,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他根本不尊重我。
屋子里的暖黄色灯光,此刻在我眼里变得无比刺眼。空气里那点暧昧的气氛,也变成了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屈辱。
我看着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我迟迟没有反应,李建国似乎有些急了。他往前凑了凑,又想来拉我的手。
“惠兰,你怎么了?你不愿意吗?我们是夫妻啊,这……这很正常。”他试图说服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和隐隐的抱怨,“我就是……就是想找找年轻时候的感觉……”
“年轻时候的感觉?”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声音干涩而沙哑,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老李,我今年六十岁了。我不是年轻女人。”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翻江倒海的失望和愤怒。
“我找你,是想找个伴儿,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白天能有个人说说话,晚上能有个人在一个屋檐下,生病了能有个人递杯水。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能给你做的,就是一个妻子该做的。给你做饭,给你洗衣,陪你聊天,照顾你的生活。但是,你刚才提的那个要求,我做不到。”
我的目光直视着他,没有丝毫躲闪。
“我没有那样的衣服,就算有,我也不会穿。我这张脸,这副身体,就是一个六十岁老太太的样子。我变不回二十岁,也不想变回去。”
最后,我看着他那张错愕的、甚至有些恼怒的脸,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彻底撕破了新婚夜温情面纱的话:
“老李,你要是想找年轻的,想找那种感觉,外面有的是。你去找个年轻的吧,我,无法做到。”
说完,我掀开被子,拿过床头的外套披在身上,径直走出了卧室。
“你去哪儿?”李建国在我身后错愕地喊道。
我没有回头。
“我去次卧睡。”
我走进次卧,反手关上了门,将他震惊的、不解的、或许还有愤怒的表情,隔绝在门外。
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我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冰冷的光。
我抱住自己的双臂,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新婚之夜?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却没想到,这港湾里,暗流汹涌,随时都可能将我这叶小舟,打得粉碎。
第4章 一顿无声的早餐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次卧的床是我给李建国新铺的,被褥带着阳光的味道,但我躺在上面,却只觉得浑身冰冷。主卧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我不知道李建国是睡了,还是和我一样,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的那句话,那个“要求”,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屈辱、失望、愤怒、委屈……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反复问自己,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是不是我小题大做了?也许,他只是……只是想给平淡的晚年生活增加一点情趣?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我否定了。情趣,是建立在相互尊重和理解的基础上的。而他的要求,从头到尾,都只考虑了他自己的欲望和幻想,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他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满足他“找回年轻感觉”的工具吗?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窗外已经大亮。我看了看手机,早上七点。
我躺在床上,不想动。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建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尴尬的局面。离婚?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被我掐灭。昨天才领的证,今天就去离?晓静和李明会怎么想?亲戚朋友会怎么看?我陈惠兰,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如果不离,这日子又该怎么过下去?
我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不情不愿地起了床。我走出次卧,客厅里静悄悄的。主卧的门关着,不知道他起了没有。
我走进厨房,像往常一样,淘米,开火,准备煮一锅粥。厨房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小花园,晨练的老人们正在打太极,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我的心境,却天翻地覆。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我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几个咸菜。就在这时,主卧的门响了。
我心里一紧,拿着鸡蛋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李建国走了出来。他已经穿戴整齐,只是脸色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看来他昨晚也没睡好。他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径直走进卫生间,里面很快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我默默地把鸡蛋敲进碗里,打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我已经把早餐端上了桌。白粥,煎蛋,几样爽口的小咸菜。
“吃……吃饭吧。”我低着头,声音有些干涩。
他“嗯”了一声,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这顿早餐,是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第一顿早餐,却吃得比陌生人还要沉默。屋子里只有我们喝粥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他吃得很快,像是要尽快逃离这个尴尬的饭桌。一碗粥下肚,他放下碗筷,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我以为他会像昨天一样,主动去洗碗。但他没有。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对我说:“惠兰,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避开我的目光,看着桌上的咸菜碟子,说:“你看,我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钱就应该放在一处花,对不对?”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昨天我把我的存折都给你了,是信任你。”他话锋一转,“但是,光我一个人的钱放你那儿,这也不太合适。你的退休金,是不是也应该……拿出来,我们一起规划规划?”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
我看着他,心里一片冰凉。如果说昨晚的要求,让我觉得他不尊重我;那么今天这番话,则让我彻底看清了他这个人。
原来,昨晚他把存折交给我,不是什么信任,而是一个“引子”,一个让我放松警惕,从而交出自己财产的圈套。他想要的,不仅是一个能满足他幻想的“年轻女人”,还是一个能被他掌控经济的“妻子”。
“我的钱,我自己管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拿出来?”我冷冷地反问。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地拒绝,愣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什么叫你的钱?我们是夫妻,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也是你的钱!钱放在一起,统一管理,日子才能越过越好嘛!”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一丝不耐烦和被冒犯的恼怒。
“我儿子的公司最近要扩大规模,还差一点资金周转。我想着,我们把钱凑一凑,先帮他一把。等他公司赚了钱,还能少了我们的好处?”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症结在这里。他不仅想要我的退休金,还惦记上了我这些年攒下的养老钱。
我气得笑了起来。
“李建国,你算盘打得真精啊。”我站起身,直视着他,“昨晚要我扮年轻女人,今早就要我交出养老钱。你这是娶媳妇,还是找了个保姆加提款机?”
“你怎么说话呢?”他被我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陈惠兰,你别不识好歹!我把我的钱都给你了,让你管着我的钱,怎么就不行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能分你我!”
“一家人?”我冷笑一声,“一家人会提那种侮辱人的要求吗?一家人会刚结完婚就算计对方的棺材本吗?”
“你……你不可理喻!”他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我不可理喻?”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李建国,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的钱,一分都不会给你。你想都别想!”
说完,我转身走进卧室,从床头柜里拿出他昨天给我的那两个存折,走出来,“啪”的一声,摔在了餐桌上。
“你的钱,你自己拿好!我陈惠兰,不稀罕!”
餐桌上一片狼藉,就像我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不堪的关系。
他看着桌上的存折,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我,看着他那张既愤怒又心虚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日子,恐怕是过不下去了。
第5章 女儿的电话
那场争吵之后,我和李建国陷入了彻底的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活得像两个毫不相干的租客。他不再进我的卧室,晚上睡在次卧。白天,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事,尽量避免碰面。就算在客厅里不小心遇上了,也只是冷漠地瞥对方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仿佛对方是空气。
饭,还是我做。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变着花样地考虑他的口味。我做什么,他就吃什么。饭桌上,我们依旧沉默,只有碗筷碰撞的冰冷声响。吃完饭,他会默默地把自己的碗筷洗掉,然后回到次卧,关上门。
这个家,变得比我一个人住的时候还要冷清。那时候的冷清,是安静,是习惯。现在的冷清,是压抑,是煎熬。客厅里那张旧沙发,似乎也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选择。我抛弃了与它为伴的安宁,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我好几次都想给晓静打电话,把这一切都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说?说你的继父在新婚之夜对我提出了不堪的要求?说他第二天就图谋我的养老钱?这些话,我一个做母亲的,怎么对女儿开得了口?我怕她为我担心,更怕她觉得我当初的选择是个笑话。
我只能自己硬撑着。白天,我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或者戴上耳机听评书,用外界的声音来驱散心里的孤寂和烦闷。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会想起老张。想起他温和的笑容,想起他睡着时轻微的鼾声。想着想着,眼泪就湿了枕头。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一个星期,我以为李建国会受不了,会主动跟我谈,或者干脆搬走。但他没有。他就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了这个家里,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用沉默和我对抗。
我渐渐明白,他是在等。等我先妥协,等我先低头。或许在他看来,我一个六十岁的女人,离了他,就活不下去。只要他耗着,我总有一天会服软。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压抑的气氛逼疯的时候,晓静的电话打了过来。
“妈,你跟李叔怎么样啊?新婚生活还习惯吗?”电话那头,女儿的声音轻快而关切。
我心里一酸,差点哭出来。我走到阳台上,关上门,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挺……挺好的。都习惯。”
“那就好。”晓静似乎松了口气,“李叔人怎么样?对你好吧?没欺负你吧?”
“没有,他……他人挺好的。”我违心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妈,我怎么听你声音有点不对劲啊?是不是感冒了?还是跟他吵架了?”晓静很敏锐,一下子就听出了我语气里的勉强。
“没有没有,就是……就是有点累。”我赶紧掩饰。
“累就多休息,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现在有李叔了,家务活让他多分担点。”晓
静嘱咐道。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晓静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妈,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什么事?你说。”
“昨天……李明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明?李建国的儿子?他给晓静打电话干什么?
“他说什么了?”我急忙问。
“他……他说的话挺难听的。”晓静的语气里带着气愤,“他说,他爸跟您结婚,是看得起您。说您一个寡妇,能找到他爸这么好的条件,是烧了高香了。还说……还说您这个人,太不识大体,太自私。”
“他说,他爸好心好意把工资卡都交给您了,您却连自己的退休金都攥得紧紧的,一点都不为这个新家考虑。还说他公司最近资金有点紧张,想让您和李叔帮衬一下,是理所当然的,您却一点情面都不讲。”
晓静越说越气,“我当时就跟他吵起来了。我说我妈的钱是我妈的,凭什么要给你们家?他说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就不能分彼此。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李叔真的跟您要钱了?”
我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电话。原来如此。李建国见从我这里讨不到好,就去儿子那里告状,让他儿子来给我女儿施压。他们父子俩,真是一路货色!
我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他们不仅算计我的钱,还败坏我的名声,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我塑造成一个自私自利、不识好歹的恶人!
“妈?妈?你在听吗?”晓静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呼唤。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晓静,你听我说。事情不是李明说的那样。”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以及第二天早上关于钱的争吵,原原本本地,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晓静。说到那个屈辱的要求时,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电话那头,晓静沉默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得到,她此刻该有多震惊,多愤怒。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妈……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非要劝你找个伴儿,结果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傻孩子,这不怪你。”我听到女儿的哭声,心都碎了,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是我自己识人不清。”
“这个姓李的,他就是个混蛋!骗子!”晓静在电话里愤怒地骂道,“他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妈,你别怕,我明天就回去!这个婚,必须离!我一分钟都不想让你再跟那种人待在一起!”
“晓静,你别冲动……”
“我不冲动!”晓静的声音决绝而坚定,“妈,你听我的,什么都别做,等我回来。我绝对不会让我妈白白受这种欺负!他们父子俩,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挂了电话,我靠在阳台冰冷的墙壁上,泪流满面。
心里,却有一种石头落了地的感觉。
也好。
这层窗户纸,终究是要捅破的。有些事情,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既然他们父子俩把事情做得这么绝,那就别怪我陈惠兰,不给他们留情面了。
第6章 一场摊牌的家宴
晓静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风风火火,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
她一进门,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的李建国,连个招呼都没打,径直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
“妈,你没事吧?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我摇摇头,“我没事。”
李建国显然没料到晓静会突然回来。他放下报纸,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晓静回来啦?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买点菜。”
“不用了,李叔。”晓静的语气冷得像冰,“我今天回来,不是来吃饭的。是来给我妈讨个公道的。”
李建国的脸色瞬间就变了,笑容僵在脸上,变得有些难看。“讨……讨什么公道?晓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跟……我们好好的啊。”
“好好的?”晓静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好好的,你会对我妈提那种下流无耻的要求?好好的,你会算计我妈的养老钱?好好的,你会让你儿子打电话来羞辱我?”
晓静的话像连珠炮一样,一句比一句犀利,直接把李建国那层伪善的面具撕得粉碎。
李建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晓静。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你……陈惠兰,你……你都跟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八道?”我看着他,心里积压了多日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李建国,你敢当着我女儿的面,把你新婚之夜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吗?你敢说你没惦记我的钱?你敢说你没让你儿子去骚扰晓静?”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那不是……那不是夫妻间的情趣吗?至于钱的事,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谈钱,怎么就叫算计了?”
“情趣?”晓静气得浑身发抖,“有逼着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去模仿年轻女人来满足你私欲的情趣吗?李建国,我以前真是瞎了眼,还觉得你是个老实人!你这根本就是不尊重人,是耍流氓!”
“你……你个小辈,怎么说话呢?”李建国被骂得脸上挂不住,也来了火气,倚老卖老地教训起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李明。他大概是接到了李建国的电话,赶来“救驾”的。
李明一进门,看到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摆出一副和事佬的姿态。
“哎呀,这是怎么了?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嘛。陈阿姨,晓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晓静看到他,更是火冒三丈,“李明,你来得正好!你昨天在电话里不是挺能说的吗?今天当着我妈的面,你再把你那些歪理说一遍!”
李明脸色一滞,随即看向他父亲。
李建国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说:“儿子,你快来评评理!我跟你陈阿姨,就为了一点家庭琐事,你看她,把孩子都叫回来了,这叫什么事啊!”
“家庭琐事?”我冷眼看着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李建国,今天咱们就把话说开了。这日子,我看是没法过了。我们离婚吧。”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建国和李明都愣住了。他们大概以为,我最多也就是吵一吵,闹一闹,没想到我会直接提出离婚。
“离……离婚?”李建国结结巴巴地说,“陈惠兰,你别冲动!我们这才刚结婚几天啊?传出去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也比跟你这样的人捆在一起强!”我态度坚决。
李明回过神来,赶紧上前一步,换上一副笑脸。
“陈阿姨,您消消气,消消气。我爸他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要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我替他给您道歉了。”
说着,他竟然真的朝我鞠了一躬。
“至于钱的事,更是个误会。我公司最近确实有点困难,就跟我爸提了一嘴。我爸也是好心,想帮我,才会跟您商量。绝对没有算计您的意思。您要是不愿意,这事就算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还把他父亲的行为解释成了“好心办坏事”。
如果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屈辱的夜晚,如果我没有看透李建国的为人,或许真的会被他这番话给蒙蔽了。
但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信。
“说得真好听。”晓静在一旁冷冷地说,“那新婚之夜的要求,也是‘好心’,也是‘不会说话’吗?”
李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尴尬地搓着手。
我看着李建国,平静地说:“李建国,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钱,也不是你儿子。是你,从根子上,就没尊重过我。你娶我,不是想找个伴儿,是想找个能满足你所有需求的免费保姆,外加一个能给你儿子输血的钱袋子。我陈惠兰还没那么下贱。”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婚,我离定了。你的东西,你今天就收拾干净,从我家搬出去。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
我的态度异常坚决,没有留任何回旋的余地。
李建国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大概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他那点算盘,那点自以为是的掌控力,在我面前,彻底失效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狼狈。
“好……好!陈惠兰,算你狠!”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离就离!我李建国还怕找不到人吗?”
说完,他猛地一甩手,转身走进了次卧,“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母女和一脸尴尬的李明。
李明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看我们,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疲惫。
“陈阿姨,晓静,我爸他……他就是那个臭脾气。其实他一个人过,也挺苦的。他跟我妈感情好,我妈走了以后,他一直缓不过来。他可能……可能是把您当成……”
“当成的替代品了,是吗?”我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话。
李明沉默了,算是默认了。
我摇了摇头,心里却是一片悲凉。
“我叫陈惠兰。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只想做我自己。”
说完,我拉着晓静的手,走进了我的卧室,把这对父子,和他们带来的所有闹剧,都关在了门外。
第7章 旧沙发的去留
李建国最终还是搬走了。
他没有等到第二天,就在当天下午,把他的两个大箱子拖了出去。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李明想帮忙,被他一把推开。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也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只是把门摔得震天响,仿佛在宣泄他最后的不甘和愤怒。
他一走,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也随之烟消云散。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了。
晓静陪着我,把次卧里所有他用过的东西都清理了一遍。床单被套全部拆下来扔进洗衣机,他用过的水杯、毛巾,也都收了起来。我们忙活了一下午,像是进行一场彻底的净化仪式,要把这个家里所有属于他的痕迹,都清除干净。
晚上,晓静亲自下厨,做了我最爱吃的几样菜。我们娘俩坐在餐桌前,没有了那个沉默的男人,气氛格外轻松。
“妈,对不起。”晓静给我夹了一筷子菜,眼圈红红的,“都怪我,让你受了这么多罪。”
我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笑:“傻孩子,又说傻话。这事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眼睛没擦亮。再说,这也未必是坏事。”
“这还不是坏事?”晓静不解地看着我。
“是啊。”我点了点头,心里一片清明,“至少,它让我彻底想明白了一件事。人啊,尤其是女人,不管到多大年纪,都不能想着去依附谁。能靠得住的,永远只有自己。找伴儿是锦上添花,但如果这块‘锦’会扎人,那还不如不要。”
这一个星期的煎熬,像一场高烧。烧退了,人虽然虚弱,但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我不再自怨自艾,也不再沉湎于过去。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我的下半生,到底要怎么过。
第二天,我和李建国在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全程我们没有任何交流,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签完字,拿了证,各走各的路,从此再无瓜葛。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正好。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觉得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晓静不放心我一个人,特意请了几天假,在家里陪我。她怕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就拉着我出去逛街,给我买新衣服,带我去看电影。
“妈,你看你,穿这件亮色的衣服多好看,显得多精神。”在商场里,晓静拿着一件淡紫色的开衫在我身上比划着。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眼角有了皱纹,头发也夹杂着银丝,但气色却比前段时间好了很多。我笑了笑,说:“行,那就买这件。”
我开始尝试一些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我报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起了书法和国画。每天上午,我背着书包去上课,和一群同龄的老头老太太一起,挥毫泼墨,不亦乐乎。我还加入了小区的舞蹈队,每天晚饭后,跟着音乐跳跳广场舞,出上一身汗,感觉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了。
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而忙碌。我不再整天守着那台电视机,也不再盯着窗台那盆不开花的君子兰发呆。我的世界里,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爱好,新的色彩。
有一天,晓静回家,看到我正在客厅里,跟着电视里的教程,有模有样地打着太极拳,她笑着说:“妈,你现在可真是越来越有活力了。”
我收了招式,擦了擦汗,说:“人啊,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才不会觉得空虚。”
我的目光,落在了客厅那张墨绿色的旧沙发上。它依然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像一个忠实的老朋友,见证了我所有的喜怒哀乐。
“晓静,”我忽然开口,“把这张沙发,换了吧。”
晓静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妈,你……你舍得了?”
我笑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
“有什么舍不得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我走到沙发前,用手抚摸着那磨得发白的皮面,“它陪了我这么多年,也该退休了。我们去买个新的,布艺的,软和一点,颜色也亮堂一些。”
我守着这张沙发,守了八年,其实守的是一份念想,一份对过去的执着。我害怕改变,害怕开始新的生活。而李建国的出现和离开,像一场意外的地震,虽然让我狼狈不堪,却也震碎了我给自己建造的这层坚固的壳。
现在,我不想再守着过去了。
晓静的眼睛亮了,她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
“好!妈,我们明天就去家具城,挑一个你最喜欢的!”
那个周末,我和晓静真的去逛了家具城。我们看中了一套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款式简洁大方,坐上去柔软舒适,像被一个温暖的拥抱包裹着。
当送货的师傅把新沙发搬进客厅,把那张旧沙发抬走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看着旧沙发被装上车,越走越远,心里没有难过,只有一种告别的平静。
再见了,老朋友。
再见了,那个守着回忆、画地为牢的陈惠兰。
新沙发摆好后,整个客厅都显得明亮宽敞了许多。我泡了一壶茶,和晓静一起坐在新沙发上,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
我忽然发现,窗台上那盆养了多年、从未开过花的君子兰,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从厚实的叶片中间,悄悄地抽出了一支花葶,顶端,已经含着一个饱满的花苞。
我指给晓静看,她惊喜地叫了起来:“呀!妈,快看,君子兰要开花了!”
我看着那个充满生命力的花苞,眼眶有些湿润。
我知道,我的生活,也像这盆君子兰一样,在经历了漫长的沉寂之后,终于要迎来属于自己的花期了。
第8章 一场迟来的道歉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步入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加有滋有味。老年大学的书法课上,我的字被老师当成范本表扬;广场舞队里,我成了领舞之一;就连那盆君子兰,也终于开出了橘红色的、灿烂的花朵。
关于李建国,我几乎已经快要把他忘记了。他就像我人生旅途中的一块绊脚石,虽然让我狠狠地摔了一跤,但也让我看清了脚下的路。
然而,就在我以为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我刚从老年大学回来,就看到李明站在我家门口,一脸的局促和不安。
看到他,我心里有些戒备,但还是打开了门。
“陈阿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我一声。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我……我能进去跟您说几句话吗?”他试探地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进了门。我给他倒了杯水,在他对面的新沙发上坐了下来,等着他开口。
他捧着水杯,却没有喝,只是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陈阿姨,”他终于抬起头,脸上满是愧疚,“我是来……替我爸,也替我自己,跟您道歉的。”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听了我爸的一面之词,就给晓静打电话,说了那些混账话。我……我太想当然了,总觉得我爸一个人不容易,您就应该多体谅他,多为他付出。我没有站在您的角度想过问题,对不起。”
他站起身,又一次,郑重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爸他……他那个人,爱面子,一辈子都强势惯了。他总觉得男人就该是一家之主,女人就该听他的。我妈在的时候,什么事都顺着他,把他惯坏了。所以他才会……才会对您提出那种荒唐的要求,才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您的钱也该归他管。”
李明叹了口气,坐了回去,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跟您离婚之后,他搬回了自己家,整个人都蔫了。我去看他,他一个人对着电视发呆,家里冷锅冷灶的。我劝他,他就跟我发脾气,说都怪我,要不是我提公司要钱的事,就不会闹到这一步。”
“前几天,他喝了点酒,跟我说了很多。他说,其实他知道您是个好女人,会心疼人,做的饭也好吃。他说他搬到您家的那几天,是他老伴儿走了以后,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家里干干净净,顿顿有热饭热菜,晚上睡觉都觉得踏实。”
“他说……他后悔了。他说他不该那么心急,不该把您当成别人。他说他那天晚上,就是脑子一热,想着结婚了,想……想证明自己还不老……结果把事情全搞砸了。”
听着李明的转述,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我没有想到,那个固执、要强的李建国,私下里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拉不下脸来找您道歉,就天天在家里跟我念叨。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所以今天才冒昧上门。陈阿姨,我不是来求您原谅他,更不是想让你们复婚。我就是觉得,我爸他欠您一个道歉,我也欠您一个道歉。这件事,错在我们。”
李明说完,站起身,再次向我鞠躬。
“对不起,陈阿姨,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让您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看着他诚恳的样子,心里的那点芥蒂,也慢慢消散了。说到底,他也是个被夹在中间的儿子。
我站起身,扶住了他。
“行了,事情都过去了。你坐吧。”
我重新给他倒了杯热茶,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你爸那个人,我知道,他心不坏,就是……太大男子主义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再走到一起,图的不是谁管着谁,也不是谁依附谁,图的是个相互尊重,相互体谅。如果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那还不如一个人过。”
“是,是,您说得对。”李明连连点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聊了他的公司,聊了晓静的工作。临走时,李明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陈阿姨,我爸他……其实挺孤独的。您……您多保重身体。”
我点点头,“你也是,好好工作,也多陪陪他。”
送走李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想了很多。
李建国的道歉,虽然是迟来的,虽然是借由他儿子的口说出的,但终究还是来了。这让我心里最后一点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我不会同情他,更不会回头。我们就像两条走错了方向的线,短暂交错后,就该回到各自的轨道上。但我也不再怨恨他了。他有他的局限和可悲之处,而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要过。
我走到窗边,看着那盆盛开的君子兰。橘红色的花朵,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
我想,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总会遇到一些错的人,经历一些错的事。重要的不是沉溺于错误带来的伤害,而是要从中学到东西,然后整理好行囊,继续往前走。
我的手机响了,是晓静打来的。
“妈,晚上想吃什么?我下班买菜回去。”
“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我笑着说。
“好嘞!保证完成任务!”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觉得心里无比的安宁和富足。
有没有伴儿,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找到了和自己和平相处的方式,找到了让生活热气腾腾的方法。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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