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李建国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像一根针,戳破了我用二十年辛苦和委屈吹起来的那个巨大、脆弱的气球。
气球上写着四个大字——“我应该得的”。
二十多年了,自从那个男人抛下我和五岁的儿子王浩一走了之,我的人生就浓缩成了一场漫长的、为母则刚的战斗。我摆过地摊,卖过早点,在服装厂的缝纫机前熬过无数个通宵。我像一头不知疲倦的母兽,用我并不宽厚的肩膀,硬生生为儿子扛出了一片天。他上大学、读研、在省城找到体面的工作、娶妻生子,每一步,都踩在我的骨血上。
我以为,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以为,接下来的人生,理应是一场迟来的补偿。我为自己规划的晚年,就像一份写得清清楚楚的合同,现在,我只需要找一个有能力的甲方来签字盖章。
而这一切,都得从我儿子王浩那个打着“为我好”旗号的电话说起。
第1章 一通“为你好”的电话
“妈,你一个人在家也闷,要不……我托张阿姨给你介绍个对象?”
电话那头,王浩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正拿着抹布,一遍遍擦拭着窗台,那上面一盆养了快十年的君子兰,叶片油绿发亮,一尘不染,就像我这半辈子的生活,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但也只剩下这点井井有条。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
“胡说什么呢,”我嘴上嗔怪着,“都多大岁数了,还找什么对象,让人笑话。”
“妈,这都什么年代了,黄昏恋多正常啊。你才五十三,身体又好,看着也就四十多岁。总不能一个人老守着这空房子过一辈子吧?我跟小雅都商量过了,我们都支持你。”王浩的语气恳切起来。
我没说话,目光落在客厅那张空荡荡的双人沙发上。自从王浩结婚搬出去,这房子就像突然被抽走了灵魂,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空落落的。
说不想找个伴,是假的。尤其是夜深人静,或者身体有个小病小痛的时候,那种孤单感,像潮水一样能把人淹没。可我这半辈子,苦惯了,也强硬惯了,早就不知道怎么对人示弱,更不知道怎么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再说吧。”我含糊地应付。
“别再说了妈,”王浩不依不饶,“张阿姨是我同事的妈妈,人特别热心,手里资源多着呢。你就当去认识个新朋友,聊聊天,吃顿饭,成不成没关系的。主要是让你出去走动走动,别老一个人闷在家里。”
儿子的话,像一把软梯,顺到了我的心坎里。我嘴上还在推脱,心里那块被孤单冻得僵硬的土地,却悄悄松动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想了很久。
我想起了前夫离开时那张冷漠的脸,他说我无趣,说我像杯白开水,说跟着我过日子看不到一点波澜。那时候,我哭过,闹过,最后还是抱着年幼的王浩,咬着牙把所有眼泪咽了回去。从那天起,我的人生目标就只剩下一个:把儿子抚养成人,让他有出息。
为了这个目标,我活成了一个战士。我没时间打扮,没精力交朋友,更没心思去想什么风花雪月。菜市场的斤斤计较,深夜里的缝纫机声,儿子成绩单上的分数,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如今,儿子成家立业,我这个战士,好像突然失去了战场。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脸,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里也夹杂着藏不住的银丝。这张脸上,写满了岁月的辛劳,却唯独缺少了属于一个女人的、被呵护过的痕迹。
凭什么呢?我问自己。我吃了半辈子苦,现在儿子有出息了,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后半生的安稳和体面打算一下?我不想再为柴米油盐操心,不想再生病了身边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不想再面对这空荡荡的屋子。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破土而出,并且迅速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是的,我要找个伴。但不是随便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我要找的,是一个能补偿我前半生所有缺失的人。他必须有足够好的经济条件,能让我彻底摆脱对生活的忧虑;他必须有足够好的脾气,能包容我这被生活磨砺出的强硬;他必须……
我拿起纸笔,第一次不是为了计算家用开销,而是为自己的下半辈子,列出了一份清晰的“需求清单”。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觉得这清单上的每一条,都理直气壮,都是我应得的。
第二天,我主动给王浩打了电话:“你跟张阿姨说吧,我见见。”
第2章 一份理直气壮的清单
张姐是个典型的热心肠,嗓门大,笑声爽朗,一来二去就跟我熟络了。她听了我的想法,拍着胸脯保证,说她手头上正好有个“优质男士”,条件绝对匹配。
我们在一家老式茶馆见了面。张姐把那个男人的资料递给我,像是在展示一件珍品。
“陈妹子,你看看,这李建国,今年五十五,自己开了个小加工厂,早年离异,女儿在国外定居了。有车有房,房子还是市中心的大平层,没贷款。关键是人老实本分,不抽烟不喝酒,就喜欢侍弄花草,钓钓鱼。这条件,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我接过资料,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相貌普通,但眼神看起来很沉稳。我心里盘算着,条件确实不错。
张姐看我没说话,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妹子,姐是过来人,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这个年纪找老伴,图的就是个安稳踏实。感情那东西,都是慢慢处的,经济基础才是硬道理。你看你,一个人把孩子拉扯这么大,多不容易,后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她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前半辈子所有的付出和牺牲,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可以兑现的出口。
“张姐,”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坚定,“我的想法,上次也跟您提过了。我不是个随便的人,也不是图人家的钱。我就是觉得,我吃了半辈子苦,不想下半辈子再操劳了。所以,我有几个条件,得先跟对方说清楚。”
张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但很快又恢复了热情:“应该的,应该的。你说,姐帮你记着,保证一字不落地传达到位。”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宣读一份重要的判决书,开始陈述我的“清单”。
“第一,房子。我不想搬过去跟他住,也不想他搬过来。我希望他能全款再买一套小两居,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不用太大,地段好一点,以后老了,看病、买东西都方便。这算我们共同的家。”
“第二,生活费。我这人生活上不讲究,但也不想委屈自己。每个月,我需要一万块钱的生活费,由我自由支配。买菜、日常开销、人情往来,都在这里面。我不喜欢凡事都伸手要钱的感觉。”
“第三,我儿子王浩。他现在虽然工作稳定,但年轻人压力大,以后孩子上学、换车换房,都是用钱的地方。我希望对方能理解我当妈的心,在我需要的时候,能帮衬我儿子一把。当然,这不是硬性要求,主要看情分。”
我顿了顿,看着张姐有些复杂的表情,补充了最后一条,也是我认为最理所当然的一条。
“第四,家务。我操劳了一辈子,不想再当老妈子了。家里的家务,可以请个钟点工,费用他来出。我只负责把我们俩的生活安排好,饭可以做,但洗碗打扫这些琐事,我不想再沾手了。”
我说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茶馆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我不知道我的这些条件在别人听来是不是有些苛刻,但在我自己心里,我觉得每一条都充满了正当性。这不仅仅是物质要求,这是对我过去二十多年含辛茹苦的一种价值肯定。
张姐沉默了半晌,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她拿起笔,在小本子上记着,嘴里嘟囔着:“小两居……一万生活费……帮衬儿子……钟点工……”
她写完,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犹豫:“妹子,你这条件……是不是稍微高了点?李建国人是实在,但也不是冤大头啊。这一个月一万,还不算请钟点工的钱,再加上买房……”
我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张姐,我丑话说在前面,是想找个真心过日子的人。如果他连这些都觉得是负担,那说明他没有诚意,或者说,他没有那个实力。我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我一个人也能过,只是想过得更好一点。如果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质量反而下降了,那图什么呢?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
最后一句玩笑话,我说得有些生硬。
张姐叹了口气,把本子合上:“行,我明白了。我原话帮你转达。不过妹子,姐多句嘴,男人啊,尤其是李建国这种自己打拼出来的男人,都精明着呢。你把账算得太清楚,有时候反而会把情分给算没了。”
我笑了笑,没接话。
情分?我前半生最相信的就是情分,结果呢?那个男人说走就走,留下我和嗷嗷待哺的儿子。从那时起我就明白,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
我坚信,我的这份清单,不是在索取,而是在为我的后半生,寻找一份最起码的保障和尊重。
第3章 一件压箱底的红裙子
张姐的效率很高,两天后就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
“妹子,真让你说着了!那李建国听了你的条件,居然一口就答应了见面!他说,想当面跟你聊聊。”
这个结果,既在我的意料之中,又在我的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一个有实力的男人,不会被这点条件吓跑。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连价都没还。
这反而让我心里生出几分敬佩和期待。看来,这是个有格局、有诚意的男人。
见面的时间定在周六晚上,地点是一家环境雅致的中餐厅。
为了这次见面,我提前一天就开始准备。我打开衣柜,里面挂着的,大多是些颜色暗沉、款式朴素的衣服。这些年,我所有的开销都精打细算地用在了儿子身上,对自己,则是能省就省。
我翻箱倒柜,终于在衣柜最底层,找到了一个用塑料袋精心包裹着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酒红色的连衣裙。真丝的面料,带着柔和的光泽,款式是十年前流行的,但现在看来也并不过时。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件为自己买的“奢侈品”。那是王浩上大学那年,我用加班攒下的奖金买的。当时想着,等儿子毕业了,工作了,我就可以穿上它,漂漂亮亮地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告诉所有人,这是我引以为傲的儿子。
可后来,我一次也没穿过。总觉得场合不对,也觉得自己的身材和心境,都配不上这抹热烈的红。日子久了,它就成了压箱底的念想。
我脱下常穿的灰色旧毛衣,换上这条裙子。站在镜子前,我有些恍惚。镜子里的女人,身形依然保持得不错,只是脸色有些蜡黄。那抹酒红色,像一团火,瞬间点亮了我灰暗的色调,让我看起来,竟然有几分久违的神采。
我对着镜子,笨拙地转了个圈。裙摆轻轻扬起,那一刻,我仿佛不是那个为生活奔波了半辈子的陈静兰,而是一个对未来仍抱有期待的女人。
周六下午,我特意去理发店洗了头,吹了个简单的造型。又找出那支许久未用的口红,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涂上。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多久了?我有多久没有这样为自己打扮过了?
记忆中,好像还是和前夫刚结婚那会儿。那时候,我也爱美,也喜欢穿漂亮的裙子。可生活的重担,像一台巨大的压路机,把我身上所有鲜活的色彩,都碾压得褪了色。
王浩打来电话,问我准备得怎么样。
“妈,别紧张,就当是去吃顿饭。那个叔叔要是让你不舒服,咱就直接回家,别委屈自己。”儿子在电话里嘱咐道。
“知道了,妈有分寸。”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被我刻意遗忘很久的事。王浩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肺炎,住院了。那时候我刚被前夫抛弃,身上没什么钱。为了凑医药费,我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就去街口支个摊子,卖自己包的猪肉白菜馅饺子。
冬天的夜里,寒风刺骨。我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一边眼巴巴地望着来往的行人。那时候的饺子,是我和儿子唯一的希望。
有一天晚上,王浩的病情突然加重,医生说需要用一种进口药,很贵。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翻遍了所有口袋,还差三百多块钱。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人在我的饺子摊前徘徊了很久。他看起来像个工地的工人,穿得破破烂烂。最后,他走过来,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掏了出来,皱巴巴的,一共只有五块六毛钱。他说:“大姐,我钱不够,能不能……就给我来半份饺子?我老婆也住院了,我想让她吃口热乎的。”
那一刻,我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煮了一大份饺子,打包好,塞到他手里,然后摆摆手,让他快走。
那天晚上,我最终还是跟厂里的工友借到了钱。可那个男人和那半份饺子的故事,却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
从那天起,我更加坚信,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它是一个母亲的底气,是一个家的保障。我发誓,我再也不要为了钱,去体会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助和绝望。
想到这里,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那份清单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用过去的苦难换来的。我不是在交易,我是在为我的人生,讨一个公道。
穿上外套,我走出门,迎向那场决定我后半生命运的约会。
第4章 那顿波澜不惊的晚餐
我提前十分钟到了餐厅。李建国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了,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精神一些,穿着一件干净的深蓝色衬衫,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看到我,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个略显拘谨的笑容:“是陈静兰大姐吧?我是李建国。”
他的声音很洪亮,带着一种长期指挥工人的干练。
“李大哥,你好,让你久等了。”我微笑着回应,在他对面坐下。
服务员递上菜单,李建国很自然地推到我面前:“大姐,你来点,女士优先。”
他的举动很得体,没有过分的殷勤,也没有丝毫的怠慢。我心里对他多了几分好感。我没有推辞,点了两个清淡的家常菜,一个汤,然后把菜单递给他:“我点了两个,剩下的你来吧,我口味不挑。”
“好,那我就再加个硬菜。”他很爽快地对服务员说,“来个招牌的红烧肉。”
点完菜,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端起茶杯喝水。
还是李建国先打破了僵局。
“听张姐说,大姐你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啊。”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
“嗨,都过去了。”我摆摆手,不想多谈过去的苦难,那像是把自己的伤口揭开给人看,“孩子有出息,当妈的吃再多苦都值了。”
“是啊,儿女是父母最大的骄傲。”他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我女儿在加拿大,一年也回不来一次。我这厂子不大,平时也忙,回到家,也是冷锅冷灶的,一个人对着电视,有时候一晚上都说不了一句话。”
他的话,让我产生了一丝共鸣。那种孤独,我再熟悉不过。
“是啊,人上了年纪,就怕个孤单。”我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聊得还算投机。从子女的教育,聊到各自的兴趣爱好。他说他喜欢钓鱼,一坐就是大半天,图的是个清静。我说我喜欢养花,看着一粒种子发芽开花,就觉得生活有盼头。
菜一道道上来,那盘红烧肉色泽红亮,香气扑鼻。他很自然地夹了一块最大的放到我碗里:“大姐,尝尝这个,他们家的招牌菜,肥而不腻。”
我道了声谢,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整顿饭,李建国的表现都堪称完美。他会主动给我添茶,会聊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言谈举止间,都透着一种成熟男人的稳重和体贴。我那颗原本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我觉得,我的那些条件,对他来说,或许真的不算什么。他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气度。
饭吃到一半,我决定主动出击,把话题引到正轨上。毕竟,我们不是来交朋友的,这是一场带有明确目的的相亲。
“李大哥,”我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看着他,“我的情况,张姐应该都跟你说了吧?”
李建国也放下了筷子,身体微微前倾,表情严肃了起来:“说了。张姐把你的想法,原原本本地都转告我了。”
“那你……”我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当面,把这些事情再聊透一点。”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说。
“好。”我点点头,做好了谈判的准备。
“大姐,你的条件,我一条一条都认真想过了。”李建国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听我的想法之前,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你问。”我心里一沉,预感到接下来的对话,可能不会像这顿晚餐一样轻松愉快。
他沉吟片刻,像是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抬起头,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大姐,你今年五十三岁,身体健康。我想问问,你会开车吗?有驾照吗?”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不会。”我有些尴尬地回答。年轻时忙着挣钱,后来年纪大了,更没想过去学车。
他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
“那,你平时用电脑多吗?会做个表格,或者处理一些简单的文档吗?”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我……也不太会。平时就用手机看看新闻,聊聊微信。”
“好,那我再问一个。”他的表情依旧平静,“除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你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能为我们未来的这个‘家’,提供一点价值的地方?比如,你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或者技能,能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有趣?或者,当我的事业上遇到一些小麻烦,心情烦躁的时候,你能给我提供一些有建设性的建议,或者仅仅是情绪上的安抚和理解吗?”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一把手术刀,一层层剖开我用“辛苦”和“付出”构建起来的坚硬外壳。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价值?我这辈子所有的价值,不都体现在把儿子抚养成人这件事上了吗?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能做出最可口的饭菜,这难道不是一个妻子最大的价值吗?
看着我窘迫的样子,李建国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放缓了语气,说出了那句彻底击溃我所有防线的话。
“大姐,你对我提的那些条件,本质上,是在为自己找一份工作,一份月薪一万、提供住房、还有额外奖金(帮衬儿子)和福利(请钟点工)的保姆工作。对吗?”
“我不是!”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可是在我看来,就是。”他冷静地看着我,“你要求的所有东西,都是我在单方面付出。而你,除了作为一个‘妻子’的名分,以及满足我‘不再孤单’这个情感需求之外,似乎并没有想过,你能为我,为我们这个家,带来什么。”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让我浑身冰冷。
第5章 一场价值的对峙
餐厅里温暖的灯光,此刻在我看来却无比刺眼。周围食客的欢声笑语,也变得遥远而模糊。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李建国那张平静的脸,和他那句“你能为我带来什么”的质问。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委屈、愤怒和羞辱,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我为你带来什么?”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见的颤抖,“我把我后半辈子都交给你,这难道还不够吗?我为你操持家务,让你回家有口热饭吃,有个干净整洁的环境,让你不再孤单,这难道不是价值吗?”
“是,这是价值。”李建国点点头,承认了我的说法,但他话锋一转,“但这份价值,值不值得我付出‘一套房、一个月一万、外加无限额的儿子赞助费和保姆费’的代价呢?大姐,我们都是实在人,我就跟你算一笔实在账。”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请一个全职保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打扫卫生,一个月最多六千块,而且我拥有随时解雇她的权利。”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我一个人生活,每个月的生活开销,包括水电煤气和吃饭,绝对超不过四千块。加上你,就算翻一倍,也才八千。你张口就要一万,还不包括家里的开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找老伴,是想找一个精神上能和我同频共振的伙伴。我们能聊到一起去,能互相扶持,能一起把晚年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我生病了,你不仅仅是给我端水喂药,更能给我精神上的慰藉。我开心了,你能由衷地分享我的快乐,而不是盘算着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剩多少。这,才是婚姻的价值,是任何保姆都无法替代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可以做到!”我急切地辩解。
“是吗?”他反问,“那我们刚刚聊了什么?聊了我的工作,我的厂子最近遇到点麻烦,原材料涨价,下游客户又压价,我焦头烂额。你听完,只是附和了一句‘现在生意不好做啊’。然后呢?然后你就开始问我,我的条件你满不满意。大姐,你的注意力,从来就不在我这个人身上,而是在我能为你提供的‘条件’上。”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是的,他说得对。从始至终,我关心的就是我的那份“清单”能不能被兑现。我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通过考核的“甲方”,却从未想过,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我一样,渴望温暖和理解的孤独的人。
“我……我只是……我只是想为我的后半生找个保障。”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所有的理直气壮,都在他冷静的剖析下,土崩瓦解。
“我理解。”李建国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同情,“你吃了半辈子苦,想过好日子,这无可厚非。但是,你想过没有,你所谓的‘保障’,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无偿付出上的。你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弱者,一个需要被补偿、被供养的角色。你觉得你过去的辛苦,应该由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来买单。这公平吗?”
公平吗?
这两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的要求是公平的,是我应得的。可我从未站在对方的角度想过,他凭什么要来承担我前半生的苦难?他辛苦打拼半辈子积攒下的财富,凭什么要无条件地与我分享,甚至还要去帮衬我的儿子?
“大姐,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李建国看着我说。
“你说。”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反驳的力气。
“如果今天,坐在你对面的,不是我这个开工厂的李建国,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工人,一个月只有三四千块退休金。他人很好,对你也很体贴,但他满足不了你清单上的任何一条。你会选择他吗?”
我沉默了。
答案,不言而喻。
我不会。
我不会选择一个需要我继续去付出、去操劳、去算计着过日子的人。我已经怕了那样的生活。
我的沉默,已经给了他最明确的回答。
李建国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为这场相亲画上了一个句号。
“陈大姐,你是个好女人,也是个伟大的母亲。但是,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人选,至少,不是我想要的妻子。”他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这顿饭我请了。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愿意并且能够满足你所有条件的人。”
说完,他对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我一个人僵坐在座位上,看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的菜,尤其是那盘油光发亮的红烧肉,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服务员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女士,这些菜……需要打包吗?”
我摇摇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酒红色的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用二十年的辛苦和委屈,为自己筑起了一座坚固的城堡,自以为固若金汤。而李建国,只用了几个问题,就让我的城堡,轰然倒塌。
第6章 我和儿子的争吵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城市的霓虹灯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像一道道流光溢彩的伤疤。我脱下那件漂亮的红裙子,胡乱地塞进衣柜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把今晚的羞辱一并掩埋。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关掉了所有的灯。黑暗中,李建国的话,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响。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人选。”
“你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弱者。”
“你过去的辛苦,应该由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来买单。这公平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我一直引以为傲的“付出”,我一直坚信不疑的“应得”,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哭了。不是因为相亲失败,而是因为我发现,我好像……迷失了自己。这二十多年,我只知道如何当一个“母亲”,却早已忘了,该如何做一个独立的、有自我价值的“陈静兰”。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王浩打来的。我不想接,但我知道,以他的性子,我不接他会更担心。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喂,浩浩。”
“妈,怎么样了?跟那个李叔叔聊得还好吗?”王浩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
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积压了一晚上的委屈瞬间爆发:“好什么好!别再提了!以后也别再给我安排什么相亲了!我一个人过挺好!”
我的声音尖锐而激动,把电话那头的王浩吓了一跳。
“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是不是对你无礼了?”王浩的语气立刻紧张起来。
“他没有无礼,他……他说得对!”我泣不成声,“他说我就是想找个饭票,找个人供着我!他说我除了会做饭收拾屋子,一无是处!”
我把李建国的话,添油加醋地、带着满腔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倒给了儿子。我想从他那里得到安慰,得到对我过去付出的肯定。我希望他能跟我一起,痛斥那个男人的无情和刻薄。
然而,电话那头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浩浩?你说话啊!”我催促道。
“妈……”王浩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他……他说得,也许……也许有几分道理。”
这句话,比李建国所有的质问加起来,对我的打击都大。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浩,我是!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都忘了吗?我现在就想下半辈子过得舒坦点,我有什么错?你居然帮着一个外人说话?”
“我不是帮着外人说话!”王浩的音量也提高了,“妈,我当然知道你辛苦!你的付出,我这辈子都记在心里!可是,我让你去相亲,是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心对你好、能跟你说说话、一起散散步的伴儿,不是让你去跟人谈条件的!”
“我谈条件有错吗?我不想再过苦日子了,这有错吗?”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没错!但你不该把这个希望寄托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王浩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痛楚,“妈,你总说你把我养大,任务完成了。可是在你心里,我这个儿子,是不是还不如一套房子、一个月一万块钱来得实在?你觉得我没出息,给不了你想要的保障,所以你才急着想从别处找补回来,是不是?”
儿子的话,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我最不愿承认的心事。
是的,我确实有那么一丝丝的想法。看着身边那些退休后到处旅游、生活无忧的同龄人,再看看自己,守着一套旧房子,每个月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和儿子偶尔给的补贴过日子,我心里是不平衡的。我为儿子付出了全部,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富足的晚年,可我知道,他也有自己的家庭,有房贷车贷,有巨大的压力。
我不忍心再给他增加负担,所以,我把这份对“补偿”的渴望,转嫁到了相亲对象身上。
“妈,我一直在努力,我跟我媳强忍着没告诉你,我们俩为了你的养老金,还有将来孙子上学的学区房,一直在省吃俭用,连孩子想去趟迪士尼的愿望都一直拖着。我们是想靠自己的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为我们骄傲。可是你呢?你却想走一条捷径,你想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别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会说,陈静兰的儿子没本事,养不起自己的妈!”
王浩最后的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完,电话那头传来他压抑的喘息声。
我呆住了。
我从不知道,我那份理直气壮的“清单”,在儿子心里,竟然是如此沉重的一份羞辱。我以为我是在为自己打算,却从未想过,我的行为,否定了他作为儿子所有的努力和孝心。
电话挂断了。
我瘫坐在黑暗里,泪流满面。
今晚,我失去了我的城堡,也可能……伤害了我最爱的儿子。
第7章 一碗猪肉白菜馅的饺子
那次争吵之后,我和王浩陷入了冷战。
他没有再打电话过来,我也没有脸面主动联系他。这间屋子,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甚至比以前更加令人窒息。
我每天依旧打扫卫生,侍弄花草,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君子兰的叶子尖端,不知为何开始有些发黄,就像我枯萎下去的心情。
我开始反思。
李建国的话,儿子的话,像两面镜子,照出了我这些年狼狈而偏执的模样。我一直活在“伟大母亲”的光环里,用过去的苦难作为绑架自己和身边人的筹码。我感动了自己,却忽略了别人,尤其是儿子的感受。
我把自己的人生,完全和儿子捆绑在了一起。他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我为他付出,他就理应回报我。这种看似无私的爱,其实内核是极度的自私。我从未真正地为自己活过。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以前,我对这种地方是嗤之以T鼻的,觉得那是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太消磨时间的地方。
那天,我却被一阵悠扬的葫芦丝声吸引了。活动室里,十几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女,正在跟着老师学习。他们吹得并不专业,甚至有些跑调,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专注而快乐的神情。
我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其中一个大姐注意到了我,热情地朝我招手:“大妹子,别站着啊,进来一起学啊!我们王老师教得可好了,不收费的!”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就这样,我加入了这个葫芦丝学习班。我从没接触过乐器,学得很慢,常常吹得自己都想笑。但不知为何,当我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个个小小的音孔上,努力吹出一首完整的、不成调的曲子时,心里那些乱麻一样的烦恼,竟然被暂时忘记了。
我开始尝试着,为自己寻找快乐,而不是等着别人来给予。
除了学葫芦丝,我还报名了社区的书法班。我重新拿起毛笔,一笔一划地临摹字帖。老师说,写字能静心。果然,在墨香的氤氲中,我的心绪,真的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不再整天盯着手机,盼着儿子的电话。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节奏。上午写字,下午吹葫芦丝,晚上看看电视,或者跟班里的新朋友在微信上聊聊天。我的生活,好像被注入了一丝新的色彩。
有一天,我在菜市场看到新鲜的白菜和前腿肉,忽然特别想吃饺子。
就是当年我推着小车,在寒风中叫卖的那种,猪肉白菜馅的饺子。
我买了菜,回到家,仔仔细细地剁馅、和面、擀皮。每一个步骤,都无比熟悉。当年,这双手是为了生计,为了给儿子凑医药费而忙碌。而今天,这双手,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小小的口腹之欲。
饺子包好了,一个个圆滚滚的,像小小的元宝。
我煮了一盘,蘸着陈醋和辣油,慢慢地吃着。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但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把这饺子当成我苦难的象征。可我忘了,它也曾是我和儿子相依为命的岁月里,最温暖的慰藉。它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倾尽所有能给儿子的、最好的东西。
它的价值,从来就不应该用金钱来衡量。
我拿出手机,对着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王浩。
我没有附带任何文字。
我知道,他会懂。
第8章 最好的保障是自己
照片发出去后,不到五分钟,王浩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妈……你……你包饺子了?”
“嗯,”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猪肉白菜馅的,你不是最爱吃吗?锅里还有,要不要……带小雅和孙子过来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我听到了他轻轻吸鼻子的声音。
“好,我们马上过来。”
半个多小时后,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到王浩和儿媳小雅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 水果和营养品。王浩的眼圈有些红。
“妈。”他叫了我一声,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快进来,饺子都快凉了。”我笑着侧过身,让他们进屋。
小孙子一进门就扑到我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着“奶奶”。我抱着他柔软的小身体,感觉心里那块最坚硬的冰,彻底融化了。
饭桌上,我们谁也没有提之前那场不愉快的相亲,也没有提那次激烈的争吵。我们就像最普通的家庭一样,聊着家常,逗着孩子。王浩不停地给我夹菜,小雅也给我盛汤,一家人其乐融融。
吃完饭,小雅带着孩子在客厅玩,王浩主动到厨房帮我洗碗。
厨房里,只有我们母子俩。水流声哗哗作响。
“妈,对不起。”王浩低着头,声音很轻,“那天,我不该对你吼。”
我摇摇头,把一个洗干净的碗递给他:“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浩浩,是妈想错了。妈……太偏激了。”
我转过身,看着我的儿子。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是另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了。我不能再把他当成那个需要我庇护的小男孩,更不能把我人生的所有希望,都压在他的身上。
“妈想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不是把你抚养成人,而是你成为了一个善良、正直、有担当的人。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至于妈的后半生,”我笑了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前所未有的轻松,“妈有手有脚,有退休金,还有你这么个孝顺儿子,已经比很多人都幸福了。以后,妈不找什么‘饭票’了,妈要为自己活。学学葫芦丝,练练字,挺好的。至于找老伴这事儿,随缘吧。如果有那么一个能聊得来、真心对我好的人,哪怕他没钱没房,只要他人品好,妈也愿意。如果没有,妈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王浩看着我,眼眶湿润了。他放下手里的碗,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了我。
“妈,你幸福就好。”
这个拥抱,迟来了很多年。在儿子的怀抱里,我终于卸下了背负了半生的铠甲。我不需要一套房子,也不需要一万块钱的生活费来证明我的价值。
我自己,就是我后半生最好的保障。
后来,我听张姐说,那个李建国,最后找了一个和他一样喜欢养花种草的退休女教师。两个人没有再买房,就住在他那套大平层里。女教师退休金不高,但做得一手好菜,还会弹钢琴。据说,他们俩把阳台改造成了一个小花园,日子过得诗情画意。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活动中心跟着大家一起吹《月光下的凤尾竹》。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我也相信,属于我的那份幸福,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在不远的前方,等着我。而这一次,我不再是去索取,而是准备好了,用一个更好的自己,去迎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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