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是中午到的,快递小哥打来电话时,我正被一杯冰美式续着命,对着电脑上怎么也改不完的PPT犯愁。
“林小姐,有你一个生鲜件,放门口了啊。”
我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上海十月的“秋老虎”厉害得很,太阳明晃晃地挂着,像个发着低烧的病人,蔫蔫的,却烫人。
“好的,谢谢师傅。”
心里那点因为工作产生的烦躁,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散了。
不用看寄件人信息,我知道,是我妈。
每年这个时候,老家的冬枣熟了,她都会给我寄一箱来。
从我上大学,到工作,一年不落。
这是我们母女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仪式。
我趿拉着拖鞋跑到门口,那个熟悉的泡沫箱安静地靠在墙边,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我的名字和电话,字迹歪歪扭扭,是我爸的。旁边还画蛇添足地画了个笑脸,是我妈的风格。
箱子不小,我抱起来有些吃力,沉甸甸的。
这重量,是父母的爱。
我把箱子放在客厅地板上,找来剪刀,小心翼翼地划开胶带。一股混杂着泥土芬芳的、独属于冬枣的清甜气息,猛地钻进鼻腔。
一颗颗枣子,青里透着红,像少女羞赧的脸颊,饱满、光洁,身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我妈在箱子里塞了两个冻成冰块的矿泉水瓶,此刻瓶壁上正凝着水珠,凉气丝丝缕缕地冒出来,保护着这些小东西一路的新鲜。
我捏起一颗,放进嘴里。
“咔嚓。”
清脆,甘甜,冰凉的汁水在舌尖炸开,瞬间驱散了满身的燥热和疲惫。
就是这个味儿。
我幸福地眯起眼睛,拿出手机,对着这箱可爱的枣子,找了几个角度,“咔咔”拍了好几张照片。
然后,精挑细选出一张最好看的,发了朋友圈。
配文是:每年秋天的第一口甜,都是从家里寄来的。谢谢我亲爱的老爸老妈。
后面跟了三个爱心。
做完这一切,我心满意足地靠在沙发上,一边吃着枣,一边等着朋友圈的点赞和评论。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红点就在微信图标上亮了起来。
有同事评论:[羡慕,我妈只会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有大学同学留言:[还是熟悉的配方,阿姨的枣子还是一样好吧?]
我笑着一一回复。这种被爱、被惦记的感觉,像一床温暖的羽绒被,将我整个人包裹起来,让我觉得,即使一个人在这座巨大的、冷冰冰的城市里打拼,我身后也永远有靠山。
我点开和闺蜜许静的聊天框,把照片发了过去,又跟了一句:[看!我妈给我寄的枣,超甜!]
许静是我的大学室友,毕业后也留在了上海,我们俩的关系,比亲姐妹还亲。
我想和她分享我此刻的幸福。
然而,对话框里迟迟没有回应。
我猜她可能在忙,也就没在意,继续一颗接一颗地吃着枣。甜丝丝的味道,让我心情好得想哼歌。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手机“嗡”地振动了一下。
是许静。
我满心欢喜地点开。
没有夸赞,没有羡慕,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文字。
[你这箱枣,连运费,超过一百块钱了吗?]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手指悬在屏幕上,有点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啊你?] 我回过去,加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许静几乎是秒回。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挺容易满足的。]
我心里的那点甜,开始慢慢变味了。我能感觉到她话里的刺。
[我妈惦记我,给我寄家乡的东西,我开心,这不正常吗?]
[正常。] 许静回了两个字。
然后又跟了一句:[就像宠物狗,主人随便扔个球,它都能开心地摇半天尾巴。]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手指在屏幕上按得“啪啪”响。
[许静,你今天吃枪药了?会不会好好说话?有你这么比喻的吗?]
[我只是打个比方,没说你是狗。]
[你!]
我气得想摔手机。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出许静此刻那副冷漠又嘲讽的表情。
她总是这样,像个冷水机,随时准备把我所有的热情浇灭。
[林晚,你别生气。]
她的语气似乎软了下来。
[我就是觉得,你爸妈对你的这种“爱”,太廉价了。一箱枣子,撑死几十块钱的东西,就把你感动得稀里哗啦,至于吗?]
廉价?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反驳。
[这不是钱的事!这是心意!你懂不懂?我爸妈就是普通工薪阶层,他们能有多少钱?他们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惦记着我,这就是爱!]
[是吗?]
许静发来一个问号。
紧接着,是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那你现在,就现在,给你妈打个电话,说你看中一套房子,首付还差二十万,你试试。]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房子?二十万?
我被她这个天马行空又无比尖锐的假设给问懵了。
[你疯了吧?我没事问他们要二十万干嘛?]
[你不是说他们把最好的都给你吗?你不是说他们爱你吗?女儿要在上海买房安家,这是天大的好事,他们拿出积蓄支持你,不就是“最好”的体现吗?]
[他们没钱!] 我几乎是吼着打出这几个字的。
[他们有没有钱,你比我清楚。]
许静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记忆里一个被我刻意锁上的盒子。
我弟弟林晨,去年年底刚换了辆车。一辆二十多万的SUV。
我妈当时在家庭群里发了照片,我弟靠在崭新的车前,笑得一脸得意。我爸妈在旁边,满脸都是骄傲和满足。
我妈说,林晨上班的地方离家远,没车不方便。
我当时还点了赞,说了句“恭喜弟弟喜提新车”。
我从来没把这件事,和我爸妈“没钱”这件事联系起来。
在我的认知里,给儿子买车,是应该的,是刚需。而我,一个已经工作独立的女儿,不该再给家里增添任何负担。
我甚至为我自己的懂事而感到隐约的自豪。
[那是我弟!他要结婚,要撑起一个家,当然需要这些!] 我的辩解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所以呢?就因为你是姐姐,你是女儿,你就不配拥有“最好的”?你就只配拥有一箱冬枣?]
[林晚,你醒醒吧。你所谓的父母的爱,不过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他们对你的好,是有额度的,额度就是这箱枣子的价格。超过这个额度,一分都没有。]
[你炫耀的不是父母的爱,你炫耀的,是你听话、懂事、不给他们添麻烦。]
许静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一下一下,精准地捅在我的心口上。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不想承认,但我内心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我,她说的是对的。
那些被我用“父母不容易”、“我要懂事”这些理由包裹起来的委屈,像发了酵的馒头,迅速膨胀起来。
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
我考上了上海的一所211,是整个家族的骄傲。我爸妈嘴上笑开了花,但给我交学费的时候,我妈总会叹着气说:“囡囡啊,学费可真贵啊,你到了学校可得省着点花,你弟上高中也要花钱呢。”
而我弟,比我小三岁,成绩一塌糊涂,最后上了一个本地的专科。我妈却毫无怨言,给他买最新款的手机,每个月给的生活费比我这个在上海的还要多。
她说:“男孩子嘛,在外面不能让人看扁了。”
我工作后的第一年,过年回家,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钱,给我爸妈一人买了一件一千多的羊绒衫。
我妈嘴上说着“你这孩子,乱花钱”,脸上的笑容却藏不住,在亲戚面前炫耀了好几天。
第二年,我弟毕业,死活不肯去上班,说要创业。
我妈一个电话打给我:“晚晚,你弟想开个小店,启动资金还差点,你工作了,手里应该有点积蓄,先支援你弟五万块钱。”
她用的是“支援”,而不是“借”。
我当时刚工作一年多,住在上海的合租房里,每个月除了房租和基本开销,剩不下几个钱。那五万块钱,是我熬了多少夜,做了多少兼职,才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
我妈在电话那头立刻就感觉到了,声音冷了下来:“怎么?不愿意?你可是他亲姐姐!他好了,以后还能忘了你?你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早晚要嫁人的。”
那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最后还是把钱转了过去。
我安慰自己,我是姐姐,帮弟弟是应该的。
后来,弟弟的“创业”理所当然地失败了。那五万块钱,也打了水漂。
我妈只是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年轻人,总要交点学费。”
那五万块钱,再也没人提过。
就好像,那不是我一分一分挣来的血汗钱,而是一堆纸。
这些事情,我都记得。
但我把它们扫进了大脑的角落,用“父母养我不容易”、“弟弟还小”这些纱布一层一层地盖起来。
每年秋天,那箱准时到达的冬枣,就是最好的粘合剂。
它让我觉得,父母是爱我的。那些不愉快,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我沉浸在这种自我构建的幸福幻觉里,直到今天,被许静一巴掌打醒。
[怎么不说话了?]
许静的消息又弹了出来。
[被我说中了,心虚了?]
[你胡说!]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打出这三个字。
我不能承认。
承认了,就等于承认我这二十多年来,引以为傲的“家庭温暖”,不过是一个笑话。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爸妈就是爱我的!他们只是不善于表达!他们只是比较传统!]
[行,那你证明给我看。]
许静不依不饶。
[就按我说的,打电话。别说二十万,你就说十万。你说你想在上海付个首付,不想再漂着了,看他们怎么说。]
[要是他们答应了,哪怕只是口头上答应,说我们砸锅卖铁也给你凑。我立刻,马上,给你道歉,承认我就是个尖酸刻薄的小人。]
[你敢吗?]
最后三个字,带着巨大的挑衅意味。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那箱被我打开的冬枣,在光斑里,青红相间,亮得有些刺眼。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不甘心,从我心底升腾起来。
我为什么要怕?
我只是想证明我是被爱着的,这有什么错?
或许,结果会狠狠打许静的脸。
我爸妈会说:“囡囡,你想买房是好事啊!我们支持你!家里的钱你先拿去用,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对,一定是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一个刑场。
[好,我打。]
我回了三个字。
然后,我扔下手机,走到那箱枣子旁边,又拿起一颗,狠狠地咬了一口。
还是那样的清脆,那样的甘甜。
但这一次,我却尝出了一丝涩。
我找到我妈的微信,按下了语音通话的按钮。
等待接通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我的心脏上。
电话通了。
“喂,晚晚啊,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啦?是不是枣子收到了?”
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带着那种特有的,对我嘘寒问罕时的温和。
“嗯,收到了,妈。刚拿到,很好吃,很甜。”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轻松,愉快。
“好吃就行!我今天专门去园子里给你挑的,挑的都是最好的!你爸给你装箱,装了满满一箱呢。”
“嗯,我知道,辛苦爸妈了。”
我听到电话那头,我爸的声音插了进来:“跟她说那么多干嘛,她知道就行了。”
我妈笑骂了一句:“就你话多!”
这种熟悉的斗嘴,在以往,总能让我会心一笑。
但今天,我却笑不出来。
我的手心在冒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妈……”我清了清嗓子,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没什么……就是,就是有个事,想跟您和爸商量一下。”
“说吧,什么事啊?”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把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
“妈,我……我来上海也快五年了,一直租房子也不是个事儿。最近看了看,想……想买个小一点的房子,一室户也行,起码有个自己的地方。”
电话那头,沉默了。
刚才还很热络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那沉默,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大概过了十几秒,我妈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但已经完全变了个调。
“买房子?在上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诧,还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警惕。
“嗯。”我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买房子了?上海的房价多贵啊,你知不知道?那是一个人能买得起的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子弹一样射过来。
“我看了一个比较偏的地方,总价不高,首付……首付大概要五十多万。”我刻意把数字说得模糊一些。
“五十多万?!”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起来,“你哪来那么多钱?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没有,我自己攒了一部分,然后……然后想问问家里,能不能……支持我一点。”
我说出“支持”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一样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我妈沉重的呼吸声。
“晚晚啊……”
这次,她连名带姓地叫我。我知道,这是她要开始“讲道理”的前兆了。
“你听妈说,你一个女孩子,在上海买什么房子啊?你早晚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夫家没房子吗?你现在买个房子,以后结婚了,这房子算谁的?说不清楚的。”
这套说辞,我一点也不意外。
“妈,我就想有个自己的窝,跟结不结婚没关系。有个房子,心里踏实。”我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踏实什么呀!每个月背着几万块钱的房贷,那才叫不踏实!你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多好!别给自己找罪受!”
她的话,听起来句句都是为我好,但我却感觉浑身发冷。
“妈,我工作这几年,也攒了快四十万了,就差一点……”
“四十万?”我妈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你攒了那么多钱?你怎么不早说?你弟去年装修房子,你但凡说一声,他也不用去贷款了啊!”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原来,在她心里,我的钱,首先应该是为我弟准备的。
“那是我自己攒的辛苦钱!”我终于没忍住,声音大了起来。
“辛苦钱怎么了?你弟不辛苦吗?我们养你这么大,供你上大学,不辛苦吗?”
她开始翻旧账了。
“晚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弟马上就要谈婚论嫁了,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手里的这点钱,都是给他攒着娶媳妇的。你现在要买房,我们哪有钱给你?”
“给他攒着娶媳妇……”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感觉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对啊!你弟是男孩,是家里的根,他的事才是头等大事!你一个女孩子,工作稳定,自己能养活自己,就别给家里添乱了,好不好?”
“添乱?”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妈,我只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家,这叫添乱?”
“你这不叫添乱叫什么?我们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你非要逼死我们吗?”我妈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自私,这么物质?我们每年给你寄东西,吃的穿的,哪样短了你的?你心里就只有钱吗?太让我们失望了!”
每年寄东西……
她提到了这个。
那箱冬枣,此刻在我脑海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原来,在他们心里,一箱几十块钱的枣子,就足以抵消掉所有情感和物质上的亏欠。
原来,我二十多年的“懂事”,换来的,不是同等的爱,而是“理所应当”的牺牲。
原来,许静说的,全是真的。
我握着手机,站在客厅中央,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
觉暗了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那箱冬枣,在昏暗中,已经看不清颜色。
“喂?喂?林晚,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爸抢过了电话,他的声音,比我妈的更冷,更硬。
“你妈说得对。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钱都要留给你弟。你别动那些歪脑筋了。一个女孩子,安安分分上个班,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比什么都强。买房子的事,以后不许再提了。”
他的话,是命令,是最终的宣判。
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知道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然后,不等他们再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世界,安静了。
我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站着。
眼泪,毫无征兆地,一颗一颗,砸在地板上。
我不是为那借不到的十万块钱哭。
我是为我那死去的,被我珍视了二十多年的,所谓“父母的爱”而哭。
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幻觉。
我一直以为,我手里捧着的是一块温润的美玉。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块冰。我用自己的体温,焐了二十多年,以为能把它焐热。
结果,它不仅没有变热,反而把我冻得遍体鳞伤。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许静。
[怎么样?]
我看着那三个字,手指颤抖着,打了两个字过去。
[你赢了。]
不,不是她赢了。
是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删掉了那条朋友圈。
看着那箱枣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甜意。
只剩下满嘴的苦涩。
我缓缓地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失声痛哭。
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我没有开灯,也没有吃晚饭,就那么在黑暗里坐着,任由眼泪流干。
手机在旁边响了一次又一次,有我妈打来的,有我爸打来的。
我一个都没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质问他们为什么如此偏心?还是哭诉自己的委屈?
没有意义了。
有些事情,一旦挑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他们只会觉得我“不懂事”、“不孝”、“被外面的世界带坏了”。
而我,再也无法假装自己是被爱着的那个“乖女儿”。
我们之间那层用“亲情”和“懂事”编织的、看似温馨的薄纱,被我亲手扯下,露出了底下冷冰冰的、利益分明的现实。
大概十点多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像个惊弓之鸟,吓了一跳。
我没动,以为是幻觉。
门铃锲而不舍地响着。
我透过猫眼往外看,看到了许静那张写满不耐烦的脸。
我打开门。
她一手拎着一袋啤酒,一手拎着一个烧烤外卖盒,看见我红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愣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屋,把东西往桌上一放,然后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
她看到了那箱孤零零地放在地板上的冬枣。
“还没扔?”她问。
我摇摇头。
她走过去,弯腰,毫不费力地抱起那个泡沫箱,转身就往门口走。
“你干嘛?”我声音沙哑地问。
“扔了。看着碍眼。”
她打开门,把箱子放在了外面的垃圾桶旁边,然后关上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我的心,跟着那个箱子一起,被扔掉了。
也好。
许静从袋子里拿出两罐啤酒,“啪”地打开一罐,塞到我手里。
“喝点吧。”
冰凉的罐身刺激着我的掌心,我仰头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呛得我直咳嗽。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她打开烧烤盒,把一串烤鸡翅递到我嘴边。
“吃点东西,你肯定没吃饭。”
我机械地张开嘴,咬了一口。
油腻的、辛辣的,混合着炭火味道的肉,在嘴里咀嚼着,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们说什么了?”许静问得很平静。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罐子捏扁。
“我再拿一罐。”
“行。”
那天晚上,我们俩坐在地板上,喝光了一整袋啤酒。
我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喝,许静在旁边陪着我。
她没有追问电话里的细节,也没有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之类的风凉话。
她只是在我喝完一罐后,再给我递上一罐。
在我眼泪又掉下来的时候,默默递给我一张纸巾。
酒精上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那些被我刻意压抑的委屈和愤怒,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我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
我说起我妈总是在我面前哭穷,却给我弟买最新款的游戏机。
我说起我爸在我考上大学的庆功宴上,喝多了,拍着我弟的肩膀说:“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而我,那个宴会的主角,就站在旁边,像个局外人。
我说起那五万块钱,我说的时候,心还在抽痛。
我说起每次过年回家,我妈都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女孩子不要太好强,找个好男人嫁了才是正经事。”
我说的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
许静一直安静地听着。
直到我说不出话,只能趴在沙发上干呕。
她走过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林晚,哭出来就好了。”她的声音很轻,“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我哽咽着,“我知道不是我的错……可我就是难受……”
“我难受的不是他们不给我钱……我难受的是……他们根本不爱我……”
“他们爱的,只是一个听话的、懂事的、可以为儿子无限付出的工具。”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被凌迟一样。
“现在知道了,不晚。”许静说,“虽然疼,但是是好事。长痛不如短痛。”
“你以后,就为自己活。”
为自己活。
这四个字,我听了,却觉得无比陌生。
我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从小到大,我活在“好女儿”、“好姐姐”的标签里。
我努力学习,是为了让父母骄傲。
我拼命工作,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也为了能“支援”家里。
我省吃俭用,是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
我到底是谁?
林晚是谁?
我不知道。
那一夜,我吐得稀里哗啦,最后瘫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宿醉的滋味,比失恋还难受。
客厅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啤酒罐和烧烤签子都不见了踪影。
桌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还有一张字条。
[醒了把粥热一下喝了。我上班去了。今天别想那些破事,请个假,好好睡一觉。]
是许静的字,龙飞凤舞的。
我看着那张字条,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原来,真正关心我的,从来不是那些给我寄枣子的人。
而是那个会骂我“”,会毫不留情地戳穿我,但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会默默陪着我的人。
我喝了粥,感觉胃里暖和了一些。
然后我真的听了许静的话,跟公司请了一天假,倒在床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天。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枣子。
我妈拿着竹竿在下面打,我爸在下面铺着布单接。
我像小时候一样,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捡那些掉在外面的枣子,塞进嘴里。
很甜,很甜。
我弟跑过来,抢走了我手里最大的一颗。
我哭着去找我妈告状。
我妈摸着我弟的头,笑着对我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又小又青的枣,塞给我,说:“这个也一样甜。”
我看着那颗青枣,在梦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大片。
窗外,华灯初上。
上海的夜,流光溢彩,像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牢笼。
我打开手机,几十个未接来电提醒弹了出来。
还有一堆微信消息。
大部分是我妈发的。
一开始是质问。
[林晚,你什么意思?挂电话?长本事了是吧?]
[我跟你爸白养你了!说你两句都说不得了?]
后来,语气软了下来。
[妈也是为你好,上海那地方,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能待下去的。]
[你一个女孩子,别那么辛苦了,听话。]
再后来,是我弟发来的。
[姐,你跟妈吵架了?妈都气哭了。]
[你也是,买什么房子啊,有那钱干点啥不好。]
[我最近看中一个新款的无人机,你不是攒了点钱吗,先借我玩玩?]
我看着那条消息,忽然就笑了。
笑出了声。
多么的理直气壮。
多么的理所当然。
我终于明白,在那个家里,我的角色定位到底是什么。
我是一个会下金蛋的母鸡。
我的任务,就是源源不断地为我那个“金贵的”弟弟提供一切。
我的感受,我的梦想,我的未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懂事”。
我深吸一口-口气,点开我妈的对话框,打了一行字。
[妈,以后别给我寄枣子了。我不喜欢吃甜的。]
然后,我拉黑了她,我爸,还有我弟。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石块行走了很多年的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负担。
虽然血肉模糊,但,自由了。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在地铁里,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那张略显憔悴的脸,忽然觉得,这张脸,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她叫林晚。
二十七岁。
在上海工作。
她喜欢吃辣,不喜欢吃甜。
她想靠自己的努力,在这座城市里,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她的未来,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只和她自己有关。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的“顿悟”而变得更容易。
PPT还是要改,客户还是要伺候,房租还是要交。
但我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我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时,总会感到一阵委屈和孤单。我会想,如果我在老家,是不是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然后,我会用“父母在等我”这样的念头来麻痹自己。
现在,我依然会加班到深夜。但当我走出办公楼,看到满街的车水马龙,我心里想的是:
林晚,加油。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
我开始更努力地工作。
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而是为了搞钱。
搞很多很多的钱。
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实在的东西。它买不来爱,但可以买来尊严,买来底气,买来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
我和许静见面的次数更多了。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吐槽工作上的奇葩。
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家水果店,看到新上市的冬枣,又大又红。
许静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买点?”
我笑了笑,摇摇头。
“不了,我现在看到这玩意儿就反胃。”
许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行,有出息了。”她拍拍我的肩膀,“走,姐带你去吃火锅,最辣的那种。”
“好!”
那天,我们俩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被辣得涕泗横流,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再也没有和我家里联系过。
他们也没有再通过其他方式找我。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奔向了各自的轨道,再无交集。
我有时候会想,他们会不会想我?
或许,在我妈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她还有一个在上海的女儿。
或许,在我爸看到别人家的女儿承欢膝下的时候,会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这种“想念”,大概率,会在我弟的一声“爸,我没钱了”中,烟消云散。
我不再为这些事情内耗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我报了一个理财课程,开始学着打理我那笔“差点被支援了弟弟”的存款。
我开始健身,每周去三次健身房,挥汗如雨的感觉,让我觉得充满了力量。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去接触一些新的人。
虽然,我对亲密关系,依然抱着深深的怀疑和恐惧。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秋天。
有一天,我正在公司开会,手机在静音模式下亮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点开。
[晚晚,我是妈妈。你的新手机号,我问了你大学同学才要到的。老家的枣子又熟了,我给你寄了一箱过去,还是你公司的地址。收到后,给妈妈回个电话,好吗?]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不疼,但是麻。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觉得,很可笑。
她依然觉得,一箱枣子,就可以抹平所有的一切。
她依然觉得,我还是那个,只要一颗糖,就可以被哄好的小女孩。
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到底错在哪里了。
我没有回复。
也没有拉黑这个号码。
我就那么放着。
两天后,前台打电话给我,说有我的一个生鲜快递。
我走到前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泡沫箱。
和我去年收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上面依然是我爸歪歪扭扭的字迹,和我妈画蛇添足的笑脸。
同事们看到了,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哇,林晚,你爸妈又给你寄好吃的啦?真幸福!”
“是啊是啊,每年都有,太让人羡慕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抱着那个箱子,走出了办公楼。
楼下,有一个收废品的大爷,正坐在他的三轮车上休息。
我走过去。
“大爷。”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这个箱子,连里面东西,都给你。能卖几块钱吗?”我问。
大爷愣了一下,他可能没见过连东西都不要的。
他走过来,打开箱子看了一眼。
“哟,这么好的枣子,不吃啦?”
“不吃了。”我摇摇头,“不爱吃。”
“那行,这箱子加这枣子,我给你……十五块钱吧。”
“好。”
我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皱巴巴的,带着汗味的十五块钱,然后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用那十五块钱,在楼下的便利店,给自己买了一罐最冰的可乐,和一根烤肠。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喝了一大口可乐。
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一股刺激的甜。
这甜,是我自己给自己的。
干净,纯粹,不掺杂任何附加条件。
真好。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仿佛按下了加速键。
我凭着出色的业绩,在公司升了职,加了薪。工资翻了一番。
我不再住在那个需要跟人合租的“老破小”里,我在一个离公司不远的小区,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
虽然不大,但阳光很好。
我按照自己的喜好,把它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我买了一个巨大的投影仪,周末的时候,就窝在沙发上,看一整天的电影。
我买了一个烤箱,学着做各种甜品。不是为了取悦谁,只是因为我喜欢那份烘焙时的香气。
许静来我家的时候,看着我那套像模像样的公寓,酸溜溜地说:“行啊,林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都成小富婆了。”
我正在给她烤蛋挞,闻言,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沾着一点面粉。
“还差得远呢。离买房的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
“不急,慢慢来。你现在这状态,比以前好一万倍。”许静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以前的你,就像一个被线牵着的木偶,脸上画着笑,心里全是苦。现在,你才像个活人。”
我笑了。
是啊,活人。
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会哭会笑的活人。
而不是一个只会说“好的”、“知道了”、“我应该的”的假人。
又是一年秋天。
我没有再收到我妈的短信。
也没有再收到那个泡沫箱。
或许,她们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靠一箱枣子就能换回来的。
又或许,她们只是懒得再白费力气。
我已经不在乎了。
那天,我因为一个项目,加班到很晚。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以为是骚扰电话,想挂掉,但鬼使神差地,还是接了。
“喂?”
“……是,是林晚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又犹豫的女人声音。
是我妈。
我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一下。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很平静。
“晚晚……你,你还在生妈妈的气吗?”
我没说话。
“我知道,上次是妈妈不对,妈妈不该那么说你……你别不理我们啊……”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静静地听着。
如果是在两年前,听到她这么说,我可能会立刻心软,然后我们和好如初,一切回到原点。
但现在,我不会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晚晚……你弟……你弟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他跟人合伙做生意,被人骗了,不仅把家里的积蓄都赔了进去,还……还欠了外面三十万的高利贷……”
“现在,那些人天天上门来要债,往我们家门上泼油漆,你爸……你爸被气得中了风,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我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握着手机,站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头,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这剧情,多么的熟悉。
多么的……狗血。
但我知道,这是真的。
以我那个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的弟弟的性格,做出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
“晚晚……你救救你弟弟,救救我们家吧……”
“你不是攒了钱吗?你不是能干吗?你先帮你弟把这个坎迈过去,好不好?妈求你了……”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哭诉,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该怎么做?
是义无反顾地拿出我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准备用来买房的钱,去填那个无底洞?
然后,换来他们一时的感激,和下一次变本加厉的索取?
还是,冷酷地拒绝?
告诉他们,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看着眼前璀璨的城市夜景,忽然想起了许静。
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做?
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挂掉电话,然后把我骂个狗血淋头,说我居然还在为这种人浪费时间。
可是……
那毕竟是我的父母,我的弟弟。
是我血缘上的,唯一的亲人。
我真的能做到,那么绝情吗?
“晚晚?你在听吗?你说句话啊……”
我深吸一口气,城市的冷空气,灌进我的肺里,让我清醒了一些。
“他在哪家医院?”我问。
“……市人民医院,住院部,八楼。”我妈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希望。
“我知道了。”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火车站。”
一个小时后,我坐上了回老家的,最快的一班高铁。
我不知道我回去要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回去一趟。
去亲眼看一看。
看一看那个被我抛弃了的“家”,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也看一看,我自己的心,到底能硬到什么程度。
高铁在黑夜里飞驰。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光影。
就像我这飞速倒退的人生。
我闭上眼睛,感觉无比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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