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的第三个月,我第一次觉得这套位于城市心脏地带的两居室,安静得可怕。空气里没有了往日属于那个二十一岁女孩安琪的甜腻香水味和吵闹的音乐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抽干了所有活力的真空感。就连她房间门口那双总是随意踢掉的、亮闪闪的运动鞋,今天也消失了。
我叫陈建国,四十五岁,一家不大不小的咨询公司合伙人,离异,女儿在国外读书。为了上班方便,也为了排解一个人住的孤寂,我把次卧租了出去。安琪是第三个租客,一个刚毕业的实习设计师,浑身都散发着那种未经打磨的、带着棱角的青春气息。
我们之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或者说,是我单方面遵守的默契:互不干涉。我早出晚归,她昼夜颠倒。我喝我的手冲咖啡,她点她的全糖奶茶。我们像两条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平行线,除了每月初她微信转我房租时会说声“谢谢陈哥”,几乎没有交集。
但今天,这种平衡被打破了。晚上十点,我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走出书房,就看到她房间的门虚掩着,一道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像一声微弱的呼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我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混合着泪水的咸湿气息扑面而来。安琪蜷缩在地板上,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毛绒熊,头发凌乱地贴在哭花的脸上。她脚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空酒瓶,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和一个叫“阿泽”的男生的聊天界面上,最后一条是对方发的:“我们到此为止吧,你太幼稚了。”
我叹了口气,走进去,关掉她吵闹的手机,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递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肿得像核桃,眼神空洞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闯入她世界的陌生人。过了好几秒,她才认出我,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水放在她手边,然后默默地收拾起地上的酒瓶。作为一个经历过婚姻失败的中年男人,我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陪伴和沉默,有时是最好的药方。
“陈哥,”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是不是很差劲?是不是很烦人?”
我把最后一个酒瓶扔进垃圾袋,回过头看着她:“失恋不是因为你差劲,只是因为不合适。你很好,只是那个叫阿泽的,不懂得珍惜。”
这句可能是我从哪本鸡汤文里看来的话,却意外地让她止住了哭声。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光亮。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床边,拿起那瓶水,猛灌了几口。
“他明天要和那个新欢去我们最喜欢去的那家餐厅,”她咬着嘴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觉得我离了他活不了,他觉得我就是个没人要的笑话。”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年轻人的爱恨,总是这样轰轰烈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陈哥,”她再次看向我,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疯狂和祈求的光芒,“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我心里升起一丝警惕。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句地说:“你明天陪我去那家餐厅,假扮我男朋友。我要让他看看,我不是没人要。我过得比他好一百倍。”
我皱起了眉。这种幼稚的报复游戏,我二十岁的时候或许会觉得很酷,但现在,我只觉得荒唐。
“安琪,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试图用理性的声音劝说她。
“我不管!”她激动地站起来,“我就要争这口气!陈哥,你不是一直嫌我乱扔东西,嫌我公共区域打扫不干净吗?”
她突然提到了这个,让我有些意外。是的,我确实对她的一些生活习惯颇有微词。她的快递盒子总是在客厅堆成小山,外卖餐盒能在茶几上过夜,卫生间的地上永远有她掉落的长发。我暗示过几次,但收效甚微。
“只要你帮我这个忙,”她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断力,“我同意你一个条件。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让我每周大扫除一次,我就扫一次。让我把所有东西都收进房间,我就收。只要你提,我都答应。”
我看着她,这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在失恋的当晚,用她认为最珍贵的“自由”作为筹码,只为了一场虚妄的胜利。我内心五味杂陈,有无奈,有同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她在异国他乡,是否也曾这样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卑微到尘埃里。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像一片冰冷而绚烂的星河,映着她那张充满期待又无比脆弱的脸。
最终,我点了点头。我说:“好。但我的条件,不止一个。”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结束了工作。当我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深灰色西装,开着我的那辆还算体面的轿车出现在安琪面前时,她明显愣住了。她大概从没见过我这副“精英人士”的打扮。平时在家,我总是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头发也懒得打理。
安琪也变了个人。她化了精致的妆,遮住了哭肿的眼睛,穿了一条剪裁得体的黑色连衣裙,踩着一双细高跟鞋。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初具风韵的年轻女人。
去餐厅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话。我能感觉到她很紧张,双手紧紧攥着坤包的带子。
“别怕,”我打破了沉默,“记住,你不是去战斗的,你是去吃饭的。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她转头看我,眼神里有些许感激。
那家餐厅格调很高,我们刚坐下,安琪就看到了窗边的目标。那个叫阿泽的男孩,染着一头时髦的亚麻色头发,正殷勤地给对面的女孩切牛排。那个女孩,青春靓丽,笑得一脸甜蜜。
安琪的脸色瞬间白了。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伸出手,轻轻盖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冰凉。我用一种平稳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点餐吧,这里的惠灵顿牛排不错。”
我的镇定似乎感染了她,她深呼吸,慢慢恢复了平静。我们点了餐,开始像一对真正的情侣那样聊天。我聊我工作中有趣的案例,她聊她设计上遇到的瓶颈。我们聊得很投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果然,阿泽发现我们了。他带着那个女孩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挑衅的笑:“安琪,真巧啊。这位是?”
安琪刚要开口,我抢先站了起来,微笑着伸出手:“你好,我是安琪的男朋友,陈建国。”
我的年纪,我的穿着,以及我身上那种久经职场的气场,都让阿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大概设想过安琪会随便找个同龄的男生来演戏,但绝没想到会是一个看起来如此“成功”的中年男人。
“陈……陈先生你好。”他有些结巴地和我握了握手。
“阿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安琪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出乎我的意料,“我现在过得很好。希望你也一样。”
说完,她挽住我的胳膊,对我甜甜一笑:“亲爱的,我们吃饭吧,别让不相干的人打扰了我们的胃口。”
那一刻,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一种释然的光。那不是报复的快感,而是一种真正放下的轻松。
阿泽和他女伴的脸色很难看,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愉快。回家的路上,安琪一直很沉默。快到小区时,她忽然说:“陈哥,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现在,该谈谈我的条件了。”
她身体一僵,似乎在等待我的“审判”。
回到家,我让她坐在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温水。我则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表情严肃。
“我的条件有三个。”我开口。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第一,从明天开始,每周六上午,你负责打扫所有公共区域的卫生,包括厨房和卫生间,必须达到我能直接光脚走路的标准。”
安琪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的第一个条件是这个。她呆呆地点了点头。
“第二,”我继续说,“所有你的私人物品,包括鞋子、快递、零食,不允许在客厅和走廊出现超过十二个小时。用完的东西,必须立刻放回原处。”
她再次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她大概以为我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但听到的却是这些无比琐碎的家务事。
“第三,”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变得格外认真,“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以后,不许再为了任何一个男人,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不许酗酒,不许作践自己,更不许拿自己的尊严和未来去做交易。”
我的话音落下,安琪的眼睛瞬间红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砸在地板上。但这一次,不是失恋的痛苦,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我……”她哽咽着,“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提别的条件……”
我笑了笑,站起身,从书房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这是我一个朋友公司新媒体部门的招聘简章,我觉得很适合你。你现在这家公司,老板总是压榨你的创意,不适合你长远发展。把简历准备一下,我帮你递过去。”
她颤抖着接过那份文件,眼泪流得更凶了。
“傻姑娘,”我拍了拍她的头,就像拍我的女儿一样,“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你的人,不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占你便宜。他们只会希望你变得更好,活得更漂亮。”
那天晚上之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们不再是两条平行线。安琪真的开始认真打扫卫生,房子变得窗明几净。她会主动问我工作上的事,我也会给她一些职业规划的建议。她成功跳槽到了我朋友的公司,整个人都变得自信开朗起来。
有时候,她下班早,会做一桌子菜等我回来。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这个冷冰冰的房子,第一次有了“家”的温度。
我们依然是合租的室友,保持着清晰的界限。但我们又超越了室友的关系,成了一种介于朋友、兄长和家人之间的特殊存在。
一年后,安琪恋爱了。对方是她公司的同事,一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她带他来家里吃饭,男孩有些拘谨地叫我“陈哥”。看着安琪在他身边笑靥如花的样子,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送走他们后,我一个人坐在客厅,想起了那个她失恋的夜晚。那个用全部尊严来做赌注的女孩,终于在废墟之上,重建了自己的人生,并且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被爱。
而我,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也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某种被需要的价值感,填补了女儿不在身边的情感空缺。
我忽然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的很奇妙。它不必是爱情,不必是亲情,但那种在孤独的城市里偶然相遇,彼此扶持,互相照亮的温暖,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寒凉。
那个晚上,安琪提出的那个荒唐的交易,最终没有变成一个中年男人不堪的欲望,而是化作了一场笨拙而真诚的守护。我很庆幸,在我四十五岁的这一年,面对一个二十一岁女孩的眼泪和交换,我守住了底线,也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这或许,是我这半生里,做得最体面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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