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阳,你妈那件旧羊毛衫,领口都松了,我瞧见百货大楼新上了款,颜色差不多,你去给妈买一件。”
电话是小叔打来的,他那大嗓门隔着听筒都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正对着电脑画图,闻言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小叔在那头又嘱咐:“钱不够跟我说,别让你妈知道,就说是你孝敬的。”
我笑了笑,说:“放心吧,小叔,我工资够。”
挂了电话,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心里头暖烘烘的。
我们家就是这样,我爸陈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钳工,一辈子不声不响,最大的爱好就是捧着张报纸看半天。我妈李慧,是街道工厂退下来的,性子温和,是我们家的主心骨。
而我小叔陈建军,是我爸唯一的弟弟,却跟我妈比跟我爸还亲。
这事儿得从我小叔出生那年说起。
那是八十年代初,奶奶生下小叔后身体一直不好,奶水不足。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奶粉,刚出生的我小叔饿得整天哇哇哭,脸都憋成了紫色。
我爸急得团团转,一点办法没有。
那时候我妈刚生下我没多久,正在奶水最好的时候。她看着瘦得像小猫一样的小叔,二话没说,解开衣襟就把小叔抱了过来。
就这么着,我妈用自己的奶水,一口一口,把我,还有我小叔,两个孩子一起喂养大了。
我们家属院里的人都知道这事,总有人开玩笑,说建军这孩子,是嫂子给的命。
小叔也争气,从小就机灵,脑子活。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跟着人家跑运输,后来自己单干,在市里开了个小小的建材店,日子过得比我们家红火。
他自己有了家,有了孩子,但心里最惦记的,还是我妈。
隔三差五,他总会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门,嘴里嚷嚷着:“嫂子,我弄了条好鱼,给你补补。”或者“嫂子,这件衣服你穿着肯定好看。”
我妈每次都说他乱花钱,脸上却笑得像朵花。
我爸呢,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不说话,顶多递根烟给我小叔,然后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们家的日子,就像一碗温水,平淡,但舒服。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可生活这东西,从来不按你的设想来。
那天下午,我正在单位加班,接到了我爸的电话。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就说了几个字:“小阳,快来……市医院……你妈……”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听清,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赶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我看到我爸一个人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整个身子缩成一团。他的背影,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多年的石像,充满了无声的萧索。
我跑过去,声音发颤:“爸,我妈呢?”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个医生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沉重:“是脑干出血,情况很不好。病人已经送进ICU了,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ICU?”我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就凉了。
那个地方,我知道,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医生递给我一张病危通知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我拿着笔,手抖得不成样子,签个名字都费了半天劲。
就在这时,小叔也赶到了。他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嗓门又大又急:“医生,我嫂子怎么样了?需要什么药,用最好的!需要多少钱,你只管说!”
医生见惯了这种场面,很平静地解释:“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是病人的出血位置太凶险,手术风险极高,成功率不到三成。而且,就算手术成功,最好的结果也可能是植物人。”
小叔的脸瞬间白了。
医生接着说:“我们建议先采取保守治疗,用药物控制,看看情况。当然,如果你们家属坚持要手术,我们也可以安排。你们商量一下,尽快做决定。”
说完,医生就去忙别的了。
走廊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小叔一把拉起还蹲在地上的我爸,眼睛通红地问:“哥,怎么办?你说句话啊!”
我爸低着头,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还想什么?”小叔的调门一下子高了,“医生都说了,要尽快做决定!当然是手术啊!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都得试试!”
我爸抬起头,看着小叔,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痛苦,有犹豫,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退缩。
他说:“建军,你冷静点。医生说了,成功率不到三成……万一……万一人财两空呢?就算救回来,成了植物人,你嫂子她……她得多受罪?”
我小叔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爸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死死地盯着我爸,一字一句地问:“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放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爸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她再受罪了!ICU一天一万多,手术费几十万,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把房子卖了,都凑不齐这个钱!就算凑齐了,人没了,我们以后怎么过?”
我站在一边,心乱如麻。
理智上,我知道我爸说的是现实。我们家就是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我工作没几年,积蓄有限。几十万的手术费,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天文数字。
可情感上,我无法接受。那是我的妈妈,是那个会因为我晚归而一直亮着灯等我的妈妈,是那个会把最好吃的菜都夹到我碗里的妈妈。
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小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我爸,眼神从难以置信,慢慢变成了失望,最后,是彻骨的冰冷。
他松开我爸的衣领,后退了两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陈建国,我算是看错你了。”
“她跟你过了三十年,给你生儿育女,操持这个家,现在她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你先想到的竟然是钱,是以后怎么过?”
“你忘了她是怎么对我的吗?要不是她,我陈建军早就没命了!”
小叔指着自己的胸口,眼睛红得吓人:“我这条命,是嫂子给的!现在要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命,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钱的事,你不用管!我来想办法!砸锅卖铁,我也要救我嫂子!”
说完,他不再看我爸一眼,转身就冲出了医院。
我爸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缓缓地靠在墙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那一刻,我看着我爸苍老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他的犹豫,恨他的“理智”,可我又隐隐觉得,事情或许没有小叔想的那么简单。
一个跟妈妈相濡以沫三十年的男人,怎么可能不爱她?
接下来的两天,是地狱般的煎熬。
我妈在ICU里,我们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着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各种仪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那么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我每次都趴在玻璃上,一遍遍地喊她:“妈,妈,你醒醒啊……”
可她没有任何回应。
我爸每次探视,都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就那么看着。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几天时间,头发白了一大片。
小叔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开始四处筹钱。
他把他那辆开了没几年的小货车卖了,又把他那个小建材店盘了出去,还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借钱。
每次他来医院,都是行色匆匆,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把一沓沓用报纸包着的钱塞给我,哑着嗓子说:“小阳,拿着,这是给妈救命的钱。”
我看着那些钱,有新有旧,有整有零,感觉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爸看着小叔拿来的钱,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
小叔也不跟他说话,两个人就像是陌生人,在医院的走廊里擦肩而过,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医生又找我们谈了一次话,说我妈的情况没有好转,保守治疗的意义不大了。再拖下去,可能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了。
“家属尽快做决定吧,时间不等人。”医生最后说道。
这句话,像最后的通牒。
那天晚上,小叔拿着凑来的二十多万,找到了我和我爸。
他把钱拍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我爸,说:“哥,钱我凑得差不多了,明天就给嫂子安排手术。”
我爸看着那包钱,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小...叔,声音沙哑地开口了:“建军,这手术……我们不做。”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叔也愣住了,他掏了掏耳朵,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哥,你说什么?”
“我说,手术不做了。”我爸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我们……回家吧。”
“回家?”小叔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回什么家?你是要让嫂子回家等死吗?”
“不是等死!”我爸也激动起来,他站起身,和我小叔对视着,“医生说了,手术风险那么大,就算成功了也是植物人!你让她那么没尊严地活着,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她一辈子要强,你让她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你放屁!”小叔彻底失控了,他一把揪住我爸的衣领,“只要能活着,就有希望!什么尊严?活着就是最大的尊严!陈建国,你就是舍不得钱!你就是自私!”
“我自私?”我爸的眼睛也红了,他用力甩开小叔的手,“对!我就是自私!我不想卖了房子,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我不想下半辈子守着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妻子,每天给她擦屎擦尿!我没那么伟大!我做不到!”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面目扭曲的男人,感觉无比陌生。
这是我的父亲吗?
是那个会笨拙地给我扎辫子,会把我扛在肩头看庙会的父亲吗?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不善言辞,但他的爱是深沉的。可现在,他亲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颠覆我过去二十多年的认知。
小叔浑身都在发抖,他指着我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终,他惨然一笑,笑声里充满了绝望。
“好,好,陈建国,算我瞎了眼,以前还当你是个人。”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小阳,你告诉小叔,你也跟你爸一个想法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一边是命悬一线的母亲。
我该怎么选?
我的犹豫,在小叔看来,或许就是默认。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地熄灭了。
他不再看我们,只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向ICU的探视窗口。
他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里面沉睡的妈妈,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外面跑运输,跟人打架从来没怂过的硬汉,就那么隔着一块玻璃,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嫂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他的哭声,压抑,沉痛,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哀嚎。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爸站在那里,脸色灰败,身体摇摇欲坠。
我心里乱成一团,我不再被动地承受这一切,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就这么散了,不能看着我妈就这么没了。
我爸的“理智”和“自私”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一个人不会突然变得这么冷酷。
我走上前,扶住我爸,轻声说:“爸,我们出去谈谈。”
我把他带到了医院楼下的花园里。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我看着我爸,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背影萧瑟。
“爸,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爸沉默了很久,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苍老。
“小阳,你觉得爸是个混蛋,对不对?”
我没说话。
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比你小叔更想救你妈。我跟她……过了一辈子啊。”
“那你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着远处的灯火,眼神悠远,仿佛陷入了很深的回忆。
“你出生前,我还在厂里当学徒,工资很低。有一次,我跟师傅去外地出差,看到商店里有一块上海牌手表,特别喜欢,可要一百多块钱,我哪买得起。”
“回来后,我就跟你妈念叨了几句。你妈当时没说什么。过了几天,她把一块崭新的手表放在我枕头边。我问她哪来的钱,她说是她妈给的嫁妆钱。”
“我当时信了,高兴得不得了,戴着那块表,在厂里显摆了好久。”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钱,根本不是什么嫁妆钱。是她……是她把陪嫁的金戒指给卖了,又跟她娘家借了点,才凑够的。”
“那段时间,我们家吃了半个月的咸菜配稀饭。她自己一口咸菜都舍不得吃,都留给了我。”
我爸说到这里,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
“小阳,你说,这样的女人,我能不爱她吗?我能舍得让她走吗?”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胀。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
“那……那你为什么不同意手术?”我追问。
他掐灭了烟头,又点上一根,手抖得厉害。
“前年,我跟你张叔去体检,查出了点问题。心脏……不太好。”
我心里一惊。
“医生说,不能太劳累,不能受刺激。这事,我谁也没告诉,包括你妈。我怕她担心。”
“这次你妈一倒下,我整个人都懵了。医生说手术费要几十万,后续的康复、护理,更是个无底洞。我算了算,就算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也只够手术费。后面的钱,从哪来?”
“我这身体,不知道哪天就跟着去了。到时候,留下你一个人,守着一个躺在床上的妈,还有一屁股的债。你这辈子,就全毁了。”
“小阳,爸没本事,给不了你什么。但爸不能……不能把你给拖垮了啊。”
他说完这番话,抬起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他的犹豫,不是不爱。
他的“自私”,不是冷酷。
那是一个父亲,在面对绝境时,用自己最笨拙、最不被人理解的方式,想要保护自己的儿子。
他害怕的,不是人财两空。
他害怕的,是自己倒下后,把这副沉重得无法想象的担子,全部压在我的身上。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走过去,抱住我爸,这个在我印象里永远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肩膀瘦削得硌人。
“爸,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我爸拍了拍我的背,声音沙哑:“傻孩子,不怪你。”
我们父子俩,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站了很久很久。
我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让我爸一个人扛着这一切,更不能让我妈失去最后的机会。
我对我爸说:“爸,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去找小叔谈谈,他会理解的。妈的手术,必须做。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我们也不能放弃。至于以后,有我呢。我长大了,能撑起这个家。”
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有欣慰,有担忧,最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转身跑回住院部,找到了还在ICU门口的小叔。
他靠在墙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我走到他面前,把刚才我爸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他。
我没有为我爸辩解什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小叔听着,脸上的表情从麻木,到震惊,再到痛苦,最后,他缓缓地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哭出声,但那种压抑的、无声的抽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
他看着我,声音嘶哑地问:“小阳,你爸他……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叔伸出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响亮。
“我真不是个东西!”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把他当成什么人了……我……”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我拉住他的手,说:“小叔,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得赶紧决定,给妈做手术。”
小叔站起身,擦了一把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对,手术!马上就做!”
他转身就去找医生,我跟在他身后。
我们找到主治医生,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医生,我们决定了,做手术!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认!”
医生看了我们一眼,点了点头,开始安排手术事宜。
就在我们签完手术同意书,准备去缴费的时候,一个护士匆匆忙忙地从ICU里跑了出来。
“谁是李慧的家属?”
我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是!”
护士的脸色很不好看:“病人情况突然恶化,心率和血压都在往下掉,必须马上手术!你们快去缴费!”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之前的犹豫和争吵,我们耽误了最宝贵的时间。
我爸正好从楼下走上来,听到了护士的话。
他的脸,“唰”的一下,血色全无。
他踉跄着,几步冲到ICU门口,双手扒在玻璃上,看着里面仪器上急速变化的曲线,和围在病床边紧急抢救的医生护士,整个人都傻了。
小叔去缴费的脚步也停住了。
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爸的背影。
那一刻,所有的愧疚、悔恨、担忧、恐惧,全部化成了滔天的怒火。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几步冲到我爸面前,一把将他从玻璃窗前拽了过来。
“陈建国!”
小叔的声音,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如果嫂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我爸被他吼得一个趔趄,还没站稳,小叔的拳头,就结结实实地挥了过来。
“砰”的一声闷响。
拳头砸在我爸的脸上。
我爸整个人被打得摔倒在地,嘴角立刻就见了血。
我惊呆了,冲上去想要拉开小叔。
“小叔!你干什么!”
小叔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他甩开我的手,指着地上的我爸,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犹豫!是你耽误了救嫂子的时间!是你害了她!”
“她把奶水都给了我,把你当亲弟弟一样疼,你就是这么对她的吗?!”
不对,这句话不是对我爸说的。
小叔的逻辑混乱了,他看着我爸,却好像在对我爸说我妈对他的好。
他是在对我爸吼,也是在对自己吼。
他是在怨我爸,也是在怨他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地、更坚决地去筹钱,去说服我爸。
我爸躺在地上,没有还手,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然后,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ICU紧闭的大门。
那一刻,走廊里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
有指责,有同情,有不解。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天旋地转。
家,好像真的要散了。
就在这时,ICU的大门突然打开了。
主治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里,却有一丝光。
“家属,别在外面吵了。”
他看着我们,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走廊都安静了下来。
“病人刚刚抢救过来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住了。我们马上准备手术,你们去把费用交一下。”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爸,小叔,还有我,我们三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抢救过来了?
稳定住了?
巨大的惊喜,像潮水一样涌来,瞬间淹没了刚才所有的争吵、暴力和绝望。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小叔。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十,对着ICU的方向,这个从不信神佛的男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
眼泪,顺着他粗糙的脸颊,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爸也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他顾不上脸上的伤,也顾不上嘴角的血,踉踉跄跄地走到医生面前,抓住医生的手,嘴唇哆嗦着,一遍遍地问:“医生,真的吗?是真的吗?”
医生点了点头:“是真的。但手术依然有风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我们有!我们有!”我爸连连点头。
我赶紧拉着小叔去缴费,我爸就守在手术室门口,像一尊望夫石。
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
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八个小时。
我和我爸、小叔,三个人并排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谁也没有说话。
之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小叔时不时地看一眼我爸脸上的伤,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几次想开口,都又咽了回去。
我爸则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手背上青筋毕露。
我知道,我们都在祈祷。
祈祷那个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能够平安地从那扇门里出来。
终于,手术室的灯,灭了。
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露出了一个疲惫但欣慰的笑容。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们三个人,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美妙的声音,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我们围着医生,语无伦次地道谢。
我妈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她还处于麻醉状态,安静地睡着。
看着她虽然苍白但平稳的脸,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是喜悦的泪水。
我妈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虽然脱离了危险,但因为脑部受损,她暂时还无法说话,身体右半边也动弹不得。
医生说,后续的康复治疗,会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但我们不怕。
只要她还在,这个家,就在。
病房里,小叔削了一个苹果,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刮成泥,然后小心翼翼地喂到我妈嘴边。
我妈的吞咽功能还没完全恢复,喂得很慢,很费劲。
小叔却极有耐心,一边喂,一边在我妈耳边絮絮叨叨。
“嫂子,你可得快点好起来。我那个建材店,给你留着呢,等你好了,你来店里当老板娘,我给你打工。”
“嫂子,小阳这孩子,该找对象了,你不得起来给他张罗张罗?”
我妈听着,眼睛眨了眨,嘴角似乎微微向上动了一下。
我爸坐在一旁,用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我妈擦着手和脸。
他的动作很笨拙,但很轻柔,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那天动手之后,小叔找我爸道了歉。
他站在我爸面前,低着头,声音很闷:“哥,对不起,那天……是我混蛋。”
我爸看着他,没说话,只是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道因为误会而产生的裂痕,在共同的守护和期盼中,被慢慢地抚平了。
我们家的日子,又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我爸的话,比以前多了。
他会主动跟我小叔聊起厂里的旧事,聊起我小时候的糗事。
小叔的脾气,也比以前缓和了。
他不再咋咋呼呼,而是学会了安静地倾听。
而我,也真正地长大了。
我开始学着规划家里的开支,学着跟医生沟通我妈的康复计划,学着像一个男人一样,去支撑这个家。
一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病床上。
我正在给我妈读报纸,这是我爸以前的习惯。
读着读着,我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拉我的衣角。
我低下头,看到我妈正看着我,她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力气,正抓着我的衣服。
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但无比清晰的音节。
“阳……”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我俯下身,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旁边正在打盹的我爸,和正在给她按摩腿的小叔,眼睛里,慢慢地,漾起了一层水光。
她的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容。
我直起身,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看着病房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
我知道,我们家,挺过来了。
那个曾经看似稳定的假象被打破了,但在一场风暴过后,我们找到了一个新的,更加坚固的平衡。
这种平衡,是用爱,用理解,用血脉相连的亲情,重新铸就的。
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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