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下午四点打来的,当时我正在厨房里炖一锅莲藕排骨汤。
高压锅“呲呲”地冒着白气,像一头温顺又执拗的困兽。厨房的窗户起了雾,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棵老樟树的轮廓,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手机在客厅的沙发上震动,声音不大,但很执着,一下,又一下,隔着厨房的玻璃门,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关小了火,擦了擦手,走出去。
来电显示是“小姑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排骨和莲藕混合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有点腻。
接通电话,林月(我小姑子)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冲了过来,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热闹劲儿。
“嫂子!忙啥呢?”
“炖汤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哎呀,还是嫂子你会过日子。跟你说个事儿啊,下周我们全家去三亚玩,你帮我们把机票订一下呗。”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全家”,这四个字的分量,我比谁都清楚。
她和她老公,她公公婆婆,她爸妈(也就是我公婆),还有她家那对龙凤胎。
不多不少,正好八个人。
我握着手机,指尖有点凉。客厅没开灯,光线昏暗,沙发角落里的那盆绿萝,叶子垂着,没什么精神。
“好啊,”我说,“你们把身份证信息发给我,还有时间。”
“就下周三走,周日回。时间你看着办呗,别太早也别太晚就行。身份证我等会儿拍给你。”
她的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说“帮我带瓶酱油”。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我等着她接下来的话,那句最关键的话。
但电话那头,只有她逗孩子的声音,还有电视里传来的广告声。
她好像……完全没有要提钱的意思。
这种沉默,像一根细细的扎进肉里的刺,不致命,但一直疼。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打破僵局:“那个……林月啊,八个人的机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哎呀,嫂子,这不你先帮忙垫一下嘛。我们出去玩,到处都要花钱,等回来再跟你算。你还信不过我啊?”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理所当然的嗔怪,仿佛我的提醒是一种小气和见外。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说:“好。”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厨房里高压锅的声音还在继续,那“呲呲”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像是在嘲笑我的懦弱。
我走回厨房,关了火。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窗外那棵老樟树,在微风里轻轻摇晃着叶子,沙沙作响。
林川,我丈夫,是晚上七点半回来的。
他一进门,就闻到了汤的香味,脸上露出疲惫但满足的笑容。
“老婆,我回来了。哇,好香啊。”
他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寻求安慰的大型犬。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外面带回来的冷空气。
“今天林月打电话来了。”我轻声说。
“哦?她说什么了?”林川的脸在我颈窝里蹭了蹭,声音有点含糊。
“她让我们帮忙订去三亚的机票,他们一家八口。”
“行啊,你订呗。他们是该出去放松放松了。”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
我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很干净的黑色,像两潭深水。可此刻,我却觉得那潭水深不见底,我看不透。
“她没说给钱。”我说。
林川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
“多大点事儿。我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大咧咧的。你先垫上,回头我跟她说。”
他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说“明天天气不错”。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无力。
这种无力感,不是第一次了。
结婚五年,林川什么都好,体贴,顾家,对我没得说。
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对他这个妹妹,有求必应,毫无底线。
林月从小被家里宠坏了,尤其是被她这个哥哥。
小到一支口红,大到买房的首付,只要她开口,林川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而我,作为嫂子,似乎也理所当然地被划归到了这个“有求必应”的阵营里。
一开始,我也觉得,都是一家人,不必计较太多。
她来我们家,看中我新买的包,撒个娇就拿走了。
她孩子上早教班,差几千块钱,一个电话打过来,林川二话不说就转了过去。
她换了新车,我们那个只开了两年的旧车,就“借”给她老公上下班代步,至今没还。
一次又一次,我的底线在“一家人”这三个字面前,节节败退。
我不是没跟林川沟通过。
每次,他都用同样的话来安抚我:“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疼她谁疼她?”
或者说:“都是小事,别放在心上,影响我们夫妻感情。”
是啊,都是小事。
可就是这些小事,像一把又一把的沙子,慢慢地撒进了我们的婚姻里,硌得我生疼。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
林川已经睡熟了,呼吸均匀。
窗外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地上,一片清冷。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航空公司的APP。
输入出发地,目的地,日期。
八张成人票,往返,经济舱。
屏幕上跳出来的那个数字,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三万六千八。
这几乎是我们俩三个月的存款。
我盯着那个数字,眼睛发酸。
我想起了我们为了省钱,夏天连空调都舍不得开太久。
我想起了我看中一件大衣,在购物车里放了又放,最后还是删掉了。
我想起了林川为了多拿点项目奖金,连续一个月加班到深夜。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要为他们的享乐买单?
就凭她是林川的妹妹?
一个念头,像一粒疯狂的种子,突然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它长得飞快,瞬间就枝繁叶茂,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没有点下那个“支付”按钮。
我把手机关掉,放在床头柜上。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我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林月把八个人的身份证照片发了过来,我回了一个“收到”。
她又发来微信:“嫂子,座位尽量选得靠前一点,挨在一起啊。我爸妈晕机。”
我回:“好的。”
她又说:“对了,帮我看看有没有那种贵宾休息室的服务,可以买一个,带孩子方便。”
我回:“我看看。”
我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网上研究三亚的旅游攻略,然后整理成一个文档,发给了她。
林月收到后,非常满意,在家族群里大肆表扬我。
“看看我嫂子,多贤惠,多能干!比旅行社都专业!”
公公婆婆立刻在下面点赞。
林川也给我发来一个“老婆你真棒”的表情包。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热闹的吹捧,心里一片冰凉。
他们夸赞的,不是我这个人。
而是那个“任劳任怨、无私奉献”的嫂子人设。
他们需要的,也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绪的家人,而是一个方便好用的工具人。
林川也问过我机票钱的事。
“老婆,机票钱够吗?要不要我从我这边转点给你?”
我摇摇头,说:“够了,我手头还有点。”
他便没再多问,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辛苦你了。”
辛苦我了。
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他不知道,真正辛苦的,不是垫付这笔钱。
而是我心里那座快要坍塌的天平。
出发前一天晚上,林月又打来电话。
“嫂子,机票都订好了吧?电子票发我一份,我好在手机上值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我很快镇定下来。
“我直接在柜台帮你们一起值机吧,你们人多,省得麻烦。”我说。
“那也行!还是嫂子你想得周到!明天机场见啊!”
“好,机场见。”
挂了电话,我手心全是汗。
林川正在洗澡,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走到阳台上,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楼下小花园里,有孩子在嬉笑打闹,有老人在拉着家常。
人间烟火,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问自己,后悔吗?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累。
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
就像一个赌徒,押上了自己所有的筹码,然后静静地等待开牌的那一刻。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
林川特意叫了一辆七座的商务车,送我们去机场。
我,林川,还有公公婆婆。
婆婆一路上都很兴奋,一直在跟她的小姐妹们发语音,炫耀自己要去三亚过冬了。
“哎呀,我儿媳妇给订的票,全程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们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
林川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沉默,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很温暖,干燥。
“怎么了?不开心?”他问。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可能起太早了,有点困。”
他信了,还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身上。
“那你再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但我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我的心,像一块被扔进了冰窖里的石头。
到了机场,林月一家五口已经等在了出发大厅。
他们推着三个大行李箱,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卡通拉杆箱,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准备去郊游的小麻雀。
看到我们,林月夸张地挥着手。
“哥!嫂子!爸!妈!这里!”
两家人汇合,场面顿时变得更加热闹。
婆婆拉着两个孙子,亲个没完。
公公则和林月的公公凑在一起,讨论着到了三亚要去哪个球场打高尔夫。
林月走到我身边,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
“嫂子,你可算来了。我们去办登机牌吧?”
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我没见过的玉镯,成色极好,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点点头:“好。”
一行十个人,浩浩荡荡地走向航空公司的值机柜台。
林月把一沓身份证递给我。
“嫂子,给你。”
我接过来,那叠身份证沉甸甸的,压得我手腕一沉。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尤其是林川,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熟悉的、引以为傲的笑意。
仿佛在说:看,我老婆多能干。
我走到柜台前,把身份证递给了地勤小姐。
地勤小姐穿着笔挺的制服,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她接过身份证,一张一张地在机器上刷过。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困惑。
“小姐,不好意思,系统里查不到这几位乘客的购票信息。”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
但在我听来,却像一声惊雷。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能看到林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我能看到婆婆脸上的兴奋,变成了错愕。
我能看到林川脸上的骄傲,碎成了一片一片的惊疑。
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所有人都看着我。
那一道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的身上,无处可逃。
“怎么回事啊?嫂子?”林月最先反应过来,她的声音尖锐得有些刺耳,“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没有看她。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地勤小姐,问:“一张都没有吗?”
地勤小姐又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然后抱歉地摇了摇头。
“是的,小姐。今天所有飞往三亚的航班,都没有这八位乘客的预订记录。”
“不可能!”林月一把推开我,挤到柜台前,把脸凑到电脑屏幕上,“你再好好查查!怎么可能没有!我嫂子早就订好了!”
她的声音很大,引来了周围旅客的侧目。
地勤小姐显然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这位女士,真的没有。您是不是记错日期或者航班号了?”
“我怎么会记错!就是今天!就是你们这个航空!”林月急得脸都红了,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苏晴!你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把钱吞了?!”
“苏晴”,她连名带姓地叫我。
结婚五年,她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在她嘴里,我永远是那个温顺的、好脾气的“嫂子”。
林川也快步走了过来,他一把拉住林月,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林月!你胡说什么!”
然后,他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焦虑。
“老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订错时间了?还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他还在为我找理由。
他宁愿相信是系统出了错,是我不小心犯了错,也不愿相信,我是故意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焦急的脸。
我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于是,我真的笑了。
我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轻轻地笑出了声。
我的笑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月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婆婆的嘴巴张成了“O”型。
林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抓住我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老婆,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我止住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没有订票。”
我说。
“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订。”
这几个字,我说得很慢,很清晰。
清晰到,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林川的手,从我的肩膀上滑落。
他的眼神,从焦虑,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说,我没有订票。”我又重复了一遍,看着他的眼睛,“一张都没有。”
“为什么?!”
这一次,是林月和婆婆异口同声的尖叫。
她们的声音,像两把利刃,划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苏晴!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故意见我们家出丑!”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就是!不想订你早说啊!现在把我们所有人都晾在这里,你太过分了!”林月也跟着附和,眼圈都红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们的指责,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周围的旅客,也开始对着我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成了这场闹剧的中心。
一个恶毒的、不可理喻的女人。
但我没有反驳。
我甚至没有看她们一眼。
我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林川的脸上。
我想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像他母亲和妹妹一样,指责我,质问我吗?
他会觉得,我让他丢了面子,让他下不来台吗?
他只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里,有太多的情绪。
震惊,失望,受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迷茫。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周围的嘈杂,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最终,还是林川先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对我发火,而是转过身,对他妈和他妹妹说:“你们先别吵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然后,他拿出手机,开始飞快地在上面操作着。
“我看看现在还有没有票。”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只看到,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得飞快,甚至有些颤抖。
林月还在旁边不依不饶:“哥!你还管她干什么!你看看她干的好事!我们今天要是走不了,我跟她没完!”
“闭嘴!”
林川突然吼了一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用这么重的语气对林月说话。
林月被他吼得一愣,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哥,你为了一个外人,吼我?”
林川没有理她,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没有了……今天的票,全都没有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无力。
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旅游旺季,当天的机票,怎么可能还有。
婆婆一听,直接瘫坐在了行李箱上,开始拍着大腿哭嚎。
“我的天哪!这叫什么事啊!我的三亚啊!我的阳光沙滩啊!”
林月的两个孩子,也被这阵仗吓到了,哇哇大哭起来。
整个出发大厅,乱成了一锅粥。
而我,这个始作俑者,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
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哀。
我看着手忙脚乱、焦头烂额的林川。
看着撒泼打滚、怨天尤人的婆婆和小姑子。
我突然觉得,这个我曾经拼尽全力想要融入的家庭,是那么的陌生。
我到底,在图什么呢?
我图的,不过是林川的那一点点爱和尊重。
可他给我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顾全大局”和“委曲求全”。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闹剧,才在机场保安的干预下,勉强收场。
林川最终还是没能买到当天的机票。
他给林月一家订了第二天最早的航班,价格比原来贵了将近一倍。
然后,他又在机场附近,给他们订了酒店。
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得异常冷静和高效。
他安排好了一切,安抚好了所有人的情绪。
除了我。
他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
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公公婆婆坐在后排,一言不发,但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婆婆射向我的、淬了毒一样的眼神。
林川开着车,目不斜视,侧脸的线条,绷得像一块石头。
车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回到家,林川把车钥匙往玄关的柜子上一扔,发出了“哐当”一声脆响。
然后,他径直走进客厅,从茶几下面,拿出了一包烟。
他很少抽烟,只有在心情极度烦躁的时候,才会抽一根。
他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
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我换了鞋,走到他面前。
“我们谈谈吧。”我说。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手里的烟,火星在一明一暗地闪烁。
“你想谈什么?”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谈我们。”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望和冰冷。
“苏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善良、懂事的女人。”
“我一直以为,就算全世界都不能理解我,你也会站在我这边。”
“但是今天,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是闷。
“失望?”我看着他,自嘲地笑了笑,“林川,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失望?”
“你失望什么?我亏待你了吗?我对你不好吗?”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你对我好,你什么都好。”我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可你的好,是分给所有人的。分给你妈,分给你妹,分给所有人之后,剩下的那一点点,才是我的。”
“你知不知道,林月拿走我那个新买的包的时候,我有多难过?那个包,是我攒了三个月的工资买的。”
“你知不知道,你二话不说,把那几千块钱转给她的时候,我们下个月的房贷还没有着落?”
“你知不知道,那辆车,是我爸妈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你把它‘借’出去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一句?”
“还有这次,三万六千八的机票,她连提都不提钱的事。在你看来,这是理所当然。可在我看来,这是不尊重,是压榨!”
我一口气,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都吼了出来。
我哭得泣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
林川愣住了。
他大概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的印象里,我永远是那个温和的、隐忍的、顾全大局的妻子。
他走过来,想要抱我。
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林川,我今天这么做,不是为了报复谁,也不是为了让谁难堪。”
我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没有我这个‘贤惠懂事’的嫂子给你兜底,你那个被你宠坏了的妹妹,会把你的生活,搅成什么样子。”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也会累,会痛,会委屈。”
“我爱你,所以我愿意为你付出。但这不代表,我就应该没有底线,没有尊严。”
我说完,转身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落。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林川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婚姻,会走向何方。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不想再做那个“懂事”的苏晴了。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五年来,第一次。
我在卧室,他在书房。
隔着一堵墙,我能听到他一夜未眠,在阳台上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我也一夜没睡。
我想了很多。
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我穿过整个大学城,只为了给我买一碗我爱吃的麻辣烫。
想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虽然穷,但每天都笑得很开心。
想我们一起攒钱,买了第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虽然小,但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们的心血和爱。
那些美好的回忆,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我脑海里放映。
我问自己,还爱他吗?
答案是肯定的。
正因为爱,所以才会计较,才会失望,才会在意。
如果真的不爱了,我大概会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客气而疏离。
他家的那些破事,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了书房门开的声音。
然后,是卧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林川走了进来。
他在床边站了很久,然后,在我身边躺下。
他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身上,还带着阳台上的寒气和浓浓的烟味。
但他抱得很紧,很用力,仿佛怕我消失一样。
“老婆,对不起。”
他在我耳边,用沙哑的声音说。
“以前,是我错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流了下来。
打湿了枕头。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覆在了他环在我腰间的手上。
我知道,有些事情,从这一刻起,开始不一样了。
第二天,林川请了假。
他没有去上班,而是陪着我,在家待了一整天。
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个看电视,一个玩手机。
我们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泡了一壶茶,聊了很久。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聊到我们第一次约会。
从我们第一次争吵,聊到我们第一次旅行。
我们把这五年的点点滴滴,都重新梳理了一遍。
他告诉我,他从小就是家里的顶梁柱,父母身体不好,妹妹又小,他习惯了为家里的一切负责,习惯了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
他说,他以为,对家人好,就是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
他以为,我懂事,就是我不在乎。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大包大揽”,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和伤害。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懂事”,其实是无数次欲言又止的委屈。
“老婆,我总想着,要平衡好我妈、我妹和你之间的关系。”
他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
“但我现在才明白,我错了。这个家里,最重要的关系,是我们俩的关系。只有我们俩好了,这个家,才能好。”
“以后,我们家里的事,我们俩商量着来。我的家人,我来处理。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坚定。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下午的时候,婆婆打来了电话。
电话是打给林川的。
林川开了免提。
婆婆的声音,依旧带着一股子火气。
“林川!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你是不是跟那个女人在家!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完!她必须给我们全家一个交代!必须道歉!”
我听到婆婆的声音,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林川却反手握住了我的手,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然后,他对着电话,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冷静而疏离的语气说:
“妈,这件事,苏晴没有错。”
“错的是我,是我没有处理好我们家和你们家的关系。”
“苏晴是我的妻子,是我们这个小家的女主人。以后,请你们尊重她。”
“还有,林月一家这次去三亚的机票和酒店钱,我会从我自己的工资里出,不会动用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就当是,我还清这些年,欠苏晴的。”
“以后,林月那边,如果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不会再管了。她已经结婚了,有自己的家庭,应该学会独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婆婆此刻,是怎样一副震惊到说不出话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林川,你……你这是为了一个外人,不要你妈,不要你妹妹了吗?”
“妈,苏晴不是外人。她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你们是我的亲人,她也是。但亲人之间,更应该有界限,有尊重。”
“我爱你们,但我也爱她。我不能因为爱你们,就去伤害她。”
说完,林川就挂了电话。
没有给婆婆任何反驳和哭闹的机会。
挂了电话,他看着我,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有些忐忑。
“老婆,我这么说,你……还满意吗?”
我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林川,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为了我,去改变。
谢谢你,愿意为了我们这个小家,去划清界限。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没有爱错人。
那次“机场事件”之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婆婆和小姑子,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联系我们。
听说,她们从三亚回来后,林月在家里大闹了一场,说我挑拨了他们兄妹的感情。
婆婆也跟着唉声叹气,到处跟亲戚说,她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林川听说了,也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去解释。
他说,时间会证明一切。
他开始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我们这个小家里。
他会陪我一起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菜贩子讨价还价。
他会陪我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无聊的偶像剧,在我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笨拙地给我递纸巾。
他会记住我每一个不经意间提起的小愿望,然后在某个特殊的日子里,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们又回到了刚结婚时,那种虽然不富裕,但简单又快乐的日子。
家里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好。
那把被我当成沙子一样,硌在心里的怨气,也渐渐地,被这些温暖的日常,抚平了。
大概过了半年,林月的孩子,因为肺炎住院了。
情况有点严重,需要一大笔医疗费。
林月的老公,那几年做生意,赔了不少钱,家里根本拿不出这么多。
她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给林川打了电话。
电话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理直气壮,只剩下无助和卑微。
林川接到电话后,沉默了很久。
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然后,他看着我,问:“老婆,你看……这件事,我们怎么办?”
他把决定权,交给了我。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说实话,对于林月,我心里没有怨恨,是假的。
但孩子是无辜的。
而且,我也看到了林川的改变和尊重。
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再让他为难。
“我们去看看孩子吧。”我说,“钱,我们出一半,算是我们做舅舅舅妈的一点心意。剩下的一半,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不可能帮她一辈子。”
林川看着我,眼圈红了。
他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老婆,谢谢你。”
我们一起去了医院。
病房里,林月憔悴得不成样子,看到我们,她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
我把带来的水果和营养品放下,走到病床前,看了看孩子。
孩子烧得小脸通红,睡得很不安稳。
我心里,也跟着揪了一下。
林川把一张银行卡,递给了林月。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先拿去给孩子治病。”
林月愣住了,她看着那张卡,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哥……嫂子……对不起……”
她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迟到了太久的道歉。
“以前,是我不懂事,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我对不起你们。”
我看着她,心里那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了。
我摇了摇头,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孩子快点好起来。”
从医院出来,外面的阳光,格外的好。
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医院里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
林川牵着我的手,走在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
“老婆,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天,特别蓝?”他突然说。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
天空是那种很干净的、纯粹的蓝色,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是啊,”我说,“特别蓝。”
因为,我心里的那片天空,也放晴了。
那次之后,林月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大事小事都来找我们。
她开始学着自己去面对和解决问题。
她找了一份工作,虽然辛苦,但每个月有了稳定的收入。
她老公,也收起了那份不切实际的“老板梦”,踏踏实实地找了个班上。
他们的小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但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踏实。
她会偶尔给我们发微信,分享孩子的趣事,或者工作中的烦恼。
言语之间,多了一份平等和尊重,少了一份理所当然的索取。
我和她的关系,也从原来那种畸形的“奉献与被奉献”,变成了一种正常的、健康的亲戚关系。
而我和林川,也更加珍惜我们现在的生活。
我们明白,好的婚姻,不是一方无条件的付出和另一方无底线的索取。
而是两个人,都愿意为了对方,去改变,去成长,去成为更好的自己。
是懂得互相尊重,互相体谅,共同守护我们这个小家的边界。
前几天,我们收拾旧物的时候,翻出了一个相册。
里面有一张照片,是我们刚结婚时拍的。
照片上,我们俩挤在一间小小的出租屋里,背景是斑驳的墙壁和老旧的家具。
但我们的脸上,都笑得特别灿烂。
林川指着照片上的我,说:“老婆,你看你那时候,多瘦啊。”
我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肉,说:“还不是被你喂胖的。”
他笑了,把我揽进怀里。
“胖点好,胖点有福气。”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说:“老婆,谢谢你。谢谢你当初,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我们这个家。”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窗外,阳光正好。
那棵老樟树,又长出了新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一切,都那么的岁月静好。
我想,那个在机场,做出疯狂举动的我,并不是真的想要毁掉什么。
我只是,用一种最笨拙、最激烈的方式,去唤醒那个我深爱的、却在亲情里迷失了方向的男人。
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也是这个家的主人,我也有权利,说“不”。
我很庆幸,我赌赢了。
我不仅赢回了我的尊严,也赢回了一个更好的丈夫,和一段更健康的婚姻。
生活,就像那锅我曾经炖过的莲藕排骨汤。
需要用小火,慢慢地熬。
熬掉那些浮躁的泡沫,熬出那些深藏的滋味。
最后,剩下的,才是最醇厚、最温暖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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