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混着婆婆炖的鸡汤的油腻香气,两种味道拧在一起,像两股看不见的绳子,一圈一圈地勒紧我的喉咙。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一个冰凉的苹果,指甲深深陷进果皮里,却感觉不到疼。
客厅的挂钟,秒针“哒、哒、哒”地走着,每一下,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婆婆端着一碗鸡汤,从厨房里出来,脸上堆着笑,那笑意却像一层薄薄的霜,盖在她眼底的算计上。
“微微啊,你看,妈特地给你炖的,补补身子。”
她把碗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脸。
我没动,只是抬眼看着她。
“妈,有话就直说吧。”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婆婆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她挨着我坐下,拉起我的手,那双手粗糙而温热,带着常年做家务的薄茧。
“微微,你看,小月这不马上就要生了吗?预产期就下个月了。”
小月,周明,也就是我丈夫的亲妹妹。
我点点头,没说话。
“这女人生孩子,可是鬼门关里走一遭,身边没个贴心的人照顾怎么行?请的月嫂,哪有自家人尽心?”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睛却一直瞟着我的肚子。
结婚三年,我没能怀孕,这是我在这座房子里,最大的原罪。
“所以,妈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她终于说到了正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了些,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你那个设计院的工作,能不能……先辞了?”
辞了?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石子,一下子扔进了我那潭死水般的心里,激起一阵滚烫的灼痛。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辞了,然后呢?”
“然后啊,”她像是没听出我语气里的冰冷,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你就搬去小月家,好好照顾她坐月子,一日三餐,晚上带孩子,多好的事儿啊!都是一家人,你现在没孩子,就当提前实习了,以后有经验。”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时钟的“哒哒”声,变得异常刺耳。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把我的手指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
“妈,我的工作,不是说辞就能辞的。”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但那股从心底冒出来的寒意,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
“我手上那个项目,跟了快两年了,现在是收尾的关键时期,我走了,整个团队的心血都可能白费。”
“哎呀,什么心血不心血的,”婆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姿态,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女人家,工作那么拼干什么?能挣几个钱?最后还不是要回归家庭?现在家里需要你,你就得以家庭为重,这才是正理!”
“家庭?”我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嘴里泛起一阵苦涩。
“是啊!小月可是周明的亲妹妹,她生孩子,就是我们周家天大的事!你作为周家的媳-妇,难道不该出份力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时候,门开了,周明回来了。
他闻到屋子里的火-药味,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
“妈,微微,聊什么呢?”
婆婆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站起来,拉住周明的手,把刚才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儿子,你快评评理!我让微微去照顾小月,她还不乐意了!这是当嫂子的样吗?一点大局观都没有!”
周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沙发因为他的重量陷下去一块,也把我的心,往更深的地方拽了拽。
“微微,”他放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商量的、甚至可以说是恳求的语气,“妈说的也有道理,小月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月嫂我们家也请了,但多个人,总是多份照应。”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七年的男人。
从大学校园里那个穿着白衬衫,在阳光下对我微笑的少年,到如今这个穿着笔挺西装,却在我面前唯唯诺诺的丈夫。
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
“所以,你的意思,也是让我辞职?”我问。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不敢直视我。
“也不是说辞职……可以先请个长假嘛。等小月出了月子,你再回去上班不就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周明,你不知道吗?我这个项目结束,就有机会升任设计总监。这个机会我等了五年。如果我请长假,这个位置就没了,我这几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我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失望。
彻骨的失望。
周明沉默了,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裤缝。
婆婆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一拍大腿。
“什么总监不总监的!一个女人,要那么高的职位干什么?到时候忙得脚不沾地,更没时间生孩子了!我看你就是自私!心里根本没有我们周家!”
“妈!”周明终于抬头,低喝了一声。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像一把刀,插进了我最后一点希望里。
“微微,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就当是为了我,行吗?算我求你了。等这件事过去,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补偿?
拿什么补偿?
我失去的,是我的梦想,是我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和尊严。
他拿什么来补偿?
我站起身,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会辞职,也不会请假。”
我的声音不大,但客厅里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月嫂你们请了,钱不够我也可以出。但是让我放弃我的事业,去当一个免费的保姆,对不起,我做不到。”
婆婆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她指着我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这个女人!简直是反了天了!周明,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周明也站了起来,他拉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它捏碎。
“林微!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那是我妈!我妹!”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那里面有愤怒,有失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理解和心疼。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累。
是那种从灵魂深处泛上来的疲惫。
我甩开他的手。
“周明,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异常平静。
就像一个重病缠身的病人,终于放弃了所有挣扎,坦然接受了死亡的判决。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连那只讨厌的挂钟,似乎也停了。
周明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出离婚。
在他眼里,我大概永远是那个跟在他身后,仰望着他,事事以他为先的小女人。
婆婆先反应过来,她发出一声尖锐的笑。
“离婚?好啊!你以为我们周家离了你就不行了吗?不会生蛋的鸡,留着有什么用!离!马上就离!我儿子这么优秀,什么样的黄花大闺女找不到!”
周明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张网,要把我牢牢困住。
“微微,你……你说真的?”
“真的。”
我没有丝毫犹豫。
“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
是我的设计图纸被婆婆拿去垫桌脚,她还理直气壮地说“一张破纸有什么用”。
是我为了赶项目加班到深夜,回到家,面对的却是冷锅冷灶和周明的抱怨,“你就不能早点回来做饭吗”。
是我每一次拿到奖金,想为自己买一件新衣服,都要先考虑这个月家里的开销够不够,周明是不是又给他妹妹买了新手机。
是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价值,在他们眼里,都比不上“传宗接代”这四个字。
我累了。
真的累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卧室,在书房的沙发上将就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了我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我把属于我的书,我的画稿,我所有的设计工具,都装了进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周明堵在了那里。
他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看起来很憔悴。
“微微,别走。”
他的声音沙哑。
“我们……我们再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了,周明。”我看着他,心里那点残存的温情,也被昨晚的争吵消磨殆尽。
“你从来没有真正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考虑过一秒钟。”
“我不是……”他想辩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只是觉得,娶了我,我就应该像一件家具一样,被安放在你为你规划好的位置上。一个妻子,一个儿媳,一个未来的母亲。但我首先是我自己,林微。”
我拉着行李箱,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手握住房门把手的那一刻,他从背后抱住了我。
他的胸膛滚烫,隔着薄薄的衣料,烙在我的背上。
“微微,不要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去找我妈说,我跟她说,我们不辞职了,好不好?你去上班,我支持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有过一丝动摇。
但随即,我就听到了婆婆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声音。
“哎,小月啊,你放心!你那个嫂子,就是个白眼狼!我已经让你哥跟她离婚了!你坐月子,妈亲自过去照顾你!保证把你和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你看。
这就是周家。
永远不会改变的周家。
我轻轻地,掰开了周明的手。
“太晚了,周明。”
我打开门,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眯了眯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周明绝望的嘶吼。
我没有回头。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快得有些不真实。
我们之间没有孩子,财产分割也很简单,那套婚房是周家买的,我什么也没要。
我只带走了我的行李箱,和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离开那座城市的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都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在我眼前一帧一帧地滑过。
这里,承载了我七年的青春和爱情。
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
我去了南方的一座沿海城市,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
我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带一个朝南的阳台。
我把我的画板支在阳台上,每天都能看到日出和日落。
一开始的日子很难。
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
我身上带的钱不多,每天只能吃最便宜的泡面和面包。
有好几次,我饿得半夜胃疼,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想过放弃。
我想过,是不是我真的错了?
是不是一个女人,就真的应该像婆婆说的那样,回归家庭,相夫教子?
但每当这种念头升起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周明和他母亲的脸。
想起他们理所当然地要求我放弃我的一切,去成全他们的“家庭”。
不。
我没有错。
我想活成我自己,这没有错。
凭着这股不服输的劲儿,我开始接一些私活。
帮小公司画画logo,给影楼做做后期,什么能挣钱,我就做什么。
白天,我跑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家设计公司,投简历,面试。
晚上,我回到我那间小小的公寓,对着电脑,一坐就是一整夜。
累了,就去阳台上吹吹海风,看看远处渔船上的点点灯火。
那灯火,像是黑夜里的一点希望,支撑着我,不让我倒下。
终于,一家新成立的小型建筑设计事务所,给了我一个机会。
老板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叫陈姐,她看了我的作品集,只说了一句话。
“你的设计里,有灵魂。”
我当场就哭了。
那是离婚后,我第一次在人前失态。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但那一句肯定,却轻易地击溃了我所有的伪装。
在新的公司,我像一棵被移植到肥沃土壤里的树,开始疯狂地生长。
我把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投入到了工作里。
我忘了时间,忘了饥饿,忘了过去的一切。
我的脑子里,只有线条,结构,光影。
我设计的作品,开始在业内崭露头角。
从一个小小的社区公园,到一个城市地标性的图书馆。
我一步一步,走得踏实而坚定。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别人的林微。
我成了可以被别人仰望的林工。
这五年,我没有再谈恋爱。
不是没有追求者,只是我害怕了。
我怕再一次,把自己的真心,交付给一个不懂得珍惜的人。
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
我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我养了一只猫,叫“图图”,因为它总喜欢趴在我的设计图纸上睡觉。
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换灯泡,学会了在生病的时候,自己照顾自己。
我活成了自己最坚实的依靠。
我以为,我和周明,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便渐行渐远的直线,各自奔向不同的人生。
直到那天,我接到一个来自老家的电-话。
是陈姐打来的。
“林微,有个好消息,我们公司接到了一个大项目,是滨江新区的城市规划设计,甲方点名,希望由你来主导。”
滨江新区。
那是我和周明曾经生活过的城市。
我拿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陈姐感觉到了我的犹豫。
“怎么了?这个项目对我们公司,对你个人,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知道。”我深吸了一口气,“陈姐,我接。”
有些坎,终究是要迈过去的。
回到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已经是五年后。
城市变化很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我曾经熟悉的那些街角小店,很多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项目启动会上,我作为主设计师,站在台上,讲解我的设计理念。
我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化着精致的淡妆,从容,自信。
我看到台下坐着很多人,甲方代表,合作方,还有一些业内专家。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然后,定格在了一张熟悉的脸上。
周明。
他也坐在那里,作为甲方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之一。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他眼中的震惊,错愕,难以置信,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瘦了,也憔悴了许多,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头发也有些花白。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会议结束后,他拦住了我。
“微微……”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干涩,像是从生了锈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好久不见。”
我朝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语气疏离而客气。
“周经理,你好。”
周经理。
这个称呼,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我们……能找个地方,聊聊吗?”
“对不起,我还有事。”
我不想和他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集。
过去的事,就像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疤,我不想再把它揭开,让里面溃烂的血肉,暴露在空气里。
“就一会儿,求你了。”
他几乎是在哀求。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让我爱到尘埃里的男人,如今卑微地站在我面前。
心里,说不出一是什么滋味。
我们约在了一家咖啡馆。
还是我们大学时常去的那家,只是重新装修过了,变得更加精致,也更加陌生。
就像我们。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很久。
是他先开的口。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没有看他。
“我听说……你现在是业内很有名的设计师了。”
“还好,混口饭吃。”
我的冷淡,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搓着手,眼神飘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微微,当年的事,是我不对。”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迟到了五年的道歉。
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起来,引得邻座的人纷纷侧目。
“微微,你知道吗?这五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我后悔那天,为什么没有坚定地站在你这边。”
“我后悔,为什么会因为我妈和我妹的几句话,就逼你放弃你的梦想。”
“我更后悔,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放你走了。”
他的眼眶红了,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看着他,心里却很平静。
这些话,如果是在五年前听到,我或许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但现在,不会了。
时间是一剂良药,它治愈了我的伤口,也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
“后悔有用吗?周明。”我淡淡地说,“路是你自己选的。”
他愣住了,像是被我的话噎住了一样。
是啊,路是他自己选的。
当初,他选择了他的家庭,放弃了我。
现在,又何必来做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我……我跟她离婚了。”他突然说。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后来……娶的那个女人。”他低下头,声音很小,“就在去年。”
我有些惊讶,但也没多问。
这是他的私事,与我无关。
“她……她跟我妈处不来,跟我妹也处不来,家里天天吵架,鸡飞狗跳。”
他苦笑了一下。
“我那时候才明白,你当初在我们家,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妈那个人,太强势了,总想控制所有事。小月也被她惯坏了,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她转。”
“她生完孩子,那个月子,是我妈照顾的。结果呢?两个人天天为了一点小事吵架。我妈嫌她娇气,她嫌我妈不讲科学。我在中间,两头受气。”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忏悔。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这些事,我其实可以想象得到。
一个被宠坏的女儿,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再加上一个懦弱无能的儿子。
这样的家庭,就是一个漩涡,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不得安宁。
“后来呢?你妹妹怎么样了?”我随口问了一句。
提到他妹妹,周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她……她老公跟她离婚了。”
这个结果,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为什么?”
“她太作了。”周明叹了口气,“结了婚,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什么事都要我妈和我去给她撑腰。她老公家也是有点条件的,人家哪受得了这个?孩子生下来,她自己不管,全都扔给我妈。天天就知道逛街,打牌,买奢侈品。”
“她老公一开始还忍着,后来,大概是忍无可忍了吧。有一次,她刷爆了她老公的信用卡,去买了一个十几万的包,她老公跟她大吵一架,她就跑回了娘家,说要离婚。”
“我妈还以为人家会来求她回去,结果,人家直接寄来了离婚协议书,孩子抚养权和财产,都分得清清楚楚,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并不觉得同情,只是觉得有些可悲。
一个被家庭溺爱坏了的女人,最终,也毁在了这种溺爱里。
“那你呢?”我看着他,“你现在一个人?”
他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落寞。
“嗯。房子给了前妻,我现在还跟我妈住在一起。”
曾经那个在我面前指点江山,说要给我一个家的男人,如今,却落魄到要和母亲挤在一起。
命运,真是讽刺。
“微微,”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们……还有可能吗?”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可能?
他凭什么觉得,我们还有可能?
凭他这五年的后悔?
还是凭他现在一无所有的窘迫?
“周明,”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事业有成,所以,又想回来找我了?”
他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林微还是五年前那个傻姑娘,你勾勾手指,我就会回头?”
“我告诉你,不可能了。”
“五年前,你放弃我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结束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我的生活里,不需要一个把我当成附属品,随时可以为了家人牺牲掉的男人。”
我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
“这顿咖啡,我请了。就当是,为我们那段死去的爱情,上柱香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再看他一眼。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正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点残存的郁气,也随着这口浊气,被吐了出去。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周明还坐在那里,看着我的背影。
但那又如何呢?
他的人生,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的未来,在更远,更光明的地方。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
我的设计方案,得到了甲方和专家的一致好评。
在工作中,我和周明不可避免地会有接触。
但他很识趣,除了公事,一句话也不多说。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悔恨,有不甘,还有一丝……敬畏。
是啊,敬畏。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当初那个被他放弃的,柔弱的,需要他保护的女人,有一天,会站在一个让他需要仰望的高度。
项目庆功宴上,我喝了点酒。
陈姐扶着我,在酒店门口等车。
周明走了过来。
“林工,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周经理,我们叫了车。”陈姐替我回绝了。
周明没有坚持,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像一张无形的网,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微微,”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我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如果……如果当初,我选择了你,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会是什么样?
我看着他,酒精让我的大脑有些迟钝,但也让我比平时更加坦诚。
“周明,没有如果。”
“人生不是电影,不能倒带重来。”
“而且,就算时间倒流,回到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我相信,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
是他的家庭,他的教育,他二十多年来形成的三观,共同决定的。
他永远会把他的原生家庭,排在我们的新家庭前面。
他永远不会明白,一个独立的灵魂,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
我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才勉强站稳。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是吗?”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我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车来了。
我跟陈姐上了车,没有再回头。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周明还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孤独地,立在城市的霓虹灯影里。
回到酒店,我洗了个澡,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这座城市,曾经让我心碎,也让我成长。
我在这里,失去了我的爱情,也找回了我自己。
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林微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女声。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周明的母亲。
“阿姨,您好。”
“我……我听周明说,你回来了。”
“嗯。”
“你……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们?”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沉默了。
恨吗?
好像也谈不上。
只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阿姨,都过去了。”我还是那句话。
“过不去啊……”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悔恨和疲惫。
“微微,阿姨错了。当初,是阿姨不对,是阿姨太自私,太糊涂了。”
“我不该逼你辞职,不该逼你们离婚。”
“这几年,我们家……过得一点都不好。”
“周明离了婚,小月也离了婚,还带着个孩子,天天在家里跟我吵。”
“我这把老骨头,快被他们折腾散架了。”
“我病了,很重的病,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
我心里一惊。
“我……我昨天晚上,做梦了。”
“我梦到你,还跟以前一样,笑着叫我‘妈’,给我端茶倒水。”
“我醒了,枕头都湿了。”
“微微,阿姨知道,阿姨没脸求你什么。”
“我就是想……想在走之前,跟你说声‘对不起’。”
“你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周家,没有福气。”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哭声。
我拿着电-话,站在窗前,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的夜色,很深,很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她?
原谅她?
我好像都做不到。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挂了电-话,我心里很乱。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强大,可以对过去的一切,都心如止水。
但我发现,我还是会痛。
那道伤疤,并没有完全愈合,只是被我用坚硬的盔甲,小心翼翼地保护了起来。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打开来,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鸟。
是那只我们曾经一起动手,却没有完成的小鸟。
它的翅膀,还很粗糙,没有打磨光滑。
盒子里,还有一张纸条。
是周明的字迹,还是那么熟悉。
“微微,这是我唯一能还给你的东西了。你的梦想,我不配再参与。祝你,飞得更高,更远。”
我捏着那只小鸟,冰冷的木头,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哭的,不是那段逝去的爱情。
而是我那被辜负了的,七年的青春。
项目结束后,我离开了那座城市。
走的那天,天气很好,蓝天白云,惠风和畅。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周明。
我坐在飞往南方的飞机上,看着窗外,云海翻腾。
我知道,我的人生,将要开启新的篇章。
而关于周明,关于周家,关于那座城市的一切,都将成为我生命里,一道模糊的背景。
偶尔想起,会有一丝怅然,但再也不会有痛了。
后来,我听陈姐说起。
周明的母亲,在我走后不久,就去世了。
周明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带着他妹妹和外甥,回了乡下老家,开了一家小小的农家乐。
听说,他再也没有结婚。
有人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这辈子,已经错过了一个最好的人,不想再去耽误别人了。
听到这些,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这是成长的必修课,谁也逃不掉。
几年后,我的设计事务所,已经成了国内顶尖的团队。
我拿了很多奖,去了很多地方。
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实。
有一次,我去一个偏远的山区,为一个希望小学做公益设计。
那里的风景很美,民风也很淳朴。
工作之余,我喜欢一个人在山里走走。
那天,我无意中走进了一家农家乐。
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打理得很用心。
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给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修理一个坏了的玩具。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手上沾满了泥土。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柔和而温暖。
他抬起头,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是周明。
他比上次见面,又苍老了一些,但眼神,却比以前平和了许多。
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局促,又有些释然的笑。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里,有个项目。”我说。
那个小男孩,好奇地看着我。
“爸爸,这个阿姨是谁啊?”
爸爸。
我看着周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是小宝,我外甥。”
“阿姨好。”小宝很乖巧地叫了我一声。
我朝他笑了笑。
周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进来坐吧,我给你泡杯茶。”
我没有拒绝。
我们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喝着他自己种的茶。
茶很香,带着一股山野的清气。
我们聊了很多,聊我的工作,聊他的农家乐,聊这些年的生活。
他的语气,很平静,很坦然。
没有了当初的悔恨和不甘。
“我妈走的时候,跟我说了很多。”
他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缓缓地说。
“她说,她这辈子,做错了很多事。最大的错,就是用她以为好的方式,去安排我们的人生,结果,把所有人都害了。”
“她说,人这一辈子,不能活得太自私,要懂得尊重别人。尤其是,要尊重自己爱的人。”
“我以前,不懂这个道理。”
“我总觉得,我是男人,我就应该为整个家负责,我妈,我妹,都是我的责任。”
“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却还觉得,那是你应该承受的。”
“直到失去你,我才明白,一个家,不是靠牺牲某一个人来维持的。而是靠两个人,相互扶持,共同成长。”
“微微,谢谢你。”
他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谢谢你当初,那么决绝地离开我。”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活在那个自以为是的泥潭里,永远也学不会长大。”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真诚。
心里,那最后一点点的芥蒂,也终于烟消云散了。
“你现在,过得好吗?”我问。
他笑了,笑得很灿烂。
“挺好的。”
“每天种种菜,养养鸡,陪着小宝长大,心里很踏实。”
“以前,我总想往上爬,想挣很多钱,想证明自己有多了不起。”
“现在才发现,最简单的幸福,其实就在身边。”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整个小院。
小宝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蝴蝶,咯咯地笑着。
周月,也就是周明的妹妹,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朝我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笑。
她穿着朴素的棉布裙子,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脸上没有了当年的骄纵和戾气,多了几分平和与温柔。
“嫂……林小姐,你来了。”
她差点又叫我“嫂子”。
我朝她点了点头。
“姐,你别站着了,快去做饭吧,林小姐今天在我们这儿吃饭。”周明说。
“好嘞!”周月爽快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切菜的声音,和饭菜的香气。
那是一种很家常,很温暖的味道。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忽然有些感慨。
时间,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它能抚平伤痛,也能改变一个人。
曾经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如今,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新生。
吃过晚饭,我起身告辞。
周明送我到村口。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以后……还会再见吗?”他问。
“也许吧。”我笑了笑,“世界这么大,谁知道呢?”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走到分别的路口,我朝他挥了挥手。
“再见,周明。”
“再见,林微。”
我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我们都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我的天空,是星辰大海,是更广阔的世界。
他的天空,是田园炊烟,是更安稳的人间。
我们都很好。
只是,不再是我们了。
回到我的城市,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只是我的心,好像比以前,更开阔,也更柔软了。
我开始尝试着,去接受一些新的感情。
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他是一名大学教授,温文尔雅,博学多才。
他懂得欣赏我的设计,也尊重我的梦想。
他会陪我一起加班,给我递上一杯热牛奶。
他会在我累的时候,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会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你的身后,有我。”
在他身边,我感觉很安心。
我们结婚了,没有盛大的婚礼,只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
婚礼上,我穿着洁白的婚纱,看着他,笑得很甜。
我知道,这一次,我没有选错。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看遍世间风景的人。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会是什么味道。
但只要你勇敢地向前走,不放弃对美好的追求。
总有一天,你会尝到,那颗最甜的。
而那些曾经的苦涩,都会变成你生命里,最珍贵的勋章。
它们提醒你,你曾经那么勇敢地,为自己活过一次。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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