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辣辣地照着黄土坡,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
冯明杰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汗珠顺着他年轻却紧蹙的眉梢滑下,砸在“未录取”三个刺眼的字上。
村口那棵老槐树的荫蔽下,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曝晒的、无处躲藏的影子。
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母亲的叹息一声比一声重。
南下打工,是村里许多年轻人唯一的出路,可那几十块钱的路费,像一道鸿沟。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村子东头那栋最气派的青砖瓦房——村长袁永贵的家。
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迈一步,自尊心就被碾压一次。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怜悯,是嘲讽,还是干脆的拒绝。
院子里,村长袁永贵正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就在冯明杰几乎被那沉默压垮时,一个清脆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那是村长的女儿曾心悦,她站在那里,眼神清亮,却抛出了一个足以改变他一生轨迹的条件。
“借钱可以,不过你得入赘我家当女婿。”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冯明杰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平日里文静少言的姑娘。
一股屈辱混着绝望,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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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晌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晒得地皮发烫,连空气都扭曲起来。
冯明杰拖着步子从乡邮政所回来,手里那封信沉甸甸的,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特意绕到村口的老槐树下,这里荫凉大,能让他缓口气。
树皮粗糙的触感硌着后背,他慢慢滑坐到树根上,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
其实不用看,从邮递员那略带同情的眼神里,他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可当“未录取”三个字真真切切映入眼帘时,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喉咙里又干又涩,高考前挑灯夜战的辛苦,母亲期盼的眼神,老师同学们的鼓励……
所有画面在脑子里乱窜,最后都化作了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
远处,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河沟里扑腾,溅起浑浊的水花,笑声传过来,显得格外刺耳。
他想起好友苏俊风,去年落榜后,一根烟抽完,狠狠踩灭,说了句“妈的,老子出去闯!”就去了南方。
前几天来信说,在建筑工地上搬砖,累是累点,但一个月能挣好几十块。
几十块,够家里买多少斤粮食,够母亲抓多少服止痛的药?
冯明杰闭上眼,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理想像个美丽的肥皂泡,还没升多高,就在这黄土坡的现实面前,“啪”地一声碎了。
他得认命吗?像父辈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刨食,娶个媳妇,生个娃,重复着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
不甘心,像野草一样在心底疯长。
可不甘心又能怎样?家里为了供他读书,早已掏空了底子,还欠着不少债。
连去南方寻找一线生机的那点路费,都成了横在面前的一座大山。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汗水混着尘土,在他年轻却写满迷茫的脸上,冲出了几道泥印子。
老槐树沉默着,见证过太多这样的时刻,它只是把荫凉慷慨地给予这个失意的年轻人。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叹息。
冯明杰把那张通知书折了又折,塞进裤兜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忘记它的存在。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着自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走去。
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每一步都踩在希望的灰烬上。
他知道,母亲宋玉娥一定正倚在门框上,朝着村口的方向张望。
那双因为常年劳累而昏花的眼睛里,此刻一定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他该怎么开口?说儿子没用,辜负了您的期望?
02
土坯房低矮,窗户小,即使是大白天,屋里也显得有些昏暗。
宋玉娥正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往灶眼里添着柴火,火苗舔着漆黑的锅底。
锅里煮着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几片干瘪的野菜叶子在里面翻滚。
听见脚步声,宋玉娥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探询,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冯明杰避开母亲的目光,低着头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冰凉的井水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灼烧感,却浇不灭心头的烦躁。
“明杰……信,信取回来了?”宋玉娥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冯明杰“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把水瓢放回原处,溅出几滴水珠。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张揉得有些皱巴的纸,递了过去,动作僵硬。
宋玉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接过去,她识字不多,但“未录取”三个字还是认得的。
屋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糊糊咕嘟冒泡的声音。
宋玉娥捏着那张纸,手指微微发抖,看了好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又轻又重,像一块湿透的棉布,捂在了冯明杰的心口上。
“唉……命,这都是命啊。”宋玉娥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炕沿上。
她转过身,继续搅动着锅里的糊糊,背对着儿子,肩膀有些佝偻。
“咱家就这条件,也供你到高中毕业了,对得起你爹了。”
“回头……回头我跟东头你二叔说说,看他家地里要不要人帮忙,一天也能挣几个工分。”
冯明杰听着母亲的话,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
去给人家帮工,一天挣那点工分,勉强糊口而已,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欠债?什么时候才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他想起苏俊风信里描述的南方: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遍地是机会。
虽然也说了辛苦,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闯荡的劲儿,那是黄土坡给不了的。
“妈,我不想去帮工。”冯明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决绝。
宋玉娥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不去帮工?那你想干啥?这年头,庄稼地里刨食都不容易。”
“我想去南方,去找苏俊风,打工。”冯明杰一字一顿地说。
宋玉娥愣住了,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地上:“去南方?那得多远?人生地不熟的……”
“苏俊风能在那边站住脚,我也可以!”冯明杰语气坚定,“听说在那边,肯出力就能挣钱。”
“挣钱……说得轻巧,那路费呢?”宋玉娥指出了最现实的问题,“听说坐火车都要好几十一张票,咱家哪来的钱?”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冯明杰沉默了,是啊,路费,最要命的路费。
家里的情况他清楚,别说几十块,就是几块钱,现在也未必拿得出来。
米缸快要见底,墙角那半袋红薯是最后的口粮,母亲常年咳嗽,买药的钱都紧巴巴。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他淹没。
他看着母亲日渐增多的白发和布满皱纹的脸,鼻子有些发酸。
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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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接下来的两天,冯明杰像丢了魂似的。
他扛着锄头下地,心却不在焉,锄头好几次差点刨到自己的脚。
村里人见了他,眼神都有些复杂,有同情,有惋惜,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老冯家那小子,可惜了,听说念书挺用功的。”
“唉,这年月,考不上大学也正常,回来种地呗,踏实。”
“种地?你看他那细皮嫩肉的样子,像是能下力气的人吗?”
这些议论像风一样,钻进他的耳朵,让他更加烦躁。
他去找过几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村,拐弯抹角地想借点钱。
可人家一听是要去南方的路费,要么就说家里困难,拿不出;要么就劝他安心留在村里。
“明杰,不是我说你,南方哪有那么好混?俊风那小子报喜不报忧,别信他的。”
“就是,外面乱得很,还不如在村里,好歹饿不死。”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
冯明杰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
母亲在屋里低低的咳嗽声,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村东头那家。
村长袁永贵,是村里最有威望也是家境最殷实的人家。
听说早年当过兵,见过世面,回来当了村长,说话做事都很有分量。
可是,凭什么呢?人家凭什么借钱给你一个刚落榜的穷小子?
冯明杰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他和村长家没什么交情,唯一的联系,就是村长的女儿曾心悦,和他曾是初中同学。
那时候曾心悦就很文静,学习成绩也好,后来好像没上高中,留在家里了。
印象里,是个话不多,但眼神很清亮的姑娘。
去,还是不去?
冯明杰在院子里踱步,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自尊心在呐喊,让他不要去看人脸色,忍受可能的羞辱。
但现实却像一根鞭子,抽打着他,逼他向前。
最终,对前途的渴望,对改变现状的迫切,压倒了一切。
他回屋,翻出那件洗得发白但还算整洁的蓝色中山装换上,对着水缸照了照。
镜子里的小伙子,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眼神里却有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一样,迈出了家门。
走向村长家的路,仿佛格外漫长。
04
袁永贵家的青砖院墙很高,朱红色的大木门虚掩着。
冯明杰在门口徘徊了好几分钟,手心里全是汗。
他能听到院子里有轻微的脚步声,还有母鸡下蛋后“咯咯哒”的叫声。
finally,他鼓起勇气,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院子很宽敞,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种着几棵月季,开得正艳。
村长袁永贵果然如传闻中那样,正蹲在正屋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
他约莫五十岁年纪,脸庞黝黑,皱纹如刀刻一般,眼神锐利,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看到冯明杰进来,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没说话,继续“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
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一股辛辣的烟叶味。
冯明杰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喉咙发紧,事先想好的说辞一下子卡住了。
他局促地站在院子当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袁……袁叔。”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袁永贵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看向别处,似乎在研究地上一群忙碌的蚂蚁。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难熬。
冯明杰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袁叔,我……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袁永贵这才慢悠悠地把目光转回来,落在冯明杰身上,依旧没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我……我高考没考上,家里情况您也知道,我想……想去南方打工。”
他把心一横,说出了来意:“可是路费……还差一些,想……想跟您借点,等我挣了钱,一定尽快还您!”
说完这番话,他感觉脸皮像着了火一样烫,低着头,不敢看村长的眼睛。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旱烟袋锅里烟草燃烧的细微滋滋声。
袁永贵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依旧沉默着,像是在掂量,又像是在犹豫。
冯明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种沉默,往往意味着拒绝。
就在他几乎绝望,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西边的厢房门口响起。
“借钱可以。”
冯明杰猛地抬头,看见曾心悦端着一个簸箕站在那里,像是刚收拾完粮食。
她穿着件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身段苗条,面容清秀。
和初中时相比,她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沉静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她放下簸箕,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平静地看着冯明杰,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
袁永贵也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对女儿的突然插话有些意外。
曾心悦走到父亲身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过,你得入赘我家当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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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冯明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入赘?当女婿?这……这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