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万亡魂与13具遗体：加沙废墟上，这些守护者为何不放弃？

过去两年，加沙地带被战火反复撕裂，伤亡数字不断刷新，家园沦为断壁残垣，无预警的突袭如阴影般盘旋不散。在这片被称为“全球最血腥战场”的土地上，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正扛下一项近乎不可能的使命：在以色列与哈马斯的炮火夹缝中，搭建一条“生死转运线”，接送双方的人质与囚犯，无论他们是尚存一息，还是已化作冰冷的遗体。

总部位于日内瓦的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已在加沙派驻350名人员坚守一线。作为拥有160余年危机应对经验的人道“老兵”，它的核心使命，是在政治博弈与安全危机交织的漩涡中，重新锚定人们对战争规则与国际人道主义法的信仰。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主席米里亚娜·斯波利亚里茨·埃格《新闻周刊》坦言，即便对见惯风浪的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而言，加沙的挑战也“独一份”，难有匹敌者。

“很少有冲突能像加沙这样，从行动限制、战事烈度到政治绞杀，全方位将我们逼至极限。但这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这根维系生命的线，绝不能在我们手中断掉。”艾格尔的话语掷地有声。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在加沙的足迹，远早于当下的硝烟。它是少数能同时与以色列和哈马斯保持畅通对话渠道的机构，艾格尔透露，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每日需与全球约250个武装非国家行为体对接，哈马斯便是其中关键一方。“我们在加沙深耕数十载，哈马斯自成立起，我们便与之建立沟通；正如以色列建国伊始，我们就与以当局保持对话。双方都清楚彼此的立场，更熟悉我们‘只论人道、不问阵营’的运作准则。”

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突袭，成为冲突升级的“引爆点”。据巴勒斯坦加沙地带卫生部数据，此次突袭造成以色列约1200人遇难、250人被掳为人质；而随后的战事中，加沙已有超6.7万人丧生，数千人被拘留。“交换被拘留者”成为双方为数不多的共识，美国、埃及、卡塔尔等国搭建政治框架，而具体的转运执行，唯有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能担此任。

截至目前，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已成功协助转运23名以色列遇难人质遗体、195名巴勒斯坦遇难被拘留者遗体，以及160名存活的以色列人质、3500名巴勒斯坦在押人员。如今，搜寻13名被埋在加沙废墟下的以色列人质遗体的工作仍在继续，而这片废墟中，还沉睡着数千名巴勒斯坦民众的遗体。“无论他们的身份是以色列人还是巴勒斯坦人，都该被体面寻回，拥有一场有尊严的葬礼。”艾格尔的语气中满是坚定。

战火并未饶过人道使者，数十名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工作人员与志愿者在交火中殒命，部分人的遗体至今仍未被找回，与加沙的废墟融为一体。

双方根深蒂固的敌意，为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工作设下重重关卡：停火协议屡屡因违约指控破裂，以色列控诉哈马斯虐待人质、处决平民，哈马斯则痛斥以方对巴勒斯坦在押人员施加酷刑与虐待。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角色，是游走其间的“中立桥梁”与“监督者”，实地探访拘留设施，核实人员身份与生存境遇，向双方提改进建议，更重要的是，为焦灼的家属传递“亲人是否存活”的关键讯息。

“扣押人质本身就触犯国际法，我们的第一诉求永远是‘立即释放所有人质’。但在人质获释前，我们必须与哈马斯反复沟通他们的医疗需求，告知对方人质正承受何种病痛，急需哪些药品与物资。”艾格尔解释，尽管局势所限，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无法亲自将物资送抵每一人手中，但始终在推动交战双方守住底线：“保护平民的生命尊严，保障人道援助畅通无阻。”

在全球舆论对加沙冲突两极分化的当下，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极致中立”是其开展工作的基石，对以色列与哈马斯，奉行完全相同的标准。但这一立场，也让它陷入舆论争议的中心。

“我们遭受的最多批评，恰恰来自这份中立。冲突中的一方，永远难以接受‘对手与自己被同等对待’，尤其当他们认定对方是‘侵略者’时。”艾格尔直言不讳，“但中立是我们抵达受助者身边的唯一通行证。对我们而言，人的生命价值平等，没有‘阵营之分’，无论身处哪一方的孩子，都该享有同等的保护，拥有同样的法律权利。这就是我们的信仰。”

这份中立绝非“冷眼旁观”。依据1949年《日内瓦公约》，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会详实记录每一起违反人道主义法的行为，但通常以“保密沟通”的方式直接与责任方对接，无论是加沙、乌克兰，还是全球任何一处危机现场。“我们的目标是务实救人，而非公开声讨。若发现违法行为，我们会直接与责任方交涉，报告只递交对方，绝不外泄。”艾格尔强调，这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作为“战争规则守护者”的特殊生存之道。

自1863年瑞士人亨利·杜南创立以来，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始终将“中立、公正、独立”刻在骨子里。其董事会成员清一色是瑞士普通公民，这一坚守人道纯粹性的传统，延续至今。

作为私人组织，红十字国际委员会82%的资金来自各国政府捐助，其中美国的出资占比常年居首。随着特朗普政府收紧对外援助开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自2022年10月艾格尔上任后，也启动了“瘦身计划”，削减三分之一预算，裁撤约四分之一人员，全球范围内近5000个岗位被缩减。

“美国一直是我们最重要的支持者，双方在武装冲突干预、国际人道主义法落地等领域的合作传统，从未褪色。”艾格尔表示，即便资金缩水，美国仍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核心捐助方，“我们需要美国的政治影响力，这种助力在加沙这样的危机现场，尤为关键。”

在她看来，当前全球冲突愈演愈烈，国际社会对战争规则的承诺正遭遇严峻考验。“战争绝不能是‘无规则的狂欢’，历史早已给出答案，一战、二战的无序与野蛮，留给世界的是毁灭性创伤。拆除人道法律框架，本质是自毁行为，因为规则的缺失，对冲突双方的打击同样猛烈。”

艾格尔认为，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使命与白宫“推动全球停火”的政策高度契合。“促成和平协议，离不开坚实的战争规则作为基础。我们在刚果（金）、苏丹及中东与美国的合作已经证明，这是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有时甚至是唯一的路径。”

“这需要极致的耐心与坚守，这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遭受批评的缘由。但直到今天，我仍未见过比这更能守护生命的方案。”艾格尔的话，为这场艰难的人道事业，写下了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