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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梅雨初歇的午后,空气里还浮着水汽的润。陈老师把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推到我面前,封皮已经磨损得露出灰白的底色,像被岁月反复摩挲过的礁石。"拿去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里头记的,算是我教书的另一些教案。"
翻开第一页,墨水已微微晕开。那是关于教育的一课。记忆里,陈老师站在高三的讲台上,身后的横幅红得耀眼。学生们埋首在试卷堆里,像一群等待破茧的蚕。他突然问:"你们说,教育到底是什么?"整齐的背诵声响起:"传道、授业、解惑。"他沉默着,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两个相套的圆。"外面这个大圈,是别人要你成为的样子。里面这个小圈,才是你自己。"粉笔灰簌簌落下,有几个学生抬起头,眼睛像突然被点亮的星。
再翻一页,是关于规则。那年评优秀班级,隔壁班的学生连夜补材料。我的学生愤愤不平,陈老师却用茶杯在桌上画了一棵树的形状。"公平这个词,是讲给守规矩的人听的。"茶水在桌面上洇开年轮般的纹路,"这个世界像棵果树,有人爬树摘果,有人摇树,而你们是那些搬来板凳安静等待的人。"窗外梧桐叶正飘落,一片叶子粘在窗玻璃上,像枚金色的书签。
最让我怔忡的,是第三页关于友谊的记述。两个要好的女生因保送名额心生芥蒂,其中一个在办公室啜泣。陈老师用钢笔蘸水,在作业本上画了条蜿蜒的线。"友谊是条河,利益是河里的石头。浅水处石头硌脚,深水处石头沉底,水照样流。"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水痕未干的线条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女生望着渐渐消失的水迹,若有所悟。
笔记本的第四页,记着个毕业多年的学生。那人开着新车来炫耀成功,陈老师却问:"你现在是时间的主人,还是奴隶?"庭院里的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浓得化不开。"赚钱分三种:卖时间、买时间、让钱生钱。但最高级的,是买回属于自己的时间。"那人怔在原地,车钥匙在指间叮当作响。
越往后翻,字迹越见潦草,像秋风中乱舞的落叶。在关于真相的那页,他写:"我们总说世人皆醉我独醒,可真正的考验在于:清醒之后,是选择愤世嫉俗,还是带着清醒继续相信。"墨迹在这里氤氲开一大片,仿佛一声叹息。
今年教师节,我带着笔记本去看他。老人在躺椅里假寐,白发在阳光下像层薄霜。我说:"您记的这些真相,我都试着教给学生了。"他睁眼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那你肯定漏了最重要的一课。"我反复翻找笔记本,纸页哗哗作响。
"最后一个真相是,"他望向院角一株残荷,"明知世界有不堪的规则,还坚持教人真善美——这不是虚伪,是播种。"残荷枯梗在秋风中轻颤,梗上还缀着昨夜的雨珠。"就像明知种子会遭遇倒春寒,还是要按时播种。"
告辞时,夕阳正斜。我回头望去,老人和他的躺椅都在暖光里模糊成剪影。忽然想起笔记本最后一页那行小字,铅笔写的,极轻,像怕惊扰什么:"教育的本质,不是告诉年轻人阴影有多长,而是在他们心里点一盏灯,让他们敢走进阴影,却不被阴影吞噬。"
合上笔记本,封皮上残留着陈老师手温的余热。也许真相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揭穿,而是在认清一切之后,依然选择如何活着。就像此刻,暮色四合,远灯初上,每一盏光都要独自面对漫漫长夜,却依然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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