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见面的地方,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像是过期的茶叶,混着尘封已久的木头发霉的气息,还有一点点廉价空气清新剂的甜腻。
那甜腻的味道,拼了命地想盖住这屋子里所有陈旧的、衰败的气味,结果反而成了一种更加突兀的尴尬。
我坐在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屁股底下垫着的红绒布垫子,已经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坐上去甚至能感觉到里头的弹簧在无声地抗议。
对面的男人,就是他们说的老宋。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老一些,也干瘦一些。
照片那东西,总归是会骗人的,它能把人一瞬间的光彩给定格住,让你误以为那就是永恒。
可人是活的,是会随着时间流淌的,像河里的石头,被冲刷得一天比一天光滑,也一天比一天没有棱角。
他的头发花白,梳得倒是整齐,但发根处还是能看到倔强冒出来的银丝,在头顶那盏昏黄的吊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领口和袖口都干干净净,看得出来是个讲究人。
可那双手,却泄露了天机。
那是一双干活的手,关节粗大,皮肤是那种常年日晒风吹后留下的深褐色,指甲缝里嵌着些洗不掉的黑色痕迹,像是岁月的注脚。
他没怎么说话,就那么端着一杯茶,慢慢地吹着气。
那茶水想必也不怎么好,茶叶末子在浑浊的黄色液体里上下翻滚,像一群找不到方向的蚂蚁。
介绍人王姐在一旁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星子横飞。
“文芳啊,你看老宋这人,多老实,退休前是厂里的木工师傅,手艺好得没话说!”
“老宋啊,文芳可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贤惠,一手好菜,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听着,没吱声,只是看着老宋。
他也抬眼看了看我,眼神很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你扔块石头下去,都听不见回响。
这种平静,让我心里那点因为相亲而生出的烦躁,忽然就落了地。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出来见面,图什么呢?
不是图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不是图什么荣华富贵。
不过是想找个人,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能晚上睡觉的时候,隔壁屋有个喘气儿的声,让你知道,这偌大的屋子里,不只你一个人。
夜里起身上厕所,不至于被自己空荡荡的影子吓一跳。
王姐看我们俩都不说话,有点急了,推了我一把。
“文芳,你说句话呀。”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混杂的味道又钻进鼻子里。
我看着老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忽然就开口了。
我说:“宋师傅,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
“我家里挺大的,一个人住,冷清。”
“你要是觉得我这人还行,没啥大毛病,不如……你搬过来跟我一块儿住段时间?”
这话一出口,王姐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老宋那一直平静如水的眼睛里,也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他手里的茶杯顿了一下,几滴茶水洒了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好像没感觉到。
我没管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咱俩试试,就当是试用期。”
“合得来,就在一块儿搭个伴儿。合不来,你随时搬走,我绝不拦着。”
“吃饭我做,家务我干,你什么都不用管。”
我说完,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茶,喝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上蔓延开来,像是这些年一个人生活的浓缩。
王姐结结巴巴地说:“文芳,你、你这是干啥呀……哪有刚见面就让人往家里搬的……”
我没理她,眼睛还看着老宋,等着他的回答。
我想,他大概率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或者是个不正经的女人。
毕竟,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思想大多还停留在上个世纪,讲究的是个循序渐进,是那份矜持和体面。
我这么做,算是把所有的体面都撕下来,扔在了地上。
可体面那东西,能当饭吃吗?
能在我半夜腿抽筋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递过来一杯热水吗?
能在我看着电视里一家人热热闹闹过年,心里发慌的时候,陪我说句话吗?
都不能。
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头顶那台老旧的吊扇在吱呀呀地转着,像一个垂暮老人的叹息。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站起来拂袖而去的时候。
老宋把手里的茶杯,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嗑哒”声。
他抬起头,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行。”
“来试试看。”
就这么三个字,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语气。
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进了我那颗已经沉寂了多年的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老宋搬来那天,是个阴天。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被人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过。
他东西不多,就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包,还有一个工具箱。
那工具箱看起来比他年纪都大,皮质的提手已经磨得发亮,箱子边缘的金属包角也磕碰得坑坑洼洼。
他把行李包放在客厅,工具箱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边,像是怕弄脏了我家的地板。
我家的地板,是老林在世的时候,我们俩一块儿去挑的。
那时候我们刚买了这套房子,手里没什么钱,但老林坚持要用好一点的木地板。
他说:“地板是家的底色,底色暖了,住在里面的人心才能暖。”
这么多年,我每天都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亮得能照出人影。
我总觉得,只要这地板还是暖的,这个家就还有他的气息。
老宋站在门口,换上我递给他的新拖鞋,动作有点拘谨。
那双崭新的棉拖鞋,套在他那双饱经风霜的脚上,显得有些不协调。
“屋子……挺干净。”他环顾了一圈,憋出这么一句话。
我“嗯”了一声,给他指了指客房。
“你先住那间,里面东西都给你换了新的。”
被褥、枕头、毛巾、牙刷,全是我新买的。
我想,一个新的开始,总得有点新的样子。
他点点头,提着行李包就进去了,没再多说一句话。
我站在客厅里,听着客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心里忽然有点发空。
这个家,太久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了。
老林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守着这三室一厅的屋子,守着满屋子关于他的回忆。
墙上挂着的结婚照,阳台上他养过的那盆吊兰,书房里他没看完的那本书,甚至厨房里那个被他磕掉一个角的碗……
每一件东西,都在提醒我,他曾经来过。
也都在提醒我,他已经走了。
现在,这个叫老宋的男人,带着他简单的行李和沉重的工具箱,闯进了这个被记忆封存的空间。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晚饭我做了四菜一汤。
红烧排骨,清炒虾仁,凉拌黄瓜,还有一个番茄鸡蛋汤。
都是些家常菜,也是老林生前最爱吃的几样。
我把菜端上桌,老宋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好像也用水抹过,显得比下午精神了一些。
我们俩面对面坐着,谁也没说话。
餐桌上方的灯光很亮,把每一道菜都照得油光发亮,很有食欲的样子。
可我却没什么胃口。
我给他盛了一碗饭,递过去。
他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然后我们就开始吃饭,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餐厅里回荡。
他吃饭很慢,细嚼慢咽的,不像老林,总是风卷残云一般。
老林总说,吃饭得有气势,狼吞虎咽才吃得香。
我看着老宋,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股烦躁。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个影子,让我觉得不真实。
我夹了一块排骨放进他碗里。
“尝尝,我做的排骨,味道还行。”
他愣了一下,然后夹起那块排骨,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吃完,他抬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好吃。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做得都好。”
这话,老林也说过。
一模一样的话。
我的心,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我赶紧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掩饰自己的失态。
“好吃……好吃就多吃点。”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那顿饭,我们俩后来再没说过话。
吃完饭,他主动要洗碗。
我没跟他争,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着电视。
电视里演着什么,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我的脑子里,全是老林的影子。
他大口吃饭的样子,他夸我菜好吃的样子,他吃完饭腆着肚子躺在沙发上剔牙的样子……
那么鲜活,那么真实,仿佛他从未离开。
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头看了一眼。
老宋的背影,在厨房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他正低着头,很专注地洗着碗,一个一个,冲得干干净净,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沥水架上。
那个沥水架,也是老林买的。
我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刺眼。
好像一个陌生人,正在一点一点地,侵占原本属于老林的位置。
我猛地站起来,关掉了电视。
“我累了,先睡了。”我对着厨房的背影,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
然后,我逃也似的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外面的水声停了。
然后是轻微的脚步声,最后,是客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整个屋子,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可我知道,不一样了。
墙的那一边,住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而我,是主动把他请进来的。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老宋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每天按时做三餐,他每天按时吃饭。
吃完饭,他会默默地把碗洗了。
白天,我收拾屋子,去市场买菜,或者坐在阳台上发呆。
他呢,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房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偶尔出来,也是去阳台上,搬个小马扎,坐在那儿抽烟。
他抽烟的样子很特别,不像别人那样大口吞云吐雾。
他只是把烟点着,夹在两指之间,任由那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盘旋,然后散去。
他很少抽,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烟雾发呆,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里,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们很少说话。
除了饭点,我说“吃饭了”,他说“来了”。
除此之外,再无交流。
这种沉默,让我感到压抑,也让我感到一丝安全。
我害怕跟他说话。
我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拿他跟老林比较。
我怕他的某个习惯,某句话,会勾起我汹涌的回忆。
更怕的是,我怕他跟老林,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会让我清醒地认识到,老林是真的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擦拭书房里老林的那个大书架。
书架是老林亲手做的,用的是上好的松木,这么多年了,还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我正擦到最上面一层,那里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老林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军装,英姿飒爽,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他年轻的脸庞。
忽然,脚下的椅子晃了一下。
那是一把老式的木头椅子,也是老林的“作品”之一,用了有些年头了,其中一条腿有点松动。
我心里一慌,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来。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腰。
我惊魂未定地回头,对上了老宋那双深邃的眼。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小心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赶紧从椅子上下来,心还在怦怦直跳。
“谢谢。”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没说话,弯下腰,仔细检查了一下那把椅子。
他用手晃了晃那条松动的椅子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椅子,不能再坐了。”他说,“榫头松了,得重新加固。”
我“哦”了一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把椅子,是老林当年亲手为我做的。
他说,我喜欢看书,得有把舒服的椅子。
现在,另一个木匠,却说它不行了。
老宋看出了我的失落,他顿了顿,说:“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修好它。”
“就用你原来的木头,修好了,跟新的一样。”
我看着他,他眼神很真诚,没有半点炫耀自己手艺的意思。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好像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的工具箱,就在门口。”
那天下午,阳台上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没过去看。
我躲在卧室里,用被子蒙住头,心里乱糟糟的。
那敲打声,一下一下,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老林也是木工,他干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声音。
我以前最喜欢做的,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看他把一堆不起眼的木头,变成桌子,变成椅子,变成一个家。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木屑香气。
他会一边干活,一边跟我说着厂里的趣事。
我听着,笑着,觉得那样的日子,可以一直过到天荒地老。
可天,终究还是会老的。
傍晚的时候,敲打声停了。
我从卧室出来,老宋正站在阳台上,擦着额头的汗。
那把椅子,已经修好了,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
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看起来,真的跟新的一样。
甚至比以前,更加牢固。
老宋见我出来,指了指那把椅子。
“你坐上去试试,保证稳当。”
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那条被修复的椅子腿。
接口处被打磨得光滑平整,几乎看不出修复的痕迹。
我能感觉到,他用了心。
我坐了上去,轻轻晃了晃,椅子纹丝不动。
真的很稳。
“谢谢你。”我看着他,由衷地说。
他摆了摆手,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一把椅子而已。”
说完,他转身回了客房。
我一个人坐在那把被修复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心里五味杂陈。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修复着这个家里的东西。
也或许,他想修复的,不仅仅是一把椅子。
从那把椅子开始,老宋好像找到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
他不再整天闷在房间里。
他开始“巡视”我的屋子。
今天,他发现厨房的水龙头有点漏水,嘀嗒嘀嗒,像个永远不会疲倦的计时器,数着流逝的光阴。
他二话不说,从他的那个宝贝工具箱里拿出扳手和胶带,三下五除二就给修好了。
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得让我有点不习惯。
明天,他又发现我卧室的衣柜门,关的时候总会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尖叫,像是在抗议岁月的无情。
他找来一小瓶油,在合页上滴了几滴。
再开合,就变得悄无声息,顺滑得如同少女的心思。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很安静。
他从不问我,也不需要我帮忙,就好像他不是一个外人,而是这个家本来的主人。
而我,就成了那个旁观者。
我看着他用那双粗糙的大手,细致地打磨,耐心地拧紧每一颗螺丝。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给他花白的头发镶上了一圈金边。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有些恍惚。
我好像又看到了老林。
老林也是这样,总喜欢在家里敲敲打打,修修补补。
他说,家里的东西,跟人一样,都是有感情的。
你对它好,它才能陪你更久。
可现在,做这些事的人,换了。
换成了一个叫老宋的,只认识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有那么一丝感激,感激他让这个家变得更好了。
也有一丝恐慌,恐慌他的痕迹,正在慢慢覆盖掉老林的痕迹。
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我开始习惯了,家里有个男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开始习惯了,有什么东西坏了,下意识地就会想,老宋会修。
这种习惯,让我害怕。
一天晚上,我们俩照例坐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一个家庭伦理剧,女儿因为婚姻问题跟父母大吵大闹。
女主角哭着喊:“你们根本不懂我!你们只知道用你们的方式对我好!”
我看着,心里忽然就堵得慌。
我的女儿远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每次打电话,除了问我身体好不好,钱够不够花,也说不了几句贴心话。
她也总说,妈,你要是觉得孤单,就再找一个。
她说得轻巧,好像找个人,就跟去菜市场买棵白菜一样简单。
她不懂,我不是在找一棵白菜。
我是在这茫茫人海里,想找一个能跟我说说话,能听懂我沉默的人。
我关掉电视,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
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洒在地板上,泛着清冷的光。
“你也觉得,我女儿说得对吗?”我忽然开口,对着黑暗中的那个轮廓问道。
老宋沉默了一会儿。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可他却开口了,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说:“孩子有孩子的日子,我们有我们的。”
“他们觉得好的,不一定适合我们。”
“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
我转过头,借着月光,看着他的侧脸。
他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你呢?”我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你的鞋……合脚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
这太冒昧了,像是在窥探他的隐私。
他没有马上回答。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熟练地弹出一根,却没有点着,只是夹在手指间。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
“我的那双鞋,穿了三十年。”
“后来,鞋子破了,补不好了。”
“我就一直光着脚走路,走了快十年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我却听得心里一紧。
我知道,他说的是他的老伴。
原来,他也是个光脚走路的人。
我们都是。
都在这条布满荆棘的人生路上,赤着双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孤独地走着。
脚底被磨出了厚厚的茧,也磨出了数不清的伤口。
我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疼痛,习惯了寒冷。
可当有个人,忽然在你面前,也脱下了他的鞋,让你看到他同样伤痕累累的脚时。
那种共鸣,那种被理解的感觉,像一股暖流,瞬间就涌遍了全身。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他说了他的老伴,一个爱笑的、嗓门很大的小学老师。
我说了我的老林,一个爱吹牛、却心细如发的车间主任。
我们说的都是过去的事,都是那些已经逝去的人。
可我们都没有哭。
我们只是在平静地,向对方展示着自己生命里,最重要也最疼痛的那块伤疤。
我们像两个在寒夜里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取暖的山洞。
我们点起一堆小小的篝火,用彼此的回忆,来温暖这漫长而又孤独的黑夜。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各自回房。
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没有失眠。
我睡得很沉,很安稳。
好像那双走了十年夜路的脚,终于找到了一双虽然不那么合脚,但却足够温暖的鞋。
至少,不会再被路上的石子,硌得生疼。
我们的关系,从那个晚上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虽然我们还是分房睡,白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但空气中那种紧绷的、尴尬的气氛,渐渐消散了。
取而代DE的是一种……默契。
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懂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比如,我做饭的时候,他会默默地走进来,帮我择菜。
他择菜的样子很笨拙,那双习惯了跟木头打交道的手,对付起软趴趴的青菜叶子,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可他还是很认真,一根一根,择得干干净净。
比如,我坐在阳台上看书,看得眼睛酸了。
他会不声不响地递过来一杯泡好的菊花茶,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再比如,下雨天,我关节疼的老毛病犯了。
他会从他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个他自己做的木头按摩器,帮我捶腿。
力道不轻不重,捶得我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
他从来不说“我来帮你”,或者“你需要什么”。
他只是看,然后做。
他的关心,都藏在他沉默的行动里,像深埋在地下的泉水,无声无息,却能滋润干涸的心田。
我也开始尝试着,去了解他。
我知道了他喜欢吃面食,尤其喜欢吃我做的手擀面,每次都能吃两大碗。
我知道了他不喜欢吃香菜,每次做菜,我都会把香菜单独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我知道了他喜欢听评书,尤其喜欢单田芳。
我特地去买了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每天下午,我们俩就一人一个沙发,听着收音机里那沙哑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讲述着那些金戈铁马、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把屋子照得暖洋洋的。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和饭菜香。
我常常会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好得让我有点不真实,甚至有点心慌。
我觉得,我像一个窃贼,偷来了本不属于我的幸福。
这种幸福,让我对老林的愧疚感,越来越深。
我开始频繁地梦到老林。
梦里的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穿着那身军装,笑得一脸灿烂。
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笑着看我。
可他的眼神里,我却读出了一丝责备和悲伤。
每次从梦中惊醒,我都是一身冷汗。
我坐在黑暗里,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
我觉得,我背叛了他。
背叛了我们曾经的海誓山盟。
我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有时候,老宋只是多问了一句“今天的菜是不是咸了”,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发一通火。
有时候,他把电视声音开得大了一点,我也会冲他大吼大叫。
我知道,我是在无理取闹。
我是在迁怒。
我把对自己的怨恨,对命运的不甘,全都发泄在了这个无辜的男人身上。
每次发完火,我都很后悔。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老宋从来不跟我吵。
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我所有的坏脾气。
我冲他吼,他就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摔东西,他就等我摔完了,再一点一点地,把碎片扫起来。
他的沉默,像一团棉花,把我所有的愤怒和尖锐,都吸收了进去。
这让我更加难受。
我宁愿他跟我大吵一架,甚至打我一顿。
那样,我心里的愧疚感,或许还能减轻一些。
那天,我因为一件小事,又跟他吵了起来。
起因只是因为他买回来的酱油,不是我惯用的那个牌子。
我指着那瓶酱油,歇斯底里地冲他喊:“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规矩!你凭什么要来改变它!”
“你以为你修好了几件东西,就能取代他了吗?我告诉你,你永远都不能!”
那些刻薄的、伤人的话,像一把把刀子,从我嘴里飞出去,狠狠地扎向他。
也扎向我自己。
我说完,就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思念、孤独和挣扎,都哭了出来。
我以为,老宋这次一定会走了。
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我。
我哭得天昏地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忽然,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到老宋蹲在我的面前。
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厌烦。
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悲伤和怜惜。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
那是一块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手帕,很旧了,但很干净。
“我知道。”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从来没想过要取代谁。”
“我只是……想找个人,一块儿光着脚走路。”
“路上的石子太硌脚了,一个人走,太疼了。”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心里那把最沉重的锁。
我所有的防备和伪装,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抓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对不起……对不起……”我泣不成声。
他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我抓着。
他的手掌很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老茧,硌得我手心生疼。
可那份粗糙,却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开灯。
我们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依偎在一起。
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静静地流淌进来。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次大吵之后,我和老宋之间,像是隔着的那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
虽然捅破的过程,惨烈而又狼狈。
但阳光,终究是照了进来。
我不再刻意地去回避关于老林的一切。
我甚至会主动跟老宋说起他。
我会指着墙上的照片,告诉他,这是我们结婚时照的,那时候老林瘦得像根麻杆。
我会拿出老林年轻时写的信,那些肉麻的情话,现在读起来,还是会让我脸红心跳。
老宋就坐在我对面,安静地听着。
他从不打断我,也从不发表任何评论。
他只是一个倾听者。
一个最忠实的,也最温柔的倾听者。
有时候,听我说完,他会给我续上一杯热茶,然后说:“他很爱你。”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觉得,老林并没有走远。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我的记忆里,活在另一个男人的理解里。
我也开始好奇老宋的过去。
他很少主动提起他的老伴。
我知道,那道伤口,对他来说,太深了。
我不想去揭开它。
直到有一天,我在收拾客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他压在枕头底下的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了,边角也磨损得很厉害。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人,梳着两条大辫子,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而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版的,意气风发的老宋。
我猜,那个女人,就是他的老伴。
那个让他光脚走了十年的女人。
我把照片悄悄地放回了原处。
那天晚饭,我特地做了一道鱼。
清蒸的,很清淡。
吃饭的时候,我状似无意地问他:“宋师傅,你……有孩子吗?”
他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然后,他点了点头。
“有个儿子。”
“在部队,好几年没回来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可我却能感觉到,那平淡背后,隐藏着的深深的思念。
“那……你老伴,她……”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他的脸色,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他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酒。
辛辣的白酒,呛得他咳了好几声,眼圈都红了。
“她走的时候,儿子才刚满周岁。”
“难产,大出血,没救回来。”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痛苦,已经是天底下最深的痛苦了。
可我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跟我一样,甚至比我更不幸的人。
老林陪了我三十年,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懂事的女儿。
而老宋呢,他几乎什么都没有。
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送去参军。
然后,就剩下他自己,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屋子,守着一份早已冰冷的回忆。
那十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不敢想。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道歉。
他摇了摇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不怪你。”
“都过去了。”
他说都过去了。
可我知道,有些事,一辈子都过不去。
就像我永远忘不了老林离开时,我抓着他冰冷的手,那种彻骨的绝望。
他也永远忘不了,他的妻子,在最美好的年华,离他而去。
我们都是被时间判了无期徒刑的人。
我们的刑期,是余生。
那晚,老宋喝了很多酒。
他醉了。
他趴在桌子上,嘴里含糊不清地,一直喊着一个名字。
“秀娥……秀娥……”
我猜,那应该是他妻子的名字。
我把他扶到客房的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苍老的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里,好像都写满了故事。
我忽然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紧锁的眉头。
可我的手,在快要碰到他的时候,又停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呢?
我连自己的眉头,都抚不平。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好像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是同情?是怜悯?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更像是一种……相依为命。
两个同样残缺的灵魂,在这薄情的世界里,互相取暖,互相慰藉。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家人一样生活。
我们会一起去逛超市,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会一起去逛公园,看那些老头老太太们,跳着我们永远也学不会的广场舞。
他会教我下象棋,我总是悔棋,他也不恼,就笑呵呵地看着我。
我会给他读报纸,他有些老花眼,看久了眼睛会疼。
日子就像温水煮青蛙,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暖而又惬意。
我甚至都快忘了,我们的关系,还处在那个所谓的“试用期”。
直到那天,我女儿打来了视频电话。
她看到我身后,正在阳台上侍弄花草的老宋,愣了一下。
“妈,那人是谁啊?”
我心里一咯噔,还是如实告诉了她。
女儿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妈,你怎么能这么草率!刚认识多久啊,就让人住到家里去!”
“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万一他是个骗子怎么办?”
“爸才走了几年啊,你怎么能……”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
我怎么能忘了呢?
在别人眼里,我这么做,就是草率,就是不守妇道,就是对不起老林。
我挂了电话,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
老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放在我面前。
“孩子……不放心吧?”他问。
我点了点头,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说得对,我太草率了。”
“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是啊,我们算什么呢?
不是夫妻,不是情侣,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我们只是两个搭伙过日子的陌生人。
一个随时都可能散伙的,临时组合。
老宋在我身边坐下,没有说话。
他只是把他的那只大手,覆在了我冰冷的手背上。
他的手心,很热,很干燥。
像一个小小的火炉,源源不断地,把温暖传递给我。
“文芳。”他忽然叫了我的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
“别人怎么看,不重要。”
“孩子怎么想,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想怎么过。”
“你告诉我,跟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你……后悔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认真和期盼。
我问我自己,后悔吗?
后悔把他请进这个家吗?
后悔跟他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听评书吗?
后悔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傻子吗?
不。
我不后悔。
我甚至,有点庆幸。
庆幸我当初,鼓起了那份不知从何而來的勇气。
我摇了摇头,很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
他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
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一朵在晚秋里,努力绽放的菊花。
“那不就得了。”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只要我们自己觉得舒坦,管他天王老子说什么。”
他的话,很糙,却很有力。
像一把大锤,把我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和担忧,全都砸得粉碎。
是啊。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图什么呢?
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敲响了客房的门。
老宋打开门,看到我,有些惊讶。
我没说话,直接走了进去。
客房很小,陈设也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
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我走到床边,坐下。
床板有点硬,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老宋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
“文芳,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
“老宋。”
“这屋子太小了,也太冷了。”
“我的那间房,床很大,也很暖和。”
我的声音在发抖,心跳得像打鼓一样。
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可我还是说了出来。
“你……愿不愿意,搬过去,跟我一起住?”
“我想……同床共枕。”
我说完,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也能听到他瞬间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无处安放的手。
我在等他的回答。
也许是拒绝,也许是嘲笑,也许是愤怒。
我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结果的准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准备落荒而逃的时候。
我听到他,朝我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声,很沉,很稳。
一步一步,踩在我的心尖上。
他走到我的面前,停下。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抬起了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激动,还有一丝……火焰。
那火焰,烫得我脸颊发烧。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对我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容。
他说:“好。”
“我们……试试看。”
那个“试试看”,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一模一样。
可我知道,这一次的“试试看”,意义完全不同。
那不仅仅是一个开始。
更像是一个……承诺。
一个两个孤独的灵魂,决定在余生的岁月里,紧紧相拥,互相取暖的承诺。
那天晚上,老宋真的搬进了我的房间。
他把他的东西,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放进了我的衣柜里。
他的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就挂在我的花布裙子旁边。
看起来,有点不搭调,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
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着肥皂的清香。
我能听到他,那沉稳而又有力的心跳声。
我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
黑暗中,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那么温暖。
“别怕。”他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睡了。”
“夜太长了,也太冷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是啊。
夜太长了,也太冷了。
我们都一个人,在寒夜里,走了太久太久。
现在,终于有个人,可以陪在身边,一起等着天亮了。
我们就那样,手握着手,躺了一整夜。
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但我们都知道,从这一晚开始,我们的人生,将不再是两条平行线。
它们,终于交汇在了一起。
虽然,交汇得有点晚。
但,总比永远错过,要好。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我走出卧室,看到老宋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他竟然在……做早饭。
案板上,放着一碗和好的面,他正拿着擀面杖,很费力地,擀着面条。
他的动作很生疏,擀出来的面皮,厚薄不均,歪歪扭扭。
可他的表情,却很认真,很专注。
听到我出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
“我……不太会做饭。”
“以前,都是秀娥做给我吃。”
“我就看会了这么一样,手擀面。”
“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我看着他,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沾满面粉的双手。
我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老林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一顿饭。
他总说,厨房是女人的天下,男人进去,像什么样子。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愿意为了我,笨拙地,走进这个他并不熟悉的地方。
我走过去,从他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老宋。”我把脸贴在他宽阔而又温暖的背上,轻声说。
“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走进我的生活。
谢谢你,愿意修复我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家。
更谢谢你,愿意陪我,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那只沾满面粉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圈在他腰上的手。
“傻瓜。”
“该说谢谢的,是我。”
那天早上的手擀面,味道其实不怎么样。
面条有的粗,有的细,汤也熬得有点咸。
可我却吃得,一滴不剩。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碗面。
因为那碗面里,有一种味道。
叫作,家的味道。
也是,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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