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在我走出医院大门时响起的。
手机在掌心震动,像一只濒死的蝉。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婆婆”两个字,阳光明明晃晃地刺下来,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那张薄薄的诊断书,被我攥在另一只手里,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软了。
白纸,黑字。
每一个字都像小小的铁锚,沉甸甸地坠着我的心,往无底的深渊里沉。
我划开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开口,婆婆那熟悉又尖锐的声音就从听筒里钻了出来,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进我最脆弱的神经。
“喂?是我。你跟陈阳说一声,你名下那套小房子,先过户给你小叔。他要结婚,女方家里要看房产证,急用。”
没有一句问候。
没有半点寒暄。
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像是在通知我明天要去超市买一瓶酱油。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干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混杂着路边花坛里栀子花的香气,两种味道拧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让人想吐的气味。
我能听到电话那头,婆婆身边有麻将牌碰撞的清脆声响。哗啦啦,哗啦啦。
她大概是趁着搓牌的间隙,给我打的这个电话。
“听见没有?跟你说话呢。”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的气味涌进肺里,刺激得我一阵猛咳。
“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那套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
“什么你的我的?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陈家的人。你的东西,不就是陈家的东西?你小叔不是外人,借你的房子用一下怎么了?这么小气。”
“这不是小气……”
“行了行了,我没空跟你掰扯这些。”她粗暴地打断我,“就这么定了。你赶紧找个时间去办手续,别耽误了你小叔的人生大事。”
说完,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了。
忙音在我耳边“嘟嘟”地响着,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我握着手机,站在医院门口的人来人往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岛。
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温度。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张被攥得皱巴巴的诊断书。
肿瘤。
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下。
而婆婆的那个电话,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它不是稻草。
它是一块巨石,带着千钧之力,把我最后一点对这个家的幻想,砸得粉碎。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干涩的“咔哒”声。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陈阳喜欢的檀香味道,混合着厨房里昨晚炖汤留下的一丝肉香。
很温暖。
也很讽刺。
陈阳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有些僵硬。
他听到了开门声,却没有回头。
我换了鞋,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把那张诊断书,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终于动了,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看我。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看起来很疲惫,很憔悴。
他的视线落在诊断书上,瞳孔猛地一缩。
但他没有伸手去拿,只是那么看着,仿佛那是一条会咬人的毒蛇。
“妈……给我打电话了。”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
“她让我把房子过户给小叔。”我继续说。
“嗯。”还是那一个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我以为他会震惊,会愤怒,会抱着我说“别怕,有我”。
我以为他会立刻拿起电话,去质问他的母亲,怎么能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可是他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沉默。
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的沉默。
“所以,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和我相接。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小雅……”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嘶哑,“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解释你们一家人早就商量好了,只等我拿到这张‘催命符’,就迫不及待地要把我扫地出门吗?”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激动地站起来,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那只曾经无数次牵着我、拥抱我、为我拭去眼泪的手,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陈阳,”我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们……离婚吧。”
说完这几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愣住了,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清晰而决绝。
房子,我不要了。
这个家,我也不要了。
我只想带着我仅剩的尊严,和这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的身体,安安静静地离开。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走进了卧室,拖出了那个很久没用过的行李箱。
我开始收拾东西。
动作很慢,很机械。
衣服,一件一件叠好。
书,一本一本放平。
那些我们一起买的情侣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进去。
那些我们一起去旅行时拍的照片,相框的玻璃上,还映着我苍白的脸。
我把它们面朝下,塞进了箱子的最底层。
我不想看到。
我怕自己会心软。
陈阳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像一张网,密密麻麻地笼罩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的悲伤,像潮水一样,快要把这个小小的房间淹没。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再多的悲伤,也抵不过我此刻心里的寒冷。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站起身。
“我走了。”我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拖着箱子,从他身边走过。
轮子压过地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陈阳,我生病了。”
“我知道。”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所以,就当我求你,放过我吧。”
门在我身后关上。
我把那个所谓的“家”,永远地关在了里面。
我没有地方可去。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
我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
我拖着行李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
房间很小,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整个人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在黑暗里,眼泪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淌。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我和陈阳第一次见面。
那是在大学的图书馆,我正在找一本书,他正好从我身边经过,帮我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了下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约会。
他带我去吃城南那家有名的桂花糖芋苗。
他说,这是他妈妈最拿手的甜品,他从小吃到大。
那天的芋苗很甜,很糯,桂花的香气,一直甜到了我心里。
我想起他向我求婚的那个晚上。
没有鲜花,没有钻戒。
他只是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我说:“小雅,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吧。”
我当时哭得一塌糊涂。
我想起我们结婚后,第一次去他家。
婆婆拉着我的手,笑得很和蔼。
她把一个翠绿的玉镯戴在我手上,说:“这是我们陈家传下来的东西,以后,你就是我们陈家的人了。”
那个镯子,我现在还戴在手上。
温润的玉石,贴着我的皮肤,却带来一阵冰凉的寒意。
曾经有多甜,现在就有多苦。
那些美好的回忆,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在我的心上,一刀一刀地割着。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会做全世界最甜的桂花糖芋苗的婆婆,会变得这么冷酷无情?
为什么那个说要照顾我一辈子的陈阳,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沉默和默认?
我想不通。
就像我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这种病。
我在旅馆里浑浑噩噩地待了好几天。
白天睡觉,晚上醒着。
醒着的时候,就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块丑陋的霉斑发呆。
手机关机了。
我不想接到任何人的电话。
我像一只受伤的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
可是,病痛不会因为我的逃避而消失。
我的腹部开始隐隐作痛,一阵一阵的,像是有人在用钝刀子慢慢地割。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得活下去。
哪怕是为了自己。
我重新开了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陈阳的。
还有几条未读短信。
“小雅,你在哪?求你回个电话。”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你生病了,不能一个人在外面,快回来吧。”
我看着那些短信,面无表情地,一条一条删掉了。
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们选择的是推开我,抢走我最后一点安身立命的东西。
现在又来假惺惺地关心我?
我不需要。
我定了回老家的车票。
那是一个很小的江南水乡,我长大的地方。
我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回到开始的地方。
火车启动的时候,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
城市的喧嚣,变成了田野的宁静。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老家的房子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锁也生了锈。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门打开。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走进屋子,用手拂去桌上的灰尘。
墙上还挂着我小时候的照片,扎着羊角辫,笑得没心没肺。
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忽然觉得很恍惚。
好像过了很多很多年,又好像,一切都还在昨天。
我开始打扫房间。
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阳光照进来。
我把床单被罩都拆下来,泡在水里,用手一下一下地搓洗。
阳光下,白色的泡沫,像云朵一样,很漂亮。
我把院子里的杂草一根一根地拔掉。
手指被划破了,渗出殷红的血珠。
我不觉得疼。
身体的劳累,似乎可以暂时麻痹心里的痛苦。
晚上,我躺在老旧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银霜。
很安静。
我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
在这里,没有医院,没有诊断书,没有陈阳,也没有婆婆。
只有我自己。
和我的病。
我开始试着和它和平共处。
我每天早睡早起,自己做饭。
我开始研究各种养生的食谱,学着煲汤。
我把院子里的小块空地翻了出来,种上了一些蔬菜。
看着那些绿色的嫩芽,从土里一点一点地钻出来,我感觉心里也生出了一点点希望。
我开始写日记。
把想说的话,都写在纸上。
写给陈阳,写给婆婆,也写给我自己。
我写下我的愤怒,我的不解,我的委屈。
也写下我的不舍,我的留恋,我的恐惧。
写着写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打湿了纸张。
可是写完之后,心里会舒服很多。
就像把心里的垃圾,都倒了出来。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给菜浇水,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是……嫂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又有些怯懦的声音。
是小叔,陈晨。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
“嫂子,你……你现在在哪里?”他问。
“这跟你没关系。”
“嫂子,你别挂电话!”他急了,“我有话跟你说。是关于我哥,还有我妈的。”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陈晨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嫂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都对不起你。”
“那套房子,我不会要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妈会去找你说这个事。我要是知道了,我肯定会拦着她的。”
“我哥他……他快急疯了。他到处找你,都快把这个城市翻过来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嫂子,你回来吧。我哥他……他也很难。”
“他有什么难的?”我冷笑一声,“难的是我。我生了病,快要死了,你们一家人,却只想着怎么算计我的房子。”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陈晨的声音更急了,“我妈她……她之所以那么做,都是因为我爸!”
我爸?
我愣住了。
这跟公公有什么关系?
公公在我嫁给陈阳之前,就已经因为癌症去世了。
“我爸当年得的,也是这个病。”陈晨的声音,像一颗炸弹,在我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是遗传性的。医生说,我们家的人,患病几率比普通人高很多。”
“我哥……我哥前几年体检的时候,就查出指标异常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偷偷吃药,定期复查。他不敢告诉你,怕你担心。”
“我妈她……她经历过一次我爸的事,她怕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我爸被病痛折磨,看着家里的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最后人财两空。”
“她怕你也走上她的老路。她怕我哥会拖累你。”
“所以,她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她想用那套房子,逼你离开我哥。她觉得,只要你跟我哥离了婚,那套房子就是你的,我哥的病,就再也拖累不到你了。”
“她不是真的想要那套房子,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把房子‘送’给你,让你下半辈子有个保障啊,嫂子!”
陈晨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握着电话,浑身都在发抖。
怎么会……
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在我眼里冷酷无情、贪得无厌的婆婆,竟然……
竟然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用一种最伤人、最决绝的方式,把我推开,只是为了不让我被拖垮?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想起了婆婆在电话里那尖锐刻薄的声音。
我想起了陈阳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欲言又止的痛苦。
我想起了那个翠绿的玉镯,戴在我手上时,婆婆眼里的那一丝不舍和慈爱。
原来,我所以为的背叛和算计,背后竟然是这样沉重而笨拙的爱。
她们以为,把我推开,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她们不知道,我最怕的,从来都不是生病,不是死亡。
我最怕的,是被我最爱的人抛弃。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为我的愚蠢,为他们的隐瞒,也为我们之间这可悲的、弄巧成拙的爱。
我买了最快一班回城的车票。
归心似箭。
这一次,不是逃离,是回去。
回到我的战场。
回到我爱的人身边。
当我拖着行李箱,重新站在那个熟悉的家门口时,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深吸一口气,用钥匙打开了门。
屋子里,没有开灯。
一片昏暗。
只有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陈阳。
他听到开门声,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我们都愣住了。
他瘦了好多,整个人都脱了形。
下巴上的胡茬更长了,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有震惊,有狂喜,还有失而复得的脆弱。
“小雅……”他站起来,踉跄着向我走来。
我扔下行李箱,向他跑过去。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的怀抱,不再是那个温暖而坚实的港湾。
他瘦得硌人,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背上的骨头。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脖子上。
是他的眼泪。
我从来没见过他哭。
在我心里,他一直像一棵大树,为我遮风挡雨。
可是现在,这棵大树,也病了。
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傻瓜,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我不该不听你解释,就跑掉。”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也……”
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们抱了很久很久。
直到外面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他打开灯。
温暖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房间。
我们坐在沙发上,他拉着我的手,很紧很紧,像是怕我再跑掉一样。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关于他父亲的病,关于他的遗传风险,关于他这些年的担惊受怕。
他说,当他看到我的诊断书时,他感觉天都塌了。
他恨自己,恨自己把不幸带给了我。
他说,他妈妈提出那个荒唐的建议时,他跟她大吵了一架。
可是,他妈妈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
她说:“阿阳,妈这辈子,已经毁了。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雅,再走妈的老路啊!”
“妈知道她对不起你,可是妈宁愿让她恨我一辈子,也不想让她被你拖累一辈子!”
陈阳说,他当时心如刀割。
一边是我,一边是他的母亲。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他以为,只要他什么都不说,默认了母亲的做法,我就会对他彻底失望,然后离开。
他以为,长痛不如短痛。
“我就是个懦夫。”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痛苦和自责。
我摇摇头,用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
“你不是。”
“你只是太爱我了。”
爱到,宁愿自己承受所有的痛苦,也要护我周全。
爱到,宁愿让我误会,让我怨恨,也要为我铺好后路。
多傻啊。
我们怎么都这么傻。
那天晚上,婆婆也来了。
她提着一个保温桶,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看着我。
她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她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小雅……”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保温桶。
“妈,你来了。”我冲她笑了笑。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哎,哎!”她连声应着,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
保温桶里,是我最爱喝的桂花糖芋苗。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甜甜的,糯糯的。
桂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们三个人,坐在餐桌前,谁也没有说话。
婆婆一直在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她一边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多吃点,多吃点,把身体养好了,什么都会好的。”
我看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个用最笨拙的方式爱着我的老人,我差一点,就永远地误会了她。
吃完饭,婆婆拉着我的手,把那个玉镯,又重新给我戴上。
她说:“小雅,这个家,以后还是要靠你。阿阳他……就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重重地点点头。
“妈,你放心。”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我和陈阳,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我们一起去医院,一起做检查,一起面对那些冰冷的医疗器械和面无表情的医生。
我们一起研究病情,一起寻找最好的治疗方案。
我们不再害怕,不再逃避。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们的身后,有彼此。
治疗的过程,很痛苦。
化疗的副作用,让我吃不下饭,呕吐不止,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
陈阳就变着法地给我做吃的,一口一口地喂我。
他买了很多漂亮的帽子和假发,每天都给我换着花样戴。
他说:“我的小雅,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最美的。”
他的病情,比我更严重一些。
他常常会在深夜里被疼痛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抱着他,给他唱歌。
唱我们大学时,最喜欢的那首老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唱着唱着,我们俩就都哭了。
哭过之后,又会相视一笑。
能在一起,真好。
婆婆每天都会来。
她不再打麻将了。
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给我们送来可口的饭菜。
她的话不多,总是默默地做着一切。
但是我们都知道,她的爱,都在那一碗碗热腾腾的汤里,在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里。
小叔也经常来看我们。
他不再是那个怯懦的大男孩了。
他找了一份很辛苦的工作,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拿出一大半,塞给我们。
我们不要,他就偷偷地塞在枕头底下。
他说:“哥,嫂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们。”
我们的小家,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变得摇摇欲坠。
但也因为这场病,我们所有人的心,前所未有地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我们开始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
天气好的时候,陈阳会陪我到楼下的公园里散步。
我们会坐在长椅上,看孩子们追逐嬉戏,看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们会聊很多很多。
聊我们的过去,聊我们的现在。
我们很少聊未来。
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未来。
但是,我们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每一个当下,都是最好的未来。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那本被我带回老家的日记。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上面记录着我最绝望、最痛苦的日子。
那些愤怒,那些怨恨,那些不甘。
现在看来,都觉得有些可笑。
我把日记本递给陈阳。
他看得很认真,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
看完之后,他抱着我,说:“小雅,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回来。”
我笑了。
“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从来没有放弃我。”
我把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
然后,我拿出一支笔,在崭新的一页上,写下了一句话:
“愿我们,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治疗还在继续。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未知。
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也许,我们最终还是会输给病魔。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已经拥有了彼此最珍贵的爱。
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在黑暗里,为彼此点亮一盏灯。
这就够了。
今天早上,我醒得很早。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陈阳的脸上。
他的睡颜,很安详。
我悄悄地起床,走进厨房。
我从冰箱里拿出芋头,削皮,切块。
拿出糖桂花,打开瓶盖,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溢满了整个厨房。
我想为他们,做一碗桂花糖芋苗。
就像当年,婆婆为我做的那样。
把爱,和希望,都熬进这碗甜甜的汤里。
水开了,我把芋头放进去。
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我看着窗外,天,一点一点地亮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真好。
故事的后来,我的病情在积极治疗下得到了控制,虽然过程艰辛,但结果是好的。
陈阳的身体也在好转,我们成了医院里有名的“抗癌夫妻档”,互相鼓励,彼此扶持。
那套小房子,最终还是没有过户给小叔。
小叔用自己攒的钱,付了首付,娶了一个很善良的姑娘。
婚礼那天,我和陈阳都去了。
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婆婆的头发,又渐渐地黑了一些。
她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她还是会每天给我们送汤,但不再是愁眉苦脸,而是哼着小曲。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拉着我,一起去逛菜市场。
她会教我,怎么挑最新鲜的蔬菜,怎么跟小贩讨价还价。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那个翠绿的玉镯,我一直戴着。
它见证了我们家所有的风雨,也见证了我们之间,那份深沉而笨拙的爱。
它不再冰冷,而是带着我的体温,温润而妥帖。
生活,就像那碗桂花糖芋苗。
有芋头的软糯,也有汤汁的甜蜜。
偶尔,也会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苦涩。
但只要我们用心去熬,用心去品尝,就总能尝到,那份藏在最深处的,爱的味道。
我想,这就够了。
这就,是生活最好的样子。
我们不再去想未来有多远,而是认真地过好眼前的每一天。
我们会因为窗台上新开了一朵花而感到欣喜。
我们会因为今天多吃了一碗饭而互相鼓励。
我们会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寻找那些微小的、闪着光的幸福。
有一天,陈阳从外面回来,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盒子。
我打开一看,是一顶很漂亮的假发,是我最喜欢的那种长卷发。
“送给你的。”他笑着说。
我的头发,因为化疗,已经掉光了。
虽然他总说我戴帽子的样子也很好看,但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怀念我长发的样子。
我戴上假发,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好看吗?”
他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一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有些苍白,有些消瘦。
但我们的眼睛里,都有光。
“好看。”他说,“我的小雅,永远都这么好看。”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镜子里相拥的我们,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们经历过生死的考验,经历过最深的误解和绝望。
但我们,最终还是找回了彼此。
并且,比以前更爱,更珍惜。
这就够了。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起起落落,悲欢离合。
重要的是,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放开你的手。
重要的是,你们的心,始终紧紧地连在一起。
我抬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陈阳。”
“嗯?”
“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好。”他收紧了手臂,抱得我更紧了,“一直一直,在一起。”
窗外,阳光正好。
岁月,静好。
这之后又过了一年,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复查的各项指标都趋于正常。
医生说,这是一个奇迹。
我知道,这个奇迹,不是我一个人的。
是陈阳,是婆婆,是小叔,是我们一家人,用爱共同创造的。
陈阳的身体,也稳定了下来。
虽然还需要长期服药,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被疼痛折磨得夜不能寐。
他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人也胖了一些。
我们开始像普通夫妻一样,重新规划我们的生活。
我们把那套小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
刷上了我喜欢的米白色墙漆,换上了温暖的木地板。
阳台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每天早上,我都会去给它们浇水。
看着那些花儿,在阳光下尽情地绽放,我的心情,也会变得格外明媚。
我们还养了一只猫。
是一只橘色的,很胖,很懒。
我们给它取名叫“希望”。
希望它,能给我们带来好运。
也希望我们的生活,能像它的名字一样,永远充满希望。
婆婆的身体,越来越硬朗了。
她又开始约着老姐妹们,去打麻将了。
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沉迷其中。
她总是打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赶回来,给我们做饭。
她说,外面的饭菜,不干净,没营养。
还是家里的,吃着放心。
小叔和弟妹,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宝宝。
是个男孩,虎头虎脑的。
我们都叫他“小石头”,希望他能像石头一样,结结实实,健健康康。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抱着小石头来看我们。
小小的房子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婆婆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陈阳会陪着小石头,在地上爬来爬去,学小狗叫。
我呢,就在厨房里,给大家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那一刻,我常常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梦中。
一切,都美好得那么不真实。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我拖着行李箱,独自走在街头的傍晚。
那个时候的我,一定不会想到,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和绝望之后,我还能拥有这样平凡而温暖的幸福。
人生,真的,很奇妙。
它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最沉重的打击。
也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最温暖的拥抱。
关键是,你不能放弃。
你不能放弃爱,不能放弃希望。
只要你坚持下去,就一定能等到,雨过天晴的那一天。
有一天晚上,我和陈阳躺在床上,聊着天。
我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你带我去吃的那家桂花糖芋苗?”
他笑了:“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你当时吃得满嘴都是,像只小花猫。”
我也笑了。
“那家店,现在还在吗?”
“应该还在吧。”他说,“怎么,想去吃了?”
“嗯。”我点点头。
“好,那我们明天就去。”
第二天,我们真的去了。
那家店,还在原来的地方。
店面很小,有些陈旧。
但生意,依旧很好。
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点了两碗桂花糖芋苗。
很快,芋苗就上来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甜甜的,糯糯的。
桂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我吃了一口,忽然,眼眶就湿了。
我抬起头,看着坐在我对面的陈阳。
他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我们什么都没说。
但我们都懂。
这一碗小小的甜品,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我们的开始。
也意味着,我们历经风雨后的,重逢和新生。
我们,终于,把所有的苦,都熬成了甜。
真好。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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