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人活一辈子,谁还没在阴沟里翻过船?高远翻的那条船,是他自己用青春和血汗造的,船上装着他的全部家当,还有他对未来所有的念想。船翻的那天,他不仅掉进了水里,还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
他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泡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上不了岸了。可人就是这么个奇怪的玩意儿,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总想着往上爬。十五年,能让一个人从泥里爬出来,也能让另一个人,从云端摔下去。
01
二零零三年的夏天,空气热得像一锅烧开了的水,人心也跟着“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焦躁,不安。
高远所在的红星机械厂,一个曾经养活了城西好几代人的老国企,终于在一波又一波的改制浪潮里,没能挺住,像一艘生了锈的铁船,沉了。
厂长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头发白了一半。他在全厂职工大会上,拿着那份薄薄的破产清算文件,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当他用嘶哑的声音,念出“破产”两个字的时候,台下那几千名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那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慌。紧接着,人群就像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的一声,炸开了。哭声,骂声,绝望的哀嚎声,混成一团,几乎要掀翻那座老旧的大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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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远就站在人群中间。他看着布告栏上那张用红头纸打印的、刺眼的公告,感觉天,塌了一半。但他心里,更多的不是难过,而是一股莫名的庆幸。他庆幸自己手里,还攥着十万块钱。
那十万块,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和未婚妻张雪的结婚本钱,是他们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城市里,安一个小家的全部希望。这十万里,有他当技术骨干这几年,从牙缝里省下的每一分钱,还有工厂刚刚补发给他的,最后一笔买断工龄的遣散费。
他的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他要告诉张雪,他最漂亮的未婚妻,虽然他现在成了下岗工人,可他们有钱,他们可以自己开个五金店,或者小饭馆,日子总能过下去。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安慰哭泣的张雪,要怎么拍着胸脯,跟她说“有我呢”。
想到这里,他拨开人群,骑上他那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发了疯一样地,往家的方向蹬。车链子被他蹬得“哗啦哗啦”响,像是在催促,也像是在哀鸣。
02
高远和张雪租的那个家,在一条又深又窄的巷子里。屋子不大,夏天潮湿,冬天阴冷。可因为有了张雪,高远觉得,那屋子比厂领导的办公室都亮堂。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屋里的张雪,却出乎他意料的平静。对于工厂倒闭这件天大的事,她脸上没有一丝惊讶,更没有高远想象中的担忧和安慰。她只是坐在床边,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涂着口红。那口红是她新买的,颜色很艳,像血。
看到高远,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眼神里,甚至还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不耐烦。
接下来的几天,高远感觉整个家里的空气都变了,变得像外面那潮湿的黄梅天一样,黏腻,沉闷,让人喘不过气。他忙着跑人才市场,想找份新工作,可像他这种只会摆弄车床和图纸的工人,一时间根本没人要。张雪却对他找工作的事漠不关心,她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很晚才回来,身上总带着一股陌生的香烟味和酒气。
她开始频繁地接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每次接电话,她都会躲到阳台上去,声音压得很低,但高远还是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词,什么“深圳”、“发财”、“包在我身上”。
那个男人,叫刘凯。是个小包工头,比张雪大七八岁。最近一个月,他那辆颠簸的二手桑塔纳,总是在巷子口停着。他会给张雪送一些时髦的礼物,一条当时看来很洋气的丝巾,或是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高远见过那个刘凯,油头粉面,说话油嘴滑舌,看人的眼神,像狼。
高远不止一次地提醒张雪,让她离那个刘凯远一点。可张雪听了,只是冷笑一声,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说:“高远,你这辈子就是个在车间里闻机油味的命。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你懂什么?”
终于,在工厂宣布破产整整一个星期后,高远在外面跑了一天,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家时,他看到了让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扇本该锁着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像遭了贼。他和张雪所有的衣物,都还在。可那个他放在床头柜最里面的,装着他和张雪联名存款的那个银行存折,不见了。
桌子上,压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纸上,是张雪那娟秀的字迹,此刻却显得那么潦草,那么绝情。
“高远,我走了。我不想再跟你过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没盼头的日子了。刘凯能给我想要的,他带我去深圳。那十万块钱,我拿走了,就当我这几年陪你的青春损失费吧。你别来找我,也别怪我。”
高远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他发疯一样地冲出家门,跑到最近的银行。银行柜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对他宣判了最后的死刑。
钱,在半小时前,刚刚被全部取走。
走出银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高远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把天空映成了诡异的紫色。他觉得,天,彻底塌了。黑得,连一丝缝隙里的光,都看不见了。
03
接下来的一个月,高远活得像个鬼,一个游荡在人间的、孤零零的鬼。他把自己反锁在那间空荡荡的出租屋里,窗帘拉得死死的,不见天日。
屋子里堆满了啤酒瓶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酒精和绝望混合的酸臭味。他没日没夜地喝酒,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就继续喝。他想用酒精,麻痹那颗被人生生撕开,还在淌着血的心。
他想不通。他就是想不通。那个曾经靠在他怀里,说要跟他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的女人,为什么能在他人生最低谷,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他最致命,最残忍的一刀。
他甚至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保不住工作。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傻,把所有的钱,都存在一个联名的账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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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快要被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房东带着两个人,来收房子了。他已经拖了半个月的房租。房东一边骂骂咧咧地用备用钥匙开门,一边说着“再不交钱就给我滚蛋”。
门开了,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高远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跟着房东进来的两个人里,其中一个,竟然是他们机械厂以前的车间主任,陈叔。
陈叔是个五十多岁的倔老头,一辈子都在跟钢铁打交道,脾气也像钢铁一样又臭又硬。他看到高远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到满地的酒瓶子,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二话不说,走上前,抡圆了胳膊,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高远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把高远彻底扇懵了。
“为了个嫌贫爱富的女人,你就准备死在这儿了?”陈叔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爹妈把你养这么大,辛辛苦苦供你读完技校,是让你当这种窝囊废的吗?高远,我他妈以前真是看错你了!”
这一巴掌,这一顿骂,像一盆冰水,把烂醉如泥的高远,浇醒了。
陈叔骂完,又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五百块钱,拍在桌子上。“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跟我走。”
原来,陈叔算是厂里脑子最活络的一批人。眼看工厂不行了,他提前办了内退,用一辈子的积蓄,自己拉了个小小的装修队,专门给人家做水电改造。他正缺一个懂机械原理,会画工程图纸的帮手。他想到了高远,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厂里技术最好的年轻人。
就这样,高远被陈叔,从那个绝望的深渊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在陈叔那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他开始了自己新的,也是真正的人生。
他不要工钱,只要管饭。他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搬水泥,拉电线,砸墙,和泥。他把所有的痛苦,屈辱,不甘,都化作了淋漓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洒在了那片冰冷粗糙的钢筋水泥上。
他每天累得像条死狗,回到工棚倒头就睡。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叫张雪的女人,没有时间,去感受那颗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心。
04
从二零零三年到二零一八年,是这座城市发展最快的十五年。高楼大厦像雨后的春笋,一栋接一栋地拔地而起。这也是高远人生彻底蜕变的十五年。
他从陈叔手底下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工开始干起。他身上那股工人阶级特有的踏实劲儿,和在机械厂练就的过硬技术功底,让他在这个野蛮生长的行业里,很快就脱颖而出。他发现,自己对建筑工程,有着一种近乎天生的直觉和天赋。那些复杂的电路图,水管走向,在他眼里,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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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陈叔年纪大了,身体也吃不消了。他把高远叫到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阿远,我老了,干不动了。这个装修队,以后就交给你了。你是个干大事的人,别让我失望。”
高远没有让陈叔失望。他接手了装修队,但他没有满足于敲敲打打的小生意。他敏锐地抓住了城市化进程中的巨大机遇,用所有的积蓄,注册成立了自己的工程公司,专门承包一些中小型项目的土建和水电安装。
在那个鱼龙混杂,充满了投机和猫腻的建筑行业里,高远像个异类。他坚持一个死理:用料必须扎实,工程质量必须过硬,绝不拖欠手下任何一个工人的工钱。
这份在别人看来有些“傻气”的诚信,却让他在这个最需要信誉的行业里,慢慢地,赢得了口碑。他的生意,也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也是在创业初期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他认识了在一家建材公司当会计的林曦。林曦是个温柔知性的女人,她不嫌弃高远满身的尘土和汗味,她能透过他那粗糙的外表,看到他那颗金子般踏实、可靠、充满担当的心。
他们结了婚,生了个可爱的儿子。高远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温暖的家。林曦用她的温柔,一点一点地,抚平了他心中那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疤。
十五年后,高远的公司,已经在本市的工程建筑界,小有名气。他也从那个一无所有、被未婚妻抛弃的下岗工人,变成了一个虽然依旧低调,但身家早已过千万的企业家。
他实现了他父亲那一代人,做梦都不敢想的阶级跨越。
05
二零一八年的秋天,天气好得不像话。高远的公司刚刚顺利地完成了一个市政的大项目,几千万的工程款也按时回笼。
晚上吃饭的时候,妻子林曦对他说明天是周末,我们去看套房子吧,儿子也快上小学了,现在住的这套公寓房有点小了。
高远放下筷子,看着妻子那温柔的脸,说:“好。不看公寓了,我们直接去看别墅。”
这既是对过去十几年没日没夜奋斗的一种犒劳,也是为了给他的妻儿,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他们看中了城郊一个新开盘不久的高档别墅区,名字起得很气派,叫“云山壹号”。这个楼盘的广告,铺天盖地,请了当红的明星代言,号称是本市的顶级豪宅,身份的象征。
周末,高远开着他那辆已经开了五年的大众帕萨特,载着穿着一身朴素休闲装的林曦和儿子,来到了“云山壹号”那金碧辉煌,修得像皇宫一样的售楼中心。
因为他这辆普通的帕萨特,和一家三口那朴素的穿着,与停车场里那些动辄上百万的奔驰宝马,与那些穿金戴银,浑身名牌的看房客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所以,当他们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一走进去,就遭到了几乎所有销售人员的集体无视。几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年轻销售,正聚在一起,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她们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高远一家一眼,脸上就露出了那种心照不宣的轻蔑。在她们眼里,这一家子,顶多就是周末闲着没事,来这种豪华楼盘蹭空调,拿点免费水果,满足一下虚荣心的“伪客户”。
没人愿意在这种“伪客户”身上,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06
高远并不在意那些充满了审视和鄙夷的眼光。十五年的风风雨雨,早就让他修炼出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心。他只是带着妻儿,自顾自地,走到了那个巨大无比的沙盘模型前,认真地研究起整个小区的布局和规划。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套裙,胸前挂着“销售经理”牌子的中年女人,大概是觉得高远一家杵在那里有些碍眼,又不想浪费自己手下那些“金牌销售”的时间,便皱着眉头,朝着大厅角落里一个正无精打采地站着的、看起来业绩最差的女销售,招了招手。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和颐指气使:“张雪,别跟那儿愣着了,没看见有客户吗?过去接待一下!”
随着这一声喊,那个叫“张雪”的女销售,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身体猛地一颤。她赶紧低下头,快步走了过来。
她走到高远面前,脸上挤出了一个职业化的、却无比僵硬和卑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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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女士,你们好。我是置业顾问张雪,很高兴为你们服务。请问,是想了解我们的大平层,还是联排别墅?”
高远在听到“张雪”这个名字的时候,身体就像被瞬间冰冻住了一样,猛地僵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
眼前的女人,大概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廉价的职业套装,肩膀那里还起了球。脸上化着很浓的妆,但厚厚的粉底,也掩盖不住她眼角的鱼尾纹,和那满脸的疲惫与憔悴。那双曾经像星星一样亮,充满着神采和欲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过后,特有的麻木和卑微。
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太多风霜的痕迹。
可是,那张脸的轮廓,那种说话时习惯性轻微撇嘴的动作。
高远就是化成灰,都认得。
她竟然,真的是张雪。那个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卷走他全部希望,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人。
而张雪,显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气质沉稳,两鬓微霜,穿着普通但眼神深邃的中年男人,就是十五年前那个被她像垃圾一样抛弃的、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需要她去讨好,去说服的,普通的客户。
她开始用她那套背得滚瓜烂熟,却毫无感情的话术,滔滔不绝地,向高远和林曦介绍着别墅的各种优点。从地段讲到风水,从意大利进口的大理石讲到德国工艺的门窗,从顶级会所讲到贵族学校。她的嘴巴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不停地说着,口干舌燥。
高远全程面无表情。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张雪问他的时候,偶尔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像一个真正挑剔,又深不可测的客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个月的月底,马上就要到了。张雪这个月的业绩,还是一个刺眼的“零”。如果她今天再签不下一单,那按照公司的规定,她就要被立刻辞退。眼前这对看起来普普通通,却耐心听她讲了半个多小时的客户,成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眼看着高远始终不为所动,在她介绍完最后一栋楼王别墅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再考虑考虑”,然后就要转身离开。张雪内心的那根弦,终于,彻底地,崩断了。
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冲上前去,张开双臂,拦住了高远一家的去路。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先生,大哥!求求您了,您就买我们这儿吧!这里的房子真的是全市最好的!我……我再给您申请一个最大的折扣!您要是今天能定下来,我……我再自己掏钱,送您全套的家电!您就当是帮帮我,可怜可怜我,签了这单吧!我这个月要是再开不了单,我……我就真的要被开除了!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啊!”
高远看着她,依旧没有说话。他那深邃的眼神里,看不出是怜悯,还是嘲讽。
旁边的林曦,看到这个女销售这个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她轻轻地拉了拉高远的衣角,低声说:“要不算了吧,咱们去别处看看。”
就在这时,那个销售经理又扭着腰走了过来。她看着张雪这副纠缠客户的样子,脸上立刻挂满了嫌恶。她指着张雪,用一种尖利刻薄的声音厉声喝道:“张雪!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签不了单就滚到门口去发传单!别在这儿纠缠客户,给我们公司丢人现眼!”
这句尖酸刻薄的呵斥,成了压垮张雪的最后一根稻- 草。
她看了一眼盛气凌人的经理,又转过头,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高远,这个可能是她最后希望的男人。
然后,在整个售楼中心所有销售和客户,那几十双震惊的、错愕的、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高远,都始料未及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