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你小子把我叫出来,就为了看你抽烟啊?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咋了?” 赵雷用胳膊肘捣了捣陈东,递给他一瓶啤酒。
陈东没接,狠狠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烦躁:“我妈,又给我安排相亲了。”
赵雷“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多大点事儿,你妈不一直这样嘛。再说了,去看看呗,万一是个大美女呢?”
“美不美女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快不是我自己的了。” 陈东拿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她说这次这个是她老战友的女儿,知根知底,人品相貌都是挺好的,非逼着我去。还说,要是这次再搞砸了,就打断我的腿,把我锁在家里。”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灯火阑珊的县城,声音低沉下来,“阿雷,你说,我是不是该走了?”
01
1997年的夏天,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燥热的黏腻感,就像陈东此刻的心情。
他家在青溪镇,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镇子,日子过得波澜不驚。
父亲陈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一天到晚锯子刨子不离手,话不多,抽烟倒是很凶。家里真正的主心骨,是母亲张桂芬。
张桂芬年轻时当过兵,嗓门大,性子急,做事雷厉风行,在家里说一不二。陈东从小到大,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甚至每天吃几碗饭,都得按着她的规矩来。
高中毕业后,陈东想去南方闯一闯,学点技术,被张桂芬一票否决。她托关系把陈东塞进了镇上的棉纺厂当了个学徒,用她的话说,就是“铁饭碗虽然没那么铁了,但总比在外面风吹雨打强”。
陈东心里憋屈,但在母亲面前,他那点反抗的小火苗,总是在第一时间被“啪”地一下拍灭。
他今年二十一了,在张桂芬眼里,已经到了“再不结婚就没人要”的年纪。于是,给他安排相亲,成了张桂芬同志现阶段最重要的革命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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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子,赶紧把这身油腻腻的工服换了,穿我给你买的那件白衬衫。” 晚饭刚过,张桂芬就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崭新的衬衫,不由分说地往陈东身上比划。
陈东正拿着一本机械杂志看得入神,闻言头也不抬:“妈,我不去。我跟厂里师傅约好了,今晚去他家研究个新零件。”
“研究零件?研究零件能给你研究出个媳妇来?” 张桂芬把衬衫往他怀里一扔,叉着腰,嗓门瞬间拔高了八度。
“我告诉你陈东,今天这亲你必须去!这姑娘叫林月,她爸是我当兵时候的老战友,人家可是高中老师,多有文化!”
“姑娘本人在县里读了卫校,马上就要分到镇卫生院了,长得那叫一个水灵!这么好的条件,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给我挑三拣四?”
“我不认识她,没感情,怎么结婚?” 陈东放下杂志,试图跟母亲讲道理。
“感情?感情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你爸跟我结婚前,也就见过两面,这不也过了一辈子!我告诉你,过日子,人品和家底才是最重要的!父母看准的人,错不了!”
张桂芬大手一挥,直接下了最后通牒,“我已经跟你林叔叔家说好了,八点在镇上那个新开的茶楼见面。你要是敢不去,我就让你爸把你的腿打折,看你还怎么往外跑!”
一旁的陈建国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抬眼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老婆,最终还是选择低下头,继续跟他的烟杆作伴。在这个家里,他早就习惯了沉默。
陈东看着母亲不容置喙的表情,再看看父亲那副逆来受顺的样子,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今晚这趟“鸿门宴”,他是非去不可了。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接过那件白得晃眼的衬衫,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他感觉自己不像去相亲,更像是要去奔赴一个早已被安排好的刑场,亲手埋葬自己的人生。
02
青溪镇唯一的茶楼,是去年才开的,装修得古色古香,是镇上年轻人谈情说爱的时髦去处。
陈东跟着张桂芬走进去的时候,感觉浑身不自在,那件崭新的白衬衫套在身上,像是借来的一样,勒得他透不过气。
靠窗的卡座里,已经坐了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年轻女孩。张桂芬脸上立刻堆满了笑,热情地迎了上去:“哎呀,老林,嫂子,让你们久等了!”
“桂芬,不晚不晚,我们也是刚到。” 被称作老林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正是林月的父亲林文远。他身边的妻子王秀兰也笑着打招呼,目光则不停地在陈东身上打量。
陈东硬着邦邦地喊了声:“林叔叔,王阿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孩身上。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皮肤很白,侧脸的轮廓很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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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女孩微微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陈东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张很干净秀气的脸,眼睛很大,像一汪清澈的潭水,只是潭水深处,似乎也藏着和他一样的无奈和拘谨。她就是林月。
“小月,快叫人啊,这是你张阿姨和陈东哥。” 王秀兰碰了碰女儿的胳膊。
林月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哼哼:“张阿姨好,陈东哥好。”
大人们热情地聊了起来,从当年的部队生活,聊到如今的工作单位,再聊到镇上的鸡毛蒜皮。
陈东和林月像两个木偶,被安排着坐在一起,谁也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只有茶杯里飘出的茉莉花香,试图缓和这凝固的气氛。
“陈东啊,听说你在棉纺厂当学徒?年轻人,学门技术好啊,踏实。” 林文远扶了扶眼镜,主动开启了话题。
“嗯,随便混混。” 陈东闷声回答,他讨厌别人问起他的工作,那不是他想要的,只是他母亲认为好的。
气氛又一次冷了下来。张桂芬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然后满脸堆笑地对林月说:“小月啊,你别看我们家陈东闷,其实是个热心肠。他就是见到生人有点害羞。你们年轻人多聊聊,有共同语言。”
王秀兰也赶紧推女儿:“是啊小月,你平时不也挺爱看书的嘛,问问陈东哥喜欢看什么书。”
林月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陳東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小声问:“你……你喜欢看书吗?”
“看一些机械方面的杂志。” 陈东的回答依旧简短。
他看到林月的肩膀垮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鼓足了勇气,又问:“那你……喜欢这个镇子吗?”
这个问题让陈东愣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林月,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迷茫,有不甘,还有一丝……渴望?
他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不喜欢。太小了,一眼就能望到头。”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林月的眼睛亮了一下,仿佛找到了知音。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旁边的王秀兰已经笑着打断了他们:“哎呀,这俩孩子,聊什么呢,这么投机。我看啊,他们俩挺有缘分的。”
张桂芬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嘛!我看就这么定下来最好!”
陈东和林月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陈东感觉有些不一样了。他从对面这个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只和他一样,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03
那次尴尬的相亲之后,陈东本以为事情会暂时告一段落,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张桂芬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单方面宣布,陈东和林月“处上了”。
她开始以惊人的热情和效率,推进着这门她一手包办的亲事。今天炖了只鸡,让陈东给林家送去;明天扯了新布料,非要拉着陈东去林家,说是让未来的儿媳妇做身新衣服。
陈东起初还激烈反抗,但每次都被张桂芬用“你是不是想让我死不瞑目”这样的话给堵了回去。
“妈,你能不能别这样?我们才见了一面,八字还没一撇呢!” 陈东看着母亲打包好的东西,忍无可忍。
“什么叫八字没一撇?我看你们俩的八字合得很!” 张桂芬把一个网兜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几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你林叔叔和王阿姨对你都满意得很,小月那姑娘我也看出来了,对你有意思。你们年轻人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我这个当妈的,就得在后面推一把!”
“谁说她对我有意思了?她从头到尾就没跟我说几句话!” 陈东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话少才好!话少的姑娘本分、顾家!你懂什么!” 张桂芬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去!别磨蹭,去到人家家里,嘴甜一点,多帮着干点活。”
陈东被推搡着出了门,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他不想去,可他知道,他要是不去,回家后又是一场天翻地覆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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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着东西,磨磨蹭蹭地往林家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让他意外的是,开门的正好是林月。她看到陈东,也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我妈让我送来的。” 陈东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语气生硬。
“……谢谢。进来坐吧。” 林月侧身让他进屋。
林文远和王秀兰都不在家,屋子里很安静。林月给他倒了杯水,两人又一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个……上次你说,不喜欢这里。” 最终,还是林月先开了口,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比上次在茶楼要鎮定一些。
陈东“嗯”了一声。
“我也不喜欢。” 林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报卫校,就是想毕业后能分到市里或者省里的医院,可我妈托了关系,非要把我弄回镇卫生院。她说,女孩子家,离家近才好。”
陈东的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孩,第一次觉得,她不再是一个模糊的“相亲对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他一样,被“为你好”三个字捆住了手脚的人。
“我想去南方看看。” 陈东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朋友在那边,说工厂里机会很多,能学到真本事。”
“南方……” 林月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向往,“我听说那里的城市很大,很繁华。”
“是啊,肯定比这个镇子大多了。”
那天下午,他们聊了很多。聊各自的梦想,聊对未来的憧憬,聊对这种包办婚姻的厌恶。
陈东发现,林月其实不是一个沉闷的人,她只是习惯了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
他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囚犯,突然发现了对方的存在,虽然依旧被困,但至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矛盾,也在这种短暂的共鸣中,悄然埋下了更深的种子。因为他们都清楚,这份短暂的理解,根本无法撼动他们父母那根深蒂固的观念。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04
风暴比陈东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他和林月的那次“私下”聊天,不知怎么就被双方父母知道了。在他们眼里,这非但不是反抗的信号,反而是“感情升温”的铁证。
于是,在一个周末,张桂芬和王秀兰兴高采烈地凑在一起,决定把订婚的事情提上日程。
地点还是在陈东家。林文远夫妇带着林月,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上了门。张桂芬喜笑颜开,陈建国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脸,拿出珍藏的好酒招待。
饭桌上,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亲家,我看这两个孩子也处得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把他们的事定下来了?” 张桂芬喝了点酒,脸颊泛红,说话也更加直接。
王秀兰连忙点头:“是啊是啊,我们家小月都听我们的。我看就挑个好日子,先把婚订了,等小月一到卫生院报到,稳定下来,就可以准备结婚了。”
“我看行!下个月初八就是个好日子!”
“好!那就这么定了!”
两个母亲你一言我一语,三下五除二就把陈东和林月的终身大事给敲定了。自始至终,没有人问过他们两个当事人的意见。
陈东的脸一寸寸地沉了下去,手里的筷子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他看着对面同样脸色发白的林月,从她颤抖的睫毛里,他看到了恐惧和绝望。
一股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怒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我不同意!”
三个字,像一颗炸雷,瞬间让喧闹的饭桌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东身上。
张桂芬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儿子:“陈东,你……你说什么胡话!”
“我说我不同意!” 陈东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的人生凭什么要你们来安排?我不想订婚,更不想结婚!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小镇上,守着一个破工厂过完一辈子!”
“你,你这个逆子!” 张桂芬气得浑身发抖,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陈东的鼻子骂道,“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给你铺好路,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今天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那就别认!” 陈东也豁出去了,他红着眼睛吼道,“我早就受够了!从上学到工作,什么事都得听你的!现在连我跟谁结婚都要你来决定!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你根本不关心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好!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我会害你吗?”
“你这不是为我好,你这是在控制我!”
“反了!反了!真是翻了天了!” 张桂芬气得嘴唇发紫,抄起桌上的一个酒杯就朝陈东砸了过去。
陈东没躲,酒杯“砰”的一声砸在他脚边,碎了一地。林文远夫妇和林月都吓得站了起来,王秀兰赶紧拉住还要动手的张桂芬,场面乱作一团。
“够了!” 一直沉默的陈建国突然怒吼一声,把所有人都镇住了。他站起来,通红的眼睛瞪着陈东,“给你妈道歉!”
陈东看着父亲,这个一辈子都活在母亲强势阴影下的男人,此刻却把所有的威严都用在了自己儿子身上。他的心,彻底凉了。
他没有道歉,而是转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几件衣服塞进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又从床底的铁盒子里拿出自己攒了两年多的三百多块钱。
他听着外面母亲的哭骂声,父亲的呵斥声,还有林家人的劝解声,感觉这个家,这个镇子,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让他无法呼吸。
他拉开窗户,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只有一个念头:逃,必须马上逃走!
他从窗户翻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朝着镇外的公路跑去。身后,那个他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家,在震耳欲聋的争吵声中,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05
南下的火车又闷又挤,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陈东缩在硬座的角落里,心里却异常平静。
他逃出来了,虽然前路茫茫,但至少,他自由了。
他的目的地是广城,一座只在电视和朋友口中听说过的繁华都市。他的发小赵雷去年就去了那里,在信里把广城描述成一个遍地是黄金的人间天堂。
陈东身上只有三百多块钱,他不知道这些钱能撑多久,但他相信,只要自己肯吃苦,总能找到一条活路。
火车咣当了两天一夜,终于抵达了广城。当陈东背着帆布包走出火车站,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
这座城市的巨大和喧嚣,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渺小。
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按照赵雷信里的地址找过去,却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工地。他想找个电话亭联系赵雷,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记下赵雷的传呼机号码。
他就像一叶孤舟,瞬间在茫茫人海中断了所有的航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陈东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他住最便宜的招待所,每天只敢吃两个馒头。
白天,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工业区里乱窜,看到招工的牌子就进去问。但人家要么嫌他没技术,要么嫌他没学历,要么干脆就是骗人的中介。
眼看着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陈东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家名叫“腾飞电子厂”的工厂招普工,不要求学历和技术,只要手脚麻利就行。陈东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挤了进去。
经过简单的面试和登记,他终于拿到了一份工作。
第二天,陈东和其他几十个新来的员工一起,换上了蓝色的工服,站在嘈杂的车间里,等待着分配任务。车间里机器轰鸣,流水线上的工人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快得像一架架精密的机器。
一个穿着红色工服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干练地盘在脑后,表情严肃。人事部的主管介绍说,这是他们流水线的组长。
“你们好,我是你们的组长。我姓林。从今天起,你们就归我管。” 她的声音清脆,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扫视了一圈这群有些不知所措的新人,目光在人群中移动。
陈东低着头,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干下去,赚钱,然后学一门真正的技术。
突然,那个林组长的目光停住了,就停在了他的身上。
陈东感觉到那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他从里到外照了个通透。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当看清那个组长的脸时,陈东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周围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
他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像铜铃,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