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民,你快看!是红星机械厂的录用通知!我被录用了!是正式工!”
1983年的一个傍晚,陈建民兴奋地冲进低矮的小平房里,挥舞着手里那张盖着红章的单薄纸张,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正在给儿子缝补衣服的妻子张兰猛地抬起头,一把抢过通知书,仔仔细細地看了三遍,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
“太好了!太好了!” 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是国营大厂!铁饭碗啊!这下,咱们家的日子有盼头了!咱们儿子东东的未来,也有着落了!”
那天晚上,张兰破天荒地割了半斤肉,炒了四个菜,一家三口围着小小的饭桌,吃得比过年还香。
陈建民看着妻子和儿子脸上的笑容,端起酒杯,豪情万丈地说:“老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凭我这身技术,早晚能在厂里当上八级工!”
01
时间来到1993年。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皱了国营红星机械厂这池春水。
厂子里的标语,从“抓革命,促生产”变成了“转换经营机制,走向市场经济”。老工人们还没完全弄懂这些新词的意思,但他们能感觉到,厂里的风气,变了。
陈建民,如今是厂里机修车间的一名老师傅,快四十岁的人了。他还是老样子,不爱说话,不会来事,一门心思都扑在那几台从德国进口的老旧机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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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台机床是厂里的宝贝疙瘩,也是陈建民的“老伙计”。当年刚进厂时,他就跟着第一代老师傅,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这些机器。如今,老师傅们都退休了,图纸也找不全了,全厂上下,只有他一个人,能单凭耳朵听,就能判断出是哪个轴承缺了油,哪个齿轮该更换了。
车间里的年轻工人,都服他这手绝活,私下里都叫他“陈一刀”,意思是手到病除,没有他修不好的机器。
可技术好,不代表日子就好过。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物价一天天往上涨,他那点死工资,应付一家三口的开销,开始变得捉襟见肘。
“他爸,今天去买菜,猪肉又涨了两毛。” 晚上,妻子张兰一边记着账,一边发愁,“下个月东东开学,又要交学杂费。你看咱家这……”
“我知道。” 陈建民闷着头吃饭,从碗里夹起一块肉,放进儿子碗里,“放心吧,厂里最近接了个大单子,这个月奖金肯定少不了。”
张兰看着丈夫两鬓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和那双因为常年接触机油而变得粗糙黝黑的手,心疼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这个家,全靠他一个人撑着。只要他在厂里安安稳稳的,日子再紧巴,也总能过下去。
那时的他们,还天真地以为,技术,就是国营厂工人最硬的腰杆。
02
打破这份安稳的,是新上任的厂长,李卫国。
李卫国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据说上面有人,是从市里直接空降下来的。他一来,就烧了三把火:抓考勤,降成本,搞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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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顿时怨声载道,但大家也只敢在私底下发发牢骚。
陈建民对这些不感兴趣,他觉得,不管谁当厂长,总得生产吧?只要生产,就离不开他手底下这几台机器。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李厂长上任的第二个月,就从外面招进来一个年轻人,叫李伟,安排进了机修车间,说是厂长的远房亲戚,让他来跟着老师傅们“学习学习”。
这个李伟,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抹得油光锃亮,穿着一身时髦的夹克衫,看人的时候,下巴总是抬得高高的,跟车间里朴实的工人们格格不入。
“陈师傅,以后我侄子就跟着你了,你可得多带带他。” 李厂长亲自把李伟领到陈建民面前,话是说得客气,但语气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陈建民还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可这个李伟,哪里是来学习的。他每天上班,就是揣着手在车间里溜达,要么就是凑到年轻女工身边说笑。让他干点活,他不是嫌脏就是嫌累。
陈建民让他学着看图纸,他说头疼。让他学着听机器声音,他说那是噪音。
“陈师傅,我说你累不累啊?” 李伟靠在一台机床旁,嘴里叼着烟,吊儿郎当地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这些破铜烂铁。我叔说了,等时机成熟了,就把这些老古董全卖了,换最新的生产线,到时候都是电脑操作,哪还用得着你们这些老师傅。”
这话,像一根针,扎进了陈建民的心里。
车间里退休的老主任王师傅听了,气得直摇头,他把陈建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建民,你可得留个心眼。我看这个李厂长,来者不善。他这是想把咱们这些懂技术的老家伙,一个个都挤兑走啊。”
陈建民沉默着,看着那台他亲手保养了十年的机床,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不安。
03
矛盾的第一次爆发,来得很快。
那天下午,车间正在赶一批出口的零件,对精度要求非常高。陈建民负责的那台老机床,虽然旧,但精度是全厂最高的。
轮到李伟上机操作的时候,陈建民像往常一样,在旁边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一遍操作规程。
“这活儿急,你操作的时候慢一点,稳一点,特别是进刀的时候,千万不能急。”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李伟不耐烦地摆摆手,一把将陈建民推开,“不就跟开车挂挡一样嘛,我懂。”
结果,他刚操作了不到十分钟,就因为操作失误,导致刀具直接崩断,一个价值几百块的零件当场报废。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钱。
车间主任闻讯赶来,脸都气绿了。
李伟一看闯了祸,眼珠子一转,立刻指着机床大声嚷嚷起来:“不赖我!是这破机器不行!干着干着自己就卡住了!肯定是平时保养没做到位!”
说着,他还挑衅地看了一眼陈建民。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人敢出声。
陈建民气得浑身发抖,他上前一步,沉声说:“机器每天我都检查,不可能有问题。明明是你操作不当,急于求成!”
“你血口喷人!” 李伟立刻跳了起来,“你说我操作不当,你有什么证据?我看就是你嫉妒我年轻,故意使坏!”
就在这时,李厂长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报废的零件,听了李伟添油加醋的“汇报”,然后把脸转向陈建民,语气冰冷地说:
“陈建民,你是老师傅了,怎么还这么不负责任?机器的日常维护,是你的首要工作!出了这么大的生产事故,你难辞其咎!”
陈建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争辩,想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厂长,不是……”
“不是什么?” 李厂长一挥手,打断了他,“这个月奖金,你扣一半。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明天交到我办公室来!”
说完,他看都不再看陈建民一眼,领着李伟就走了。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陈建民。
陈建民站在原地,看着李伟远去的得意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他明白了,在这个厂里,技术,已经不再是道理了。权力,才是。
04
那次事件之后,李伟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他仗着自己是厂长的亲戚,在车间里颐指气使,几乎把所有脏活累活都推给了陈建民。
陈建民都忍了。为了老婆孩子,为了这份工作,他只能把委屈和愤怒,都咽进肚子里。
然而,一味地退让,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欺压。
一个月后,厂里那条最重要的生产线,因为一个核心部件老化,突然停摆了。这个部件是整台机器的心脏,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停产,厂里每天都要损失数万元。
厂里所有的技术员都围着机器愁眉不展,连外面请来的专家都束手无策。因为这台机器实在太老了,国内根本找不到替换的零件。
就在李厂长急得焦头烂额,差点就要向上级汇报停产的时候,退休的王主任找到了他。
“厂长,这事,怕是只有一个人能解决。”
“谁?”
“陈建民。”
李厂长脸色很难看,但为了生产,他还是不得不亲自把陈建民请了过去。
陈建民看着那台“罢工”的机器,什么也没说,只是围着机器转了三圈,然后就要了一套工具,一头扎进了机器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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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两天两夜,他没合眼,吃住都在车间。饿了就啃几口张兰送来的馒头,困了就在机器旁边的硬纸板上眯一会儿。
第三天早上,当他满身油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机器底下钻出来,对满眼血丝的李厂长说出“好了”两个字时,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机器重新发出了轰鸣,生产线恢复了运转。
李厂长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他当着众人的面,拍了拍陈建民的肩膀,说了几句“好样的”、“厂里不会亏待你”的场面话。
陈建民以为,自己凭着这手真本事,总算是挽回了一点尊严。
可他万万没想到,一场更大的阴谋,正在等着他。
就在生产恢复的第二天,李伟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也能干”,非要抢着去操作那台刚刚修好的机器。
结果,他又一次因为操作失误,强行给机器加载了过高的功率。只听“嘎吱”一声巨响,刚刚修复的核心部件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负荷,瞬间碎裂!飞溅的金属零件打坏了旁边的电路,火花四溅,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幸亏工人们扑救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但那台机器,算是彻底报废了。
这一次,李厂长没有再给陈建民任何辩解的机会。
他直接召开全厂大会,当着所有工人的面,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陈建民的身上。
“陈建民!你身为厂里的老技术员,在维修重要设备时,存在严重的疏忽和失职!不仅没有彻底解决问题,还留下了巨大的安全隐患!最终导致设备报废,给国家财产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
李厂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喇叭,回荡在工厂的每一个角落,也像一把把尖刀,刺进陈建民的心里。
“我……我没有!是李伟他……” 陈建民想站起来反驳。
“住口!” 李厂长厉声喝道,“事实具在,还想狡辩!经厂委会研究决定,对你,陈建民,作出开除处理!立即执行!”
整个会场,一片死寂。
陈建民愣在原地,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明明是功臣,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罪人?
05
被开除的第二天,陈建民按照规定,去厂里的财务科结工资,办手续。
他像一个游魂,麻木地穿过熟悉的厂区,昔日热络的工友们,此刻都躲得远远的,偶尔投来同情的目光,却没人敢上前跟他说一句话。
财务科的会计,是个新来的小姑娘,她看了陈建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陈建民接过来,感觉不对,信封轻飘飘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他打开一看,是一张工资条,上面所有的项目,都被划掉了,只有最后一栏,“补偿金”,写着一个刺眼的数字:1元。
信封里,叮叮当当地掉出了一枚一元钱的硬币。
“这是……什么意思?” 陈建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李厂长的意思。” 小会计头也不抬地说,“他说,你给厂里造成的损失,把你这辈子工资都赔上都不够。这一块钱,是厂里发给你的‘补偿金’,让你记住这次教训。”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陈建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都涌上了头顶。他捏着那枚冰冷的硬币,手抖得不成样子。这是羞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他想冲进厂长办公室,跟李卫国拼命。可他看了一眼窗外,想到了家里的妻子和儿子,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捏着那枚硬币,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步一步,走出了财务科,走出了车间,走向那个他奉献了十年青春的工厂大门。
门外,正是下班的时间,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看到他,都像躲瘟神一样,绕道而行。
陈建民站在门口,看着“红星机械厂”那几个已经有些斑驳的大字,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的人生,好像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家里的顶梁柱,断了。
就在他失魂落魄,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三辆锃亮的三厢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在1993年,这种车,普通人只在电视上见过。那是“红旗”,是只有大领导才能坐的车。
工人们都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张望着,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大驾光临。
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中间那辆红旗车的车门开了。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干部模样的人,快步走了下来。
他环顾四周,当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陈建民身上时,眼神瞬间就亮了,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
他几步冲到陈建民面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终于!终于找到您了!我们找了您整整十五年啊!”
陈建民彻底懵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用塑料膜封好的、已经严重泛黄的老旧照片。
他将照片递到陈建民眼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敬意,声音颤抖地问:
“您还认得这个吗?”
陈建民低下头,看向那张照片。只看了一眼,他整个人当场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