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右为尊”向来被视为两汉礼制之通例,史不绝书:朝班则右丞相位次在左丞相之上,贬谪则称“左迁”,选官则号“右职”,乃至成语“无出其右”皆由此出。
然若细考两汉军制,则四方将军班次赫然以“前、左、右、后”为序,左将军位在右将军之上,似与“尊右”之制相悖。
此一“礼”一“兵”左右异位之现象,既非史官笔误,亦非后人传抄之讹,而实映射出两汉帝室“因事设职、以能定秩”之实用精神,以及军功爵制与礼仪秩序互动之深层脉络。
一、礼制之维:两汉“尚右”传统考述
1. 官制层面
西汉初期官爵多承秦制,而秦人尚右,故“右庶长”高于“左庶长”,“右更”优于“左更”。
汉高帝刘邦入关,即以“右丞相”为百僚之长;文帝即位,陈平让周勃居右,亦以示尊崇。
![]()
东汉虽省丞相,而“三公”班次仍以“太尉—司徒—司空”为序,太尉旧称“大司马”,位在“大司徒”之右,其尚右之意犹存。
2. 语义层面
“右”由方位词衍生褒义,“左”则渐带贬色。丙吉临终荐贤,称杜延年等“皆在臣右”;“右贤左戚”一词,亦以右为尚。
社会称谓中,“豪右”指高门,“闾左”指编户齐民,贵贱判然。
3. 礼俗层面
《仪礼·乡饮酒》云:“主人降席,立于右。”郑玄注:“右,阳位也。”汉代画像石、墓室壁画中,尊者皆在右厢;甚至车驾出行,御者居左,乘者居右,以示“虚左”敬宾。
可见“尚右”已渗透日常仪节,成为社会共识。
二、军制之维:四方将军班序与“尊左”之实证
1. 班序之明文
《后汉书·百官志》录“四方将军”位次:前将军最尊,次左将军,次右将军,后将军殿后。
![]()
其官品同列“中二千石”,而朝会、拜表、奏事之先后,必依此次第。
2. 拜除之实例
汉武帝元朔六年,以卫青为大将军,同时拜公孙贺为左将军、李息为右将军,班序已分;元狩四年,霍去病出代郡,以李敢为左将军在前,路博德为右将军在后,史臣特书“左将军先出”,明其权重。
东汉安帝永初三年,诏“使左将军邓骘屯汉阳,右将军冯绲屯扶风”,亦先左后右。
3. 爵赏之差异
军功赐爵,左将军所得往往优于右将军。
宣帝本始二年,匈奴之役,左将军辛武贤以功封营平侯,食邑二千户;右将军许延寿仅增邑千户,未列侯班。
此虽系个案,然可窥朝廷品第军功之微妙。
三、冲突之释:军职“尊左”之所以然
1. 战术—地理之因
汉军面北制匈奴,常自代、云中、朔方三路出师。
地理上,左路(东道)地近单于庭,水草丰饶,易获首功;右路(西道)多沙碛,行师艰远。
故统帅例以宿将主左,偏裨辅右,久而久之,“左主右副”遂成惯例。
2. 军功爵制之激励
汉武帝以后,军功爵复盛,“斩捕首虏”以差次受爵。
左路兵易遇敌,立功机会倍于右路;若仍拘“右尊”旧义,则必抑功臣而沮士气。
朝廷为鼓舞将士,特于军职中“虚左”崇位,使勇锐者先得旌赏,此与礼制之“右”并行而不相悖。
3. 胡俗影响之可能
匈奴“尚左”,其单于居东方左地,以左贤王为储君。
汉廷为对敌之便,亦习其称呼,故表奏、檄文皆称“左部”“右部”。
汉军既以“左部”当敌之主力,则“左将军”自然位崇,此亦文化互动之副产品。
4. 制度分层之逻辑
两汉官制素有“文职尚右、军职尚功”之分层:文职以礼序尊,故右丞相尊;军职以功序尊,故左将军尊。
![]()
二者各守其域,不相侵越,正体现“因事设职”之灵活性。若混为一谈,则礼与兵皆失其当。
四、观念之维:史家叙事与后世认知
1. 史臣书法
班固叙李广、卫青诸传,凡言“左将军”必先书,“右将军”辄后之,虽同在一句,而先后不紊。范晔《后汉书》亦同此例,是史家已默认军职“尊左”之制。
2. 文学折射
《汉书·艺文志》录《军礼司马法》,今虽残阙,然辑本有“军尚左,卒尚右”之语,可见兵家自有一套方位尊卑观,与儒生礼学并行。
3. 后世沿革
魏晋以下,军职渐紊,然“左将军”名号犹重。
蜀汉以刘备曾居左将军,故举国相承,左高于右;吴、魏则循汉旧,亦先左后右。
直至南朝宋,始复“右”居左上,而“四方将军”之制亦废。
故两汉军职“尊左”实为特定历史条件下之产物,非可一概施于历代。
五、结论
综上所述,两汉“以右为尊”与“左将军高于右将军”并非矛盾,而是同一制度体系内“礼”“兵”分途之结果:
——在朝仪、官爵、社会语义层面,“右”为阳、为尊、为褒,乃国家意识形态之核心;
——在行军、爵赏、战术分工层面,“左”为锋、为功、为勇,乃军功爵制之支点。
二者各守其界,相辅相成,共同维系了“文治—武功”双轨并行之帝国秩序。
左将军之所以高于右将军,非对礼制之背离,而是对战争实践之积极回应;其背后所体现的,正是两汉政制“因事立名、以能定位”之宏阔气象。
今日回望,不仅可补“尚右”论之偏,亦可窥见古典国家治理中“礼”与“兵”互动互补之深远智慧。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