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夏天,辽宁铁岭的太阳毒得能晒裂地皮。我蹲在自家地头的田埂上,望着蔫头耷脑的玉米苗,感觉自己比它们还要提不起劲儿。作为孙家唯一的男娃,我刚经历了人生中第二次高考落榜,这事儿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连喘气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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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孙占林,1965年生,是家里的老疙瘩,上面四个姐姐把我惯得像个小祖宗。在那个连窝窝头都吃不饱的年代,我爹娘的心思简单又执拗:“砸锅卖铁也要把儿子供出去”。四个姐姐里,除了二姐读到初中,其他三个都只念完小学就回家帮衬农活,唯有我,一路读到高中毕业,成了村里少有的“高材生”。
爹娘的偏心明晃晃的。冬天里,姐姐们的手冻得裂着血口子搓玉米,我却能坐在炕头背课文,娘还会偷偷给我塞个烤红薯;春耕时,姐姐们跟着爹下地插秧,我留在家里温书,爹从地里回来,再累也会先问我“今天学得咋样”。全村人都知道,孙家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我身上,盼着我能考上大学,成为第一个跳出农门的“金凤凰”。
可我偏偏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小学初中还能混个中等偏上,一上高中,数理化就像拦路虎,怎么都啃不动。1982年第一次高考,我不出意外地落榜了。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小柴房里,听着外面娘的哭声和爹的叹气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复读!”爹把烟袋锅往炕沿上一磕,声音斩钉截铁,“咱再拼一年,我就不信我儿子没这个命!”为了凑我的复读费和住宿费,爹揣着两个干硬的玉米面饼子,挨家挨户去借钱。全村一百七十多户人家,他跑了个遍,有的人家给三块五块,有的人家实在拿不出,就塞几个鸡蛋让他换钱。娘则把姐姐们攒的嫁妆钱都翻了出来,那是用碎布拼贴的鞋面,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本来要换钱给姐姐们做新嫁衣。
复读的一年,我拼尽了全力。每天凌晨四点,天还黑着就摸黑去学校自习室,借着煤油灯的光背单词;晚上十二点,管理员催着锁门,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最难熬的是冬天,自习室没有暖气,我的手冻得握不住笔,就把双手拢在嘴边哈气,实在不行就跑到院子里跑步取暖。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占林,再加把劲,普通大学稳了!”这句话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把“志在必得”四个字写在课本扉页,每天看上十几遍。
1983年七月七日,高考的日子到了。爹娘站在大门口送我,娘的眼圈红红的,往我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爹则拍着我的后背,只说了一句“别慌”。我走出三百多米,回头望去,两个身影还戳在原地,像两尊雕塑。那一刻,我鼻子发酸,心里沉甸甸的——我要是考不上,这一屁股债,不知道要还到猴年马月。
可命运偏偏开了个玩笑。考数学那天,我因为前一晚紧张得没睡好,脑子昏昏沉沉,最后几道大题愣是没做出来。成绩出来时,我比录取线差了十二分,再次落榜。这个结果像晴天霹雳,把我劈得晕头转向。我躺在床上一病不起,十天瘦了二十多斤,颧骨都凸了出来。
后来我想通了,考不上就回家种地,总不能让爹娘养我一辈子。或许是泄愤,或许是自我惩罚,我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中午顶着日头除草,累得实在扛不住了,就躺在田埂上歇会儿。爹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不敢多劝,只能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姐姐们也轮流来田里帮我,可我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八月下旬,正是东北的雨季。那天下午,我去地里给玉米苗追肥,出门时还是闷热的阴天,没承想刚干活不到两个小时,天空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我赶紧脱下上衣,兜在头上往附近的瓜棚跑——那是村里许大爷种香瓜的棚子,平时没人看守,是躲雨的好地方。
瓜棚不大,也就两平米见方,用竹竿搭起架子,上面盖着塑料布。我一头扎进去,刚要喘口气,就听见“啊”的一声尖叫。借着外面闪电的光,我看见棚子角落里,一个女孩正慌慌张张地往身上套衣裳。我俩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都凝固了。
“对、对不起!”我吓得魂都飞了,转身就往外跑,任凭大雨浇透全身。刚站在雨里没一会儿,就听见棚子里传来女孩的声音:“你进来吧,雨太大了。”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低着头走了进去。这时候我才看清,女孩竟是我们村的村花许美娟,上学时她就坐在我前桌,扎着两个麻花辫,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许美娟学习比我好得多,可惜她爹娘重男轻女,觉得“女孩读书没用”,初中毕业后就逼她回了家。我以前总偷偷看她,觉得她像画里的人,可从来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此刻她站在我面前,脸涨得通红,眼睛里还带着水汽。
“我真不知道你在这儿,不是故意的。”我赶紧道歉,头埋得更低了。没等我说完,许美娟突然走上前,伸手在我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嘶——”我疼得叫出了声,没想到这姑娘看着柔弱,手劲儿这么大。她越拧越狠,嘴里还嘟囔着:“让你乱闯!让你看!”
我疼得直咧嘴,一个劲儿地求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拧了行不行?”等她停手时,我的胳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鼓起来好几个包。“你听着,今天这事儿要是敢传出去,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许美娟叉着腰,恶狠狠地威胁我,可我分明看见她的耳朵尖都红了。
瓜棚里没地方坐,许美娟坐在唯一的小板凳上,我只能蹲在门口,半边身子还露在雨里。我俩谁都没说话,只听见外面的雨声和雷声。过了大概半个钟头,雨停了,彩虹挂在天边。许美娟先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轻轻“哼”了一声。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刚走出没几步,就看见隔壁瓜棚里钻出来几个同村的大叔大婶。他们看着我和许美娟,眼神怪怪的,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要出事。
果然,没过三天,村里就炸开了锅。谣言越传越离谱,从“孙占林偷看许美娟换衣裳”,变成了“他俩在瓜棚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许美娟是个好面子的姑娘,听说后哭着跑到我家,一进门就瘫坐在地上,指着我的鼻子说:“孙占林,你毁了我的清白,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我慌了神,一个劲儿地道歉、安抚,可她哭得更凶了。娘在一旁急得直转圈,爹蹲在门口抽着烟,眉头拧成了疙瘩。我被她哭得没了耐心,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大不了我娶你!”
这句话一说出口,许美娟瞬间不哭了,愣愣地看着我。我也傻了——我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经过脑子。可话已经说出去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村里的人听说后,都起哄说“这事儿就该这样”,双方爹娘也觉得“生米煮成熟饭”,开始商量婚事。
1984年秋天,我用家里攒的钱和姐姐们凑的嫁妆,风风光光地把许美娟娶回了家。新婚之夜,许美娟靠在我怀里,红着脸说:“其实上学时我就喜欢你了,看你总熬夜学习,我还偷偷给你桌洞里塞过鸡蛋。”我愣住了,想起高中时桌洞里偶尔出现的煮鸡蛋,一直以为是哪个同学放错了。
“那天在瓜棚,我知道要下雨,特意等在那儿的。”许美娟小声说,“我听说你高考落榜了,心里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劝你,就想借着这事儿逼逼你。没想到你真说要娶我。”我恍然大悟,原来我早就掉进了她设下的“陷阱”里。看着她娇羞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捏了捏她的脸:“就算是陷阱,我也心甘情愿跳进来。”
婚后的日子,过得比蜜还甜。许美娟贤惠能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地里的活儿也样样精通。她知道我心里还惦记着读书,就鼓励我说:“考不上大学没关系,咱可以学别的本事。”在她的支持下,我去镇上的农技站学了蔬菜种植技术,回来后承包了村里的几亩地,种起了反季节蔬菜。
刚开始没经验,菜苗死了一大半,我急得满嘴燎泡。许美娟没埋怨我,陪着我去农技站请教老师,晚上一起查资料,还帮我去县城跑销路。慢慢地,我的蔬菜大棚越做越大,不仅还清了当年的债,还盖起了砖瓦房,给爹娘买了新衣裳。
后来我们有了一儿一女,孩子们都像许美娟,聪明伶俐。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和许美娟都已两鬓斑白,可每次提起当年瓜棚里的事儿,她还会红着脸拧我胳膊,只是力道轻了很多。去年同学聚会,有人开玩笑问我:“占林,当年要是没撞见美娟,你现在会咋样?”
我看着身边正在给我剥橘子的许美娟,笑着说:“那我肯定还在地里瞎琢磨,哪能有现在的好日子。”高考落榜曾让我以为人生彻底完了,可没想到,一场大雨,一个瓜棚,一次“意外”的撞见,竟把我撞进了幸福里。
现在我常跟孩子们说:“人生哪有什么绝路,有时候转个弯,就是另一片天。就像我,虽然没考上大学,却娶到了最好的媳妇,这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每当这时,许美娟总会笑着瞪我一眼,眼里却满是温柔。我知道,这份从瓜棚里“撞”来的缘分,会陪着我们,一直走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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