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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北大教授、著名学者钱理群(1939年1月30-)的一次发言,来源新京报,特此分享。
“社会活动家”与“二道贩子”
王瑶先生在八十年代就跟我说,北大和中国的学术界现在出现了两类知识分子,一类知识分子是社会活动家型的学者,他们或者根本没有学问,只会公关,或者也有点学问,开始阶段还下点工夫,也取得一些成绩,然后就通过广泛的社会活动,竭力推销自己的东西以取得最大的经济回报和政治回报。一旦有了权,就充分利用现有的竞争机制竭力为自己获取最大利益,拉帮结派、排斥异己,压制才华高于自己的同事,特别是高于自己的年轻人,实际上成了学霸。这样的学术新贵,正有与时俱增的趋势。
另一种类型,王瑶先生称之为“二道贩子”,即向中国人贩卖西洋货,又向西洋人贩卖中国货,王先生说他们贩卖的还竟然都是一知半解的劣质产品。这其实就是当年鲁迅说的“西崽”,他们“倚徙于华洋之间,往来于主奴之界”,自己“懂洋话,近洋人,所以高于群华人;但自己又系出皇帝,有古文明,深通华清,胜洋鬼子,所以也胜于势力高于华人的洋人,因此也更胜于还在洋人之下的群华人”,总而言之自我感觉极端良好。这样的西崽自然是以洋人为靠山的;但鲁迅又提醒我们注意,他们“都是国粹家”。这非常深刻,可谓一语中的:今天的西崽也是时时把“中国特色”挂在嘴边的。
值得注意的是,王先生在80年代概括出这两种类型知识分子,但那时他们还处在萌芽状态,还在形成过程中,并不占主导地位。八十年代在北大占主导地位的是启蒙知识分子,九十年代以后占主导地位的是学院派知识分子。这两类知识分子,当然都有自己的弱点,但他们都是自有底线,精神底线、道德底线和学术底线的。
以这两类知识分子作为北大的主导,北大不会出太大的问题。但是现在发生一个很大的变化,这对未来北大的走向将起决定性的作用。如果北大精致的高智商的利己主义者的教授,培养出的是一批又一批的精致的高智商的利己主义的学生,那北大就真正的堕落了。
北大之忧,主要就忧在这里。
创建“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
我们再来讨论“国际化”的目标。
2003年就已经提出了这样的目标,当时叫“与国际学术接轨”。我在文章里就指出,这就是要“以中国学术的西方化和美国化”为目标。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当时就有人提出“采取英语教学是学校体制完全跟国际接轨,实现国际化、现代化管理的必要条件”这样的高论,我在文章里也表示了担忧:“如果我们的大学教育也要削弱母语教育,那就是真正的民族文化危机了”。
当然2014年重提国际化,也有新的背景,就是前面说的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经济体。因此,从表面上看,今天提出中国学,强调中国“主体性”,似乎是对前面说的美国化倾向的一个纠正,校方也是这样自辩的。但实际上它背后有两个问题:其一是很多朋友已经指出的,这还是隐含了一种生怕别人不承认自己的焦虑,为了要使西方肯定,就用西方的眼光来改造中国的学术,骨子里依然是“西方中心”。
其二,是我想补充的:西方的中国想象也是复杂的,除了希望用中国来证明西方优越性的西方中心论者之外,还有一种思路,特别是西方的左派,出于对西方文化的不满,对资本主义的不满,就把中国理想化,乌托邦化。这样的“主体性”还是建立在西方的“中国想象”基础之上,骨子里依然是“西方中心”,很难说是真正的主体性。这倒是很能说明2014年提出的“中国学”的内在矛盾和实质:它一面打着中国自信、中国主体性的旗号,一面却暗恋着西方,至少是不能摆脱西方主体性。
最根本的问题,还在“创建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这在2003年之前就提出了,不过在2003年那次改革里,是作为一个中心口号提出来的。我当时就对此提出了一系列的追问:“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其标准是什么?这里的‘世界’是什么概念?为什么要以世界一流作为目标?为什么还要提出具体的时间指标?”
听说2014年这一回提出的具体时间是2018年。那么,我就想提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究竟谁要世界第一流大学,而且如此迫不及待?”是我们学者要吗?是北大老师学生要吗?那么,“他们又想通过什么手段、什么途径来达到这个目标?这样做就一定能达到吗?”这背后又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什么是大学,大学是干什么的?”
创建世界一流大学背后的理念是一个赶超模式,我们落后了,要赶超先进国家,而且要用最短的时间来赶超。这个赶超模式就有问题。在我看来,经济上是有先进落后的,教育上也不是完全没有先进落后的问题,譬如说你教育的发展规模如何,受教育的人数比例如何,这些是有可比性;但从根本上说,就很难有什么先进落后,你就能够说西方教育先进、中国教育落后,西方文化先进、中国文化落后吗?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
这里有一个文化与教育的民族性问题:不同民族文化与教育之间,是不能区分优劣的。也不存在所谓落后向先进单向赶超的问题,只是互相影响、互相制约、互相吸收、互相吸纳的问题。正是在这样的各自独立发展,又相互吸收、交流过程中,各民族的文化、教育都对世界文化、教育做出独特贡献。因此,创建“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是应该质疑的,也许“创建一流大学”的目标更科学,更切合实际。如果你预设一个所谓世界的标准,在当下全球化背景下,就只能是美国标准。记得五十年代我上大学时,北大是以莫斯科大学作为标准的,因为那时认为苏联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国家;到了八九十年代北大就以哈佛大学为目标了。
如果以某个国家的大学(无论是五十年代的苏联,还是今天的美国)为目标,亦步亦趋,就必然失去教育的独立自主性与民族性、创造性;还会导致一个结果,就是把创建世界一流大学落实为硬件问题,规模越大,越豪华,就越具“世界性”,最后就变成一个投资问题:要创建世界一流大学吗?拿钱来!实际上就这么回事,这样,就必然导致“大楼有了,却没有大师”的结局。
在我看来,中国是一个大国,我们把北大办成一流大学,自然会产生世界影响;外国留学生在我们这里学习了中国文化,中国文化自身的魅力自然会对他们产生影响,就像我们学习了西方文化也会接受其影响一样,这是正常的文化、教育交流中的正常现象,完全没有必要将主动引导什么世界潮流作为我们的目标,我们对此应该保持高度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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