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郑洪涛捏着诊断书的手指微微发抖。
"晚期"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六十八年的人生。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结发妻子谢淑燕,而是城东那个小区里的沈明美。
四十二年了,他像精密的钟表匠,让两个家庭在平行的轨道上平稳运行。
他甚至已经为明美准备好了足够舒适的晚年,连葬礼用的墓地都选好了。
可现在,癌细胞正在啃噬他精心构建的一切。
郑洪涛深吸一口气,把诊断书折好塞进内兜,脸上恢复往日的从容。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淑燕还叮嘱他体检完早点回家喝汤。
那个永远温顺的女人,此刻应该正在厨房里守着那锅山药排骨汤。
她永远不会知道,丈夫这半生都在为她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想到这里,郑洪涛甚至生出几分悲壮的得意。
直到三天后,他无意中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才发现谢淑燕的毛线筐底下,压着三张不同年份的旧照片。
照片上,穿着碎花裙的沈明美牵着小姑娘的手。
每张照片背面,都有一行娟秀的小字记录着日期。
最早的那张,墨迹已经泛黄,正好是四十二年前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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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郑洪涛把车停在离小区还有两个路口的老位置。
这是他保持了二十年的习惯,就像他坚持每周三下午"去老年大学练书法"一样。
夕阳给六层的老式居民楼镀上一层金边,三单元401的窗台上,天竺葵开得正艳。
那是明美最喜欢的花,说是一年到头都红红火火的,看着就暖和。
他拎着刚买的鲜百合上楼,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嘴角就不自觉扬了起来。
"来了来了!"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明美系着围裙来开门。
六十五岁的人了,眉眼间还留着年轻时的俏丽,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不是说好今天包饺子吗,怎么又买花?"她接过百合,嗔怪地瞪他一眼。
郑洪涛脱下外套挂在玄关:"路过花店,看你上回说百合香好闻。"
客厅茶几上摊着账本,明美最近在学理财,说不能总靠他养着。
其实他早就通过周律师,以投资分红的名义给她存够了养老钱。
"乐欣昨天来电话,说下个月要带男朋友回来见家长。"明美插好花,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欢喜。
郑洪涛洗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哪的人?做什么工作的?"
"说是她公司的同事,搞技术的。"明美凑近些,压低声音,"孩子想问你能不能见见..."
水龙头哗哗作响,郑洪涛盯着泡沫一个个破灭。
马乐欣是他的女儿,却只能跟着明美前夫的姓,连叫他一声爸爸都要躲躲闪闪。
"再说吧,最近单位事多。"他扯过毛巾擦手,转移了话题,"饺子什么馅的?"
"茴香猪肉,你最爱吃的。"明美眼神黯了黯,又马上笑起来,"还拌了凉皮,多放了黄瓜丝。"
吃饭时电视开着,本地新闻在报道老年诈骗案。
明美突然放下筷子:"洪涛,要是...要是我走在你前头,乐欣就托付给你了。"
"胡说八道什么。"郑洪涛给她夹了个饺子,"你身体比我还好,肯定长命百岁。"
"我是说如果嘛。"明美低头搅着碗里的醋,"你给安排的那份养老保险,我都看过了..."
郑洪涛心头一暖。这四十二年,明美从没像别的女人那样要名分要财产。
她总说能这样安安稳稳过日子就知足了,倒是他总觉得亏欠她们母女。
"都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吧。"他拍拍她的手,"连后事都..."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诊断书还在口袋里揣着,像块烙铁烫着胸口。
明美却会错了意,眼圈泛红:"我知道你连墓地都买好了,双穴的..."
阳台上晾着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白色的风筝。
郑洪涛想起四十二年前那个春夜,明美穿着碎花裙在纺织厂门口等他。
那时候她扎着两条麻花辫,眼睛里装着整个星空。
如今星空还在,只是他们都老了。
"吃饺子吧,凉了就腻了。"他给她舀了勺辣椒油。
明美破涕为笑:"你呀,就记得我爱吃辣。"
窗外暮色四合,401室的灯光温暖如常。
郑洪涛看了眼手表,七点二十,该回去了。
淑燕应该已经吃完晚饭,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等他。
02
郑洪涛把车开进自家小区时,天已经黑透了。
别墅区的路灯次第亮起,像串发光的珍珠。
他特意绕到小区门口的熟食店买了只酱鸭,淑燕最爱吃这家的鸭翅膀。
开门进屋,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味。
淑燕信佛多年,每天这个时辰都在佛堂诵经。
"回来了?"谢淑燕从佛堂出来,手里还撵着佛珠。
她穿着淡紫色的家居服,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像她这个人一样整整齐齐。
六十六岁的人,眼角的皱纹都长得规规矩矩的。
"练字练得忘了时间。"郑洪涛把酱鸭递过去,"给你带了吃的。"
谢淑燕接过来看了看标签:"又去城西那家了?跑这么远。"
郑洪涛换鞋的动作滞了半秒:"顺路,去老干部活动中心开了个会。"
"先喝碗汤吧,一直温着呢。"淑燕转身往厨房走,"晋鹏下午送来些海参,说是朋友从大连带的。"
餐厅的吊灯把大理石桌面照得反光,汤碗里冒着热气。
郑洪涛喝着汤,淑燕就坐在对面剥橙子,手指灵巧地翻飞。
"晋鹏说周末带妞妞来看我们,孩子想爷爷了。"
"好啊,我带妞妞去新开的游乐场。"郑洪涛吹着汤勺,"你心脏不好,别跟着折腾了。"
淑燕把剥好的橙子推过来:"明美那边...一切都好?"
郑洪涛一口汤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
"你说什么?"他扯过纸巾擦嘴,手指有点抖。
"张明美啊,你书法班那个同学。"淑燕神色如常,"上回不是说她女儿要结婚了吗?"
郑洪涛这才想起上个月编的谎话,后背已经惊出冷汗。
"哦,挺好的,姑娘嫁了个搞IT的。"他低头喝汤,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淑燕起身去厨房添汤,拖鞋声不轻不重地响着。
郑洪涛望着她微驼的背影,突然想起四十多年前。
那时候淑燕扎着两个小刷子,在师范学校的梧桐树下等他。
她总爱穿白衬衫,洗得发旧了也板板正正的。
"下个月是我妈忌日,你请好假了吗?"淑燕端着汤碗回来。
"请好了,三天假。"郑洪涛摸出手机假装看日历,"要不要买些鲜花?"
"都准备好了,晋鹏订了三个花篮。"淑燕坐下,继续剥第二个橙子,"你最近脸色不好,体检结果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血脂有点高。"郑洪涛摸摸口袋里的诊断书,纸边缘已经磨毛了。
淑燕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像秋天的湖:"多注意身体,这个年纪了。"
墙上的老挂钟敲了九下,郑洪涛起身说要洗澡。
经过佛堂时,他瞥见供桌上新换了束白菊,开得正好。
淑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天想吃什么?我让阿姨早点来做饭。"
"随便,你看着办吧。"郑洪涛扶着楼梯上楼。
浴室镜子里,他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眼袋沉甸甸地坠着。
热水冲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明美说茴香饺子要配蒜泥才好吃。
可是淑燕最讨厌蒜味,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大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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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末的早晨,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客厅。
郑洪涛正在给孙女妞妞组装新买的芭比娃娃,小丫头围着他转圈。
"爷爷笨笨!裙子穿反啦!"
五岁的孩子声音清脆得像风铃,郑洪涛笑着把她搂进怀里。
"爸,您就别惯着她了。"刘晋鹏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茶叶罐,"朋友送的明前龙井,给您尝尝。"
四十五岁的儿子已经发福了,眉眼间还能看出淑燕年轻时的样子。
郑洪涛接过茶叶闻了闻:"不错,比你上回送的那个香。"
"妈呢?"晋鹏朝厨房张望,"不是说好今天包饺子吗?"
"在厨房拌馅呢,非说要亲手包。"郑洪涛把娃娃递给孙女,"去帮奶奶拿擀面杖。"
妞妞蹦蹦跳跳地跑了,晋鹏在沙发上坐下,欲言又止。
"爸,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郑洪涛心里咯噔一下:"单位出事了?"
"不是。"晋鹏压低声音,"我上个月在城南看见个姑娘,长得特别像您年轻时候。"
空气突然安静,只有厨房传来剁馅的咚咚声。
郑洪涛端起茶杯,手稳得不像话:"天下像的人多了。"
"也是。"晋鹏笑了笑,"那姑娘看着三十多岁,您要有这么大的私生女,我妈早发现了。"
淑燕端着饺子馅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说什么悄悄话呢?"
"说您包的饺子天下第一。"晋鹏起身接过盆,"我爸刚才夸您呢。"
淑燕瞥了郑洪涛一眼,嘴角弯了弯:"他呀,就会耍嘴皮子。"
阳光挪到佛堂门口,照得菩萨像慈眉善目。
郑洪涛看着妻子儿子在餐桌前包饺子,孙女在边上捣乱。
这本该是他最安心的时刻,却突然想起乐欣昨天发的朋友圈。
照片里她和男朋友在爬山,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极了明美年轻时的神态。
"爸,您手机响了。"晋鹏提醒他。
郑洪涛掏出来一看,是乐欣发来的消息:"爸,我升职了!"
他迅速锁屏,抬头正对上淑燕的目光。
"垃圾短信。"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最近总是收到投资理财的。"
淑燕把包好的饺子摆进托盘,一个个像元宝:"晋鹏,给你爸盛碗饺子汤。"
郑洪涛吃着饺子,韭菜鸡蛋馅的,是他公开说过最爱吃的口味。
其实他更爱吃茴香猪肉,但淑燕对茴香过敏,家里从不买这个。
"下周末我出差,要去深圳几天。"晋鹏给女儿擦嘴,"妞妞放您这儿?"
"放这儿吧,你妈闲着也是闲着。"郑洪涛给孙女夹了个饺子,"是不是呀,小宝贝?"
妞妞鼓着腮帮子点头,油滴到小花裙上。
淑燕拿湿毛巾给孩子擦手,动作轻柔:"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郑洪涛看着妻子花白的头发,突然想起诊断书上的"预后不佳"。
他要是走了,这个家会不会就散了?
"发什么呆呢?"淑燕盛了碗汤递过来,"晋鹏跟你说话。"
"啊?什么?"
"我说,您和我妈什么时候补拍婚纱照?"晋鹏笑着拿出手机,"现在流行这个。"
淑燕低头收拾碗筷:"老眉咔嚓眼的,拍什么拍。"
郑洪涛却心里一动:"拍!下个月就去拍。"
他得抓紧时间,把该留的念想都留下来。
04
周英韶的律师事务所在新开发的CBD,落地窗外车水马龙。
郑洪涛坐在真皮沙发上,看着周律师从保险柜里取出文件。
"郑老,这是最新修订的财产清单。"周英韶推了推金丝眼镜,"按您要求,增加了沈女士的医疗基金。"
厚厚一沓文件在玻璃桌上摊开,郑洪涛逐页签字。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秘密会面,就像习惯每周三的"书法课"。
"马乐欣小姐的信托基金已经生效,这是凭证。"
周律师递过来一个信封,郑洪涛摸到里面的硬卡片。
他想起乐欣小时候,总追着他问为什么不能去迪士尼。
现在他能给女儿买下整个迪士尼,却还是不能公开牵她的手。
"我...最近身体不太好。"郑洪涛突然说,"万一有什么意外..."
周英韶神色一凛:"您放心,所有安排都会按协议执行。"
窗外有鸽子飞过,翅膀扑棱棱的声音敲在玻璃上。
郑洪涛想起四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
那时候周律师还是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现在鬓角也白了。
"谢女士那边..."周英韶欲言又止,"真的不需要..."
"不用。"郑洪涛打断他,"淑燕有退休金,晋鹏也孝顺。"
他说这话时心里发虚,好像佛堂里的菩萨正在盯着他看。
签字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
郑洪涛签完最后一页,抬头看见周律师欲言又止的表情。
"还有事?"
"上周谢女士来找过我。"周英韶转动着钢笔,"问了些遗嘱公证的事。"
郑洪涛感觉有根针扎进太阳穴:"她怎么知道你?"
"说是晋鹏推荐的,想咨询夫妻共同财产的处理。"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郑洪涛松了松领口:"你怎么说的?"
"按您交代的,说主要负责单位法律事务。"周律师递来茶水,"不过郑老,纸包不住火啊。"
郑洪涛看向窗外,高楼像森林一样遮住天空。
他想起淑燕最近总在翻相册,说要把老照片扫描存档。
当时只觉得她是闲得慌,现在想来却有些蹊跷。
"最近淑燕还见过你吗?"
"没有,就是打了个电话。"周律师把文件收进保险柜,"需要我..."
"不用。"郑洪涛站起身,"她心脏不好,别刺激她。"
电梯下行时失重感明显,郑洪涛扶着栏杆喘了口气。
手机震动,是明美发来养生汤的做法,说对肝脏好。
他删除短信,给淑燕打电话:"晚上想吃什么?我带回来。"
"不用,阿姨炖了鸡汤。"淑燕那边有电视声,"你几点回来?"
"马上,在路上了。"郑洪涛走进地下车库,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他没注意到,角落里有辆黑色轿车缓缓摇上了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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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市人民医院的体检中心总是人满为患。
郑洪涛排在队伍里,闻着消毒水味道有些反胃。
"老郑!"有人拍他肩膀,是退休前的下属老王,"你也来体检?"
"单位组织的。"郑洪涛勉强笑笑,"你怎么样?"
"三高!老婆天天逼我吃青菜。"老王压低声音,"听说李局长上周查出了肝癌。"
郑洪涛心里一沉,想起最近总是隐痛的右腹。
淑燕说他是应酬喝酒喝的,让他戒酒半年了。
其实他酒量很好,这些年在外头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
"郑洪涛!"护士在叫号,"3诊室。"
穿白大褂的主任医师是他熟人,看完B超单后眉头紧锁。
"老郑,你得做个加强CT。"
"很严重?"郑洪涛看着屏幕上的阴影,"是囊肿吧?我年年体检都..."
"尽快做吧,今天就能安排。"医生打断他,"我给住院部打个电话。"
等待CT结果时,郑洪涛在走廊给明美发短信说临时开会。
明美回得很快:"少抽烟,记得喝我给你的枸杞茶。"
他摸着保温杯,水温正好,就像明美这些年的陪伴。
淑燕从来不会这样事无巨细,她更像个优雅的室友。
"郑洪涛家属在吗?"护士探头问。
"没来,我自己来的。"郑洪涛站起身,"结果出来了?"
医生办公室的窗帘拉着,台灯照得人脸发青。
"晚期。"主任推过来一张纸,"已经扩散了。"
郑洪涛看着诊断书上的"肝细胞癌",觉得字都在跳动。
"还能...多久?"
"积极治疗的话,半年到一年。"医生叹气,"要不要通知家里人?"
郑洪涛摇摇头,把诊断书折好塞进口袋。
走出医院时阳光刺眼,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儿。
手机在响,是淑燕问他晚上想不想吃鱼。
"都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我晚点回去。"
他开车去了江边,坐在长椅上看来往的船只。
四十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吻了明美。
那时候江边还是滩涂地,现在修了漂亮的观光步道。
就像他的人生,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已经溃烂不堪。
手机震动,乐欣发来婚纱照小样让他参谋。
姑娘穿着白纱笑靥如花,根本不知道父亲即将缺席婚礼。
郑洪涛回复:"都好看,选你最喜欢的。"
他想起妞妞说爷爷要活到一百岁,眼睛突然酸得厉害。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淑燕在客厅插花。
"这么晚才回来?"她没抬头,修剪着百合花枝。
"跟老王下了几盘棋。"郑洪涛把诊断书往口袋里塞得更深。
淑燕举起一支百合对着灯看:"今天周律师打电话到家里找你。"
剪刀咔嚓一声,花枝应声而落。
06
郑洪涛约明美在郊区的茶舍见面。
这里环境清幽,都是独立包间,适合说私密话。
明美穿着新买的旗袍来了,头发挽成髻,比实际年龄显年轻。
"怎么突然约这么远?"她笑着坐下,"乐欣还说周末带小陈来见你呢。"
郑洪涛看着茶杯里浮沉的叶片,不知如何开口。
四十二年,他给过明美很多惊喜,却从没给过惊吓。
"我...生病了。"他最终选择直说,"癌症晚期。"
明美手里的团扇掉在地上,竹柄发出清脆的响声。
"误诊吧?"她去抓他的手,"你身体一直很好啊!"
郑洪涛反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三期,已经扩散了。"
茶香袅袅中,明美的眼泪滴在旗袍前襟,洇开深色的花。
"能治吗?多少钱我们都治!乐欣那边..."
"别告诉孩子。"郑洪涛递过纸巾,"婚礼照常办,我不想影响她。"
明美哭得肩膀发抖,像秋天枝头最后一片叶子。
郑洪涛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哭着问他能不能留下孩子。
那时候他刚提拔科长,淑燕怀着晋鹏,一切都乱糟糟的。
"都安排好了。"他轻轻拍她的背,"你和乐欣的后半生..."
"我不要这些!"明美抬起泪眼,"你答应过要陪我到最后..."
窗外下起雨,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
郑洪涛想起淑燕总说雨天关节疼,该提醒她贴膏药了。
两个女人的面容在脑中交替,像老旧电影胶片。
"墓地买在南山,双穴的。"他拿出合同,"你到时候..."
明美突然抱住他,眼泪烫得他胸口发疼。
这个动作让她发现他瘦了很多,西装都显得空荡荡的。
"淑燕姐知道吗?"她突然问。
郑洪涛摇头:"还没说,她心脏不好。"
雨越下越大,天色暗得像傍晚。
明美哭累了,靠在他肩上发呆:"我有时候想,要是当年..."
"没有要是。"郑洪涛打断她,"都是我自愿的。"
送明美回小区时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
郑洪涛看着她上楼的背影,想起诊断书上的生存期。
也许等不到乐欣的孩子叫外公了。
手机里有淑燕的未接来电,他回拨过去。
"什么时候回来?"淑燕的声音很平静,"晋鹏送来些野生菌,说炖汤好。"
"马上。"郑洪涛发动车子,"给你买枣糕当点心。"
挂电话前,他听见佛堂的木鱼声隐约传来。
淑燕又在诵经了,这次不知为谁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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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郑洪涛决定循序渐进地交代后事。
他先从一个旧牛皮纸袋开始,里面装着房产证和存折。
"这些你收好。"晚饭后他递给淑燕,"万一我走在前头..."
谢淑燕正在削苹果,水果刀停了一下:"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
"年纪大了,总要有个准备。"郑洪涛把袋子推过去,"密码是你生日。"
苹果皮断在桌上,淑燕放下刀:"体检结果给我看看。"
郑洪涛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
"就是血脂高,老毛病。"他试图轻松地笑笑,"老王还羡慕我指标好呢。"
淑燕擦擦手,从茶几抽屉拿出个文件夹:"那这是什么?"
市人民医院的logo刺眼地印在封面上,比他那张还新。
郑洪涛血液都凉了:"你...怎么拿到的?"
"张主任是我学生家长。"淑燕翻开病历,"晚期,为什么不告诉我?"
佛堂的香飘过来,郑洪涛闻着头晕。
他设想过很多种坦白的方式,唯独没想过被拆穿。
"怕你担心。"他干巴巴地说,"晋鹏工作忙,妞妞还小..."
淑燕合上病历,神色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治疗方案定了吗?"
"下周开始化疗。"郑洪涛观察着她的表情,"可能要去省城医院。"
"我陪你去。"淑燕继续削苹果,"晋鹏那边怎么说?"
"先别告诉孩子。"郑洪涛松了松领口,"等稳定些..."
淑燕把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明美知道了吗?"
郑洪涛猛地抬头,撞上妻子深不见底的眼睛。
"哪个明美?"他声音发紧,"书法班那个?"
淑燕递过一块苹果:"吃吧,氧化了发黄。"
电视机里放着家庭伦理剧,婆媳正在吵架。
郑洪涛嚼着苹果,尝不出甜味,只觉得满嘴渣子。
他想起这周淑燕突然收拾储藏室,说要把不用的东西处理掉。
当时以为她是心血来潮,现在想来像是在找什么。
"保险柜里的东西..."他试探着问,"你动过吗?"
"换了把新锁。"淑燕擦着水果刀,"旧的太老了,不安全。"
刀锋在灯光下闪了闪,郑洪涛突然觉得脖子发凉。
08
郑洪涛半夜惊醒,发现身边空着。
佛堂亮着灯,淑燕的背影在蒲团上坐得笔直。
他蹑手蹑脚下楼,想去书房看看保险柜。
新换的电子锁闪着蓝光,提示要输入八位数密码。
他试了淑燕的生日,错误;试了结婚纪念日,还是错误。
第三次输错时警报响起,淑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