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唯，像自在的风

汤唯的心情很好。

伦敦的秋天深了，树林里一地落叶，风吹过来的声音窸窸窣窣，泥土小路踩上去十分松软，汤唯穿过树林，在池塘边久久伫立。

她的目光离不开树木与天空交界之处的色彩，“眼前的画面与曾经在博物馆见过的油画就这样相接”，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从高处飞落到水面上，让她想起安徒生笔下不停织荨麻拯救哥哥的女孩，在就要被当成女巫处决的时候，女孩把荨麻披甲往天上一撒，十一只野天鹅就飞落下来，变回人形。

与创作团队的相处也那么愉快，“导演的眼神是透明的，有一种小鹿般的机灵，脸上的线条柔和、敏锐；摄影助理很可爱，噔噔噔跑动起来的样子是一只小兔”；每个人的笑容都干净得“不属于这个时代”，她无法不被这样的生动感染。

一只蜘蛛从脸颊上爬过，她没有去干扰，“对它而言，我应该就是一个物体。”那一刻她在想，“它不会要在我的脸和草之间结张网吧。”

NOWNESS 系列携手影像艺术家、导演本·里弗斯（Ben Rivers），与汤唯在伦敦相见。她穿着风衣，走在午后的光线里，从容而笃定。与她对视的瞬间，任何人都会明白，对话的主动权在她那一边，但她并不想要掌控什么，当风穿过密林，她选择将一切交给自然。

镜头背后，我们用文字记录下这支短片拍摄的过程，以及在一个下午的缝隙里，汤唯流露出的自我。

*短片《风，在明媚的一天》（The Wind, One Brilliant Day）即将首映，敬请期待。

一切都美妙极了，让汤唯忘了这本来是一趟紧凑的工作之行。

前一天，伦敦时装周的活动结束时已是深夜，路边还有影迷在等待，汤唯给大家签名，对他们说，“好凉了，快回家”。影迷让她好好休息，她回，“你们也睡个好觉”。由于日程和时差的关系，她睡得不算好，到达拍摄地点时，她担心随身带着杯子会给工作人员添麻烦，便站在路边大口喝完整杯咖啡，然后径直走进树林，很快，自己就“被强大的生命力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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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位于伦敦以北的自然保护林，春天开满蓝铃花和银莲，秋天会长出丰富的菌类，野草中间的小径通往一处十八世纪的园林遗址，树木高低错落，其中一些杉树已经活了三百多年。

正是树木的果实成熟的季节，汤唯捡到一颗栗子，差一点就剥开放进嘴里，有人告诉她这种坚果很苦，她数完一、二、三，将果实抛向身后，继续向林子深处走去。

没有事先写好的脚本，镜头就这样跟着汤唯在自然里穿行。

云层移动得很快，太阳时隐时现，有一个角落的光线很美，导演想在那里等阳光再次洒到汤唯身上，可接下来的几分钟，太阳没有回来，汤唯说，“太阳不和我们玩，那我们也不和太阳玩了。”

她很少为那些走开的东西惋惜，就像从小到大的朋友走开了，自然会有别的朋友来一样，她不会专门去记住什么，也不刻意回避，如果过后想不起来，那就说明离开的并不重要。

要说有什么是当天唯一的遗憾，那应该是导演想拍一些特写镜头的时候，她的脚有点痛，蹲下去时无法用手借力，尽管旁人没有看出破绽，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有完全舒展。

后来，她索性在草地上躺下，于是就有了蜘蛛爬上脸颊的那一幕。不是不会害怕，只是在她看来，自己并不是树林的主角，蜘蛛才是自然的主人，“它八脚并用，路过了我”。

像看待这只蜘蛛一样，她看待世界，也有自己的方式。零七或零八年，也是在英国，她偶然在书店里翻开一本画册，被艺术家镜头里的微型雕塑深深吸引，“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人，我是，每个人都是”。

这种视角映照在她的表演和生活里，越是要演“大”的人物，越要从细微之处着手，去感受人物的内心；与人相处的时候，她也会通过感受最小的细节，去判断这个人遇到大事会有怎样的反应。

“观察可能需要好几秒，但感受只需要0.0001秒”，她相信自己的感受，“这是骗不了人的”。

走到树林深处，Ben Rivers将事先准备的两首诗交到汤唯手中。她一遍遍地念，在字句的重复中，去“触碰”那个恰好的感觉。

偶尔，有散步的人牵着狗经过，扰乱了收音的节奏，她只好停下，看着小狗离开。有时她读完一遍，紧接着又从头再读一遍。当大家以为她跟自己较上了劲，她忽然模仿东北口音，大声把诗读出来，气氛就这样被冲破，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也许你们以为是较劲，但我很享受那一刻。”她说，“风中树叶沙沙的声音，还有鸟鸣。一棵长满青苔的枯木，我们坐在上面。身在其中不知不觉，但是走远看，发现它竟然如同一个舞台。我相信《仲夏夜之梦》的故事会在这样的地方发生。”

汤唯很庆幸，Ben Rivers选择了自然环境而不是录音室。她对导演说，“I put my ear into a voice”， “我把耳朵放进了声音里”。不是从别的地方学来的形容，也不是提前想好的表达，这是只属于那一瞬间的语言。

林中的“舞台”，让她想起以前在英国上过一阵莎士比亚戏剧表演班，有一堂课的内容是创作十四行诗。她心想，“写什么十四行诗？我连古英语都不太看得懂。”那堂课最后是在学校后面的墓园里上的，当她听从老师的建议，在墓碑和雕像之间坐下，感受着周围的环境，“当我坐在那里，诗就那样在心底涌现出来”。

上：导演Ben Rivers在拍摄现场

下：Ben Rivers与助理Viviana Almas

我们问她，和导演一起读诗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一种相似的感觉，被树林激发出来？

“不是激发，是流淌。”

The Wind, One Brilliant Day

The wind, one brilliant day,

called to my soul with an odor of jasmine.

"In return for the odor of my jasmine,

I'd like all the odor of your roses."

"I have no roses; all the flowers

in my garden are dead."

"Well then, I'll take the withered petals

and the yellow leaves and the waters of the fountain."

The wind left. And I wept. And I said to myself:

"What have you done with the garden that was entrusted to you?"

- Antonio Machado

风，在明媚的一天

风，在明媚的一天，

带着茉莉的清香，叩响了我的灵魂。

“作为我茉莉芬芳的回报，

我想要你所有玫瑰的芳香。”

“我未有玫瑰；园中

众花皆已凋零。”

“也罢，那就让我带走你残败的花瓣，

枯黄的叶子，还有泉涧的水痕。”

风离去。我拭泪。以及自问：

“对那托付于你的园庭，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 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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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语言的敏锐，透露出汤唯的生活流动的轨迹。

从小到大，她一直在不同的国家和城市之间穿梭，语言让频繁的流动变得从容，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在首尔乡下、西湖边、马来西亚的小岛……在许多不需要语言的时刻，她也能和周围的环境一起生长。

她尝试“用动物的方法”来描述自己的状态：“走着走着，哪里有吃的就走到哪里，这儿没吃的了，就跟着水、嚼着草走到那儿去了。”说完又笑着补充，“但不是说我真的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而是说我的脚步在往前迈，它带我到哪里，就是哪里。”

大部分时候，她心里的节奏是慢悠悠的，只要觉得舒服，就不会过多给自己设限。在伦敦的下午，她享受与创作团队一起感受外界的感觉，身体的辛苦消耗了一半体力，但她并不觉得累，如果不是时间有限，她想就这样在树林里一直走下去。

拍摄持续到日暮时分，太阳又露了出来，夕阳很美，但也转瞬即逝。导演需要赶去洛杉矶，汤唯得尽快回北京，他们此前各自为这次拍摄改签了一次航班，还是觉得意犹未尽，“我们要是有更多时间就好了”。

几天以后，从飞往伦敦的航班上看的电影开始，汤唯聊起这趟旅程，语气随着回忆展开而变得兴奋，“那就是我梦想的一种氛围，谢谢你们”。

她花了很多时间来回味树林里读诗的画面。那是一首与风有关的诗，Ben Rivers在见到她之前，就觉得风和她的气质很相衬。但在被问到能不能用风来形容自己时，她在电话那头哈哈笑起来，“疯子？我不知道。”

她抛开这个概念化的问题，讲述了一个与风有关的故事。

回到大学时光，那时，她特别喜欢一首歌，说到这里，她哼唱起来，“我的心/像自在的风/跟着爱的感觉走/新的生活/连四季都忘了春夏秋冬”。

“你知道这首歌吗？”她不等回答，又唱了几句。

那是独自去排练场的日子，她总是打开CD机，播放这首歌，一个人转圈圈。

记忆所传递出的浪漫和轻盈，与大众对汤唯的印象如此契合，但她觉得事实并非总是如此，比如她喜欢去西湖边荡一荡这件事，“也没有轻盈。好热的天，我穿个大裤衩和大拖鞋出去吹吹风，被蚊子咬了以后拍一巴掌”。

在聊天中去往大学时光，荡到杭州，又重回伦敦，时间也像拍摄当天一样过得飞快，回家的车程不知不觉就结束了。电话那头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片刻之后，汤唯说，“哇，山楂红了”。

她的叙述简洁而生动，零散的细节通过语言凝练成一幅具体的生活画面。

我们跟随她明快的声音一起走进家门，听到一株山楂树已经结满果实，爸爸晾了一地板栗，拾起一些放进空气炸锅，接下来就是静静等待，直到糖炒栗子的香味飘满整个房间。

在北京的日子很舒坦，就像前一天，有朋友带着手工月饼来访，大人们聊着天择菜，小孩在一块小木砧板上把月饼切开，转个身的瞬间，月饼被大人们一人一块拿走了，小孩疑惑，汤唯逗她，“都被你外公吃啦！”，一屋子的人笑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如果有完美的一天，应该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天。

伦敦树林的漫步，透露出她天真的一面，也有想象力和戏剧性，这很汤唯。生活里的琐碎，松弛、干净、不加修饰，这也很汤唯。

她擅长在平凡的场景里发现意象化的瞬间，但要是对话在那些抽象的东西中停留太久，她又会展现出幽默的一面，将交流拉回现实。那些看似对立的特质在她的身上没有呈现出太多矛盾性，如果有，她也不会在意，她自由来去，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舒适。

“这不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我就是这么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