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晚,广州方所书店内座无虚席,一场以“逃离与回望”为主题的文学分享会在此拉开帷幕。法国新生代作家爱德华・路易携其三部中文版作品——《和爱迪做个了断》《谁杀了我的父亲》《一个女性的抗争和蜕变》,与自媒体博主、“巴黎姆学研究院”创始人赵渌汀展开了一场跨越国界的文学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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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年仅22岁的路易发表首作《和爱迪做个了断》(2025年10月,其简体中文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旋即引起法国文坛关注,成为不容忽视的国际文学新星。这本自传体小说以率直、犀利的语言揭露了法国底层青年的迷茫无助和挣扎反抗,因其犀利的言辞、充沛的情感、激进的态度引起轰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评价其作品“充满力量,充满心惊肉跳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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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法语系教授邓玮、法国作家爱德华·路易、“巴黎姆学研究院”创始人赵渌汀(从左至右)。
今年10月,这位首次踏上中国土地的法国作家,此前已在上海、南京、北京完成多场分享,而广州的夜晚,为他的中国印象增添了独特注脚。“用三个词形容中国,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分享会伊始,赵渌汀抛出的首个问题,便将焦点对准爱德华・路易的中国之行。
“第一个词是‘文学’,”爱德华・路易坦言,此次中国之行的核心是与读者探讨文学,每一场交流都让他感受到中国读者对文字背后社会议题的敏锐感知;“第二个词是‘夜生活’,广州的夜晚充满活力,街头的烟火气与城市的多元气质让我着迷;第三个词是‘电影’,中国已是世界最重要的电影生产国之一,贾樟柯的《江湖儿女》、娄烨的《浮城谜事》、王家卫的《春光乍泄》,都以细腻的叙事打动了我,它们与我的写作一样,都在关注那些被主流视野忽略的个体命运。”
提及电影与文学的共通性,爱德华・路易认为,两者都是“撕开假面的工具”——电影用镜头捕捉现实,文学则用文字深挖肌理。他的写作,正是试图在政治与情感的交汇处,形成了一种“对抗”的文学,它追问并撼动社会规范、等级和不平等现象,为边缘群体发声。在路易看来,写作,写下自己和家人的故事,就是在抗争。
从“爱迪”到“路易”:姓名即宣言
“为什么要放弃‘爱迪·贝勒盖勒’这个名字?”赵渌汀的提问,触及了爱德华・路易文学创作的起点。在爱德华・路易看来,这场姓名的更迭,绝非简单的身份标识改变,而是对原生环境的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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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路易 Édouard Louis
1992年,爱德华·路易(原名爱迪·贝勒盖勒)生于法国北部小镇阿朗库尔(Hallencourt)。他的父亲是美国西部片的爱好者,孩子出生后,给他取了一个英语名字——Bellegueule,意思是“漂亮脸蛋”。爱德华·路易不喜欢这个名字,在他能够掌控自己的生活后,便改了一个完全法国的名字:爱德华·路易。
“我选择‘路易’作为姓氏,源于法国戏剧《世界尽头》中的角色。”他回忆道,这部戏剧讲述了一位工人阶级青年逃离故乡、成为知识分子后,因阶级与身份的变迁,与家人彻底失去共同语言的故事。“这像极了我的经历——我是家族中第一个接受系统性高等教育的人,当我读了足够多的书后发现,我再也无法用家人熟悉的语言与他们交流了。”
这种“语言的断裂”,本质上是阶级跃迁带来的撕裂。故乡的凋敝、贫困、暴力与固化的阶级,是他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底色。在《和爱迪做个了断》中,他曾写下“整夜都用于编织我远离此处的新生活”,而“爱迪”这个名字,正是他想要挣脱的“旧我”象征——那个因性取向不同而遭校园暴力、因阶级出身而被规训的少年。
“我不是‘自由地选择逃离’,而是‘不得不逃离’。”爱德华・路易强调,这与传统法国文学中“于连式”的主动向上爬不同,他的逃离是生存本能:“当时的我在学校和家里无处遁形,只有离开,才能活下去。”
他笔下的法国也颠覆了我们的认知,法国不再是浪漫的代名词,它充斥着贫穷、暴力、偏见、未婚生子、辍学,底层人民在生存边缘挣扎,他们的生活只有无尽的苦难和绝望。从爱德华·路易的作品里,我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法国的另一面。
正如《和爱迪做个了断》中所描绘的,在法国北方小城阿朗库尔,未婚先孕、辍学、打架斗殴、家暴,是当地的生活常态,贫困通过代际遗传,几乎所有人都在上演同一个剧本:完成义务教育或者早早辍学,男的或进工厂或进班房,女的和邻街或邻村的男孩结婚生子。爱德华·路易作为一个气质阴柔的男孩,不擅长足球,在学校受到霸凌。他有段时间的梦想就是:读完初中,进入工厂,这样他就可以远离学校。
幸运的是,他不仅考上高中,还进入了著名的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和巴黎高等社会科学学院,在大学期间得到《回归故里》作者迪迪埃·埃里蓬的认可,追随他从事社会学研究。《回归故里》给了他极大的精神慰藉,他发现原来困扰自己的身份问题、原生家庭问题并非个例,他不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正是在迪迪埃·埃里蓬的鼓励下,爱德华·路易完成了一系列作品。《和爱迪做个了断》正是他在和过去告别之前,他写下的经历的一切,他的抗争、彷徨和绝望。
路易的后续作品同样备受瞩目。《谁杀了我的父亲》反思了他和父亲的关系,《一个女性的抗争和蜕变》讲述了母亲平凡、苦难但坚韧的人生和反抗。爱德华·路易笔下的世界是残酷的,他从不会美化穷人的世界,他只是正视,然后记录。他说自己为了抗争而写作:“如果你不是为了抗争而写作,那它就不值得。”
回望与和解:书写家庭中的暴力与温柔
“我的每本书都是一场抗争,书写本身就是对不公的反抗。”分享会上,爱德华・路易详细解读了此次带来的三部作品。这三部著作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家庭抗争图谱”,从自我觉醒到父辈困境,再到女性突围,层层递进地揭露了法国底层社会不为人知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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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杀了我的父亲》《一个女性的抗争和蜕变》两部作品,分别聚焦爱德华・路易的父亲与母亲,前者记述了他父亲在一次工业事故导致失业、政府削减了他的福利之后的衰落,揭示了宏观叙事对个体命运的影响;后者则记录了一位家庭妇女的觉醒与出走。
“我父亲的身体史,就是法国当代的政治史。”爱德华・路易反复提及这句话:“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我不是父亲眼中充满男子气概的儿子,他也不是我眼中的合格父亲。他酗酒、家暴,和朋友整晚泡酒吧,直到被我母亲扫地出门。在一次次探望父亲的过程中,我开始试图理解他的过去,打破父与子之间的沉默和隔阂。我的父亲也曾风华正茂,最终不可遏制地滑入了命运的泥淖。我以他的人生经历来揭示社会问题。人们常口若悬河地谈论政治,对他们来说,政治只是个审美问题:一种思考自身的方式,一种看待世界、构建个人的方式。对我们,那却是非生即死。”
而在《一个女性的抗争和蜕变》中,母亲的“娜拉式出走”,则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反抗的力量”。这本书记述了母亲早孕、失败的第一次婚姻,以及与路易的父亲漫长的婚姻磨难,最后她“逃离”去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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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年轻时候的照片,我才意识到:她也自由过,怀揣过梦想。她想要成为厨师,但因为怀孕而中断了学业,接着结婚生子,离婚再婚。我记忆中的母亲成天围着锅碗瓢盆打转,我不想让同学老师知道这人是我的母亲。我希望换个妈妈,换个更爱笑,更阳光的妈妈。我逃离了她还有原生家庭,跑到巴黎去读书。沉默在我俩之间滋长,隔阂越来越大。步入中年的她最终和我父亲离婚了,她要重新为自己而活。我回忆起儿时的点点滴滴,她平凡普通,但她坚忍不拔,支撑起了一个贫穷的家,尽其所能来爱我。”
爱德华·路易坦言,母亲的逃离不是“背叛家庭”,而是“找回自我”。他的这本书是“对母亲的爱的宣言”。
阶级与教育:法国“小镇青年”的困境
分享会上,赵渌汀将安妮・埃尔诺与爱德华・路易并称为“法国工人阶级文学的代表”,一场关于“阶级跃迁”的深度讨论就此展开。两人有着相似的成长轨迹:均来自法国北部小城,通过读书进入高等学府,最终跻身法国文坛精英阶层。安妮・埃尔诺曾直言“在她的年代,法国实现阶级跃迁的唯一途径是读书”,这一观点,让爱德华・路易联想到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的“阶层再生产”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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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的受教育程度与社会阶级紧密绑定,教育本身就是阶层划分的工具。”爱德华・路易引用数据说道,“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工人阶级家庭的后代,只有10%概率能接受高等教育。”在他的家族中,无论是兄弟姐妹还是表亲,都从未触及过高等教育的门槛:“我们从小就被灌输‘高等学府不是为你这样的人准备的’,这不是我们‘不想学’,而是社会规训让我们‘不敢想’。”
这种规训,不仅体现在教育资源的分配上,更渗透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爱德华・路易回忆,父亲曾试图将他塑造成“符合男性气质”的样子——要求他模仿“阳刚”的走路姿势、说话语气,但这种强行的规训最终以失败告终。“很多东西是天生的,不是靠后天努力就能改变的。”也正因如此,他将自己定义为“阶级叛逃者”:“我叛逃的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原生家庭的价值观与阶级固化的枷锁。”
写作即抗争:让“不可见的暴力”被看见
爱德华・路易的作品常游走于真实与虚构、回忆与小说之间,他的自白式写作也让人联想到安妮·埃尔诺和挪威作家卡尔·奥韦·克瑙斯高。这种“社会化自传写作”,既有社会学的理性审视,又不乏文学的情感温度。当被问及与两位前辈的写作差异时,他表示,安妮・埃尔诺的写作如“外科医生的诊断”,冷静客观,而他则希望“在情感与理性之间找到平衡”。
“情感本身没有高低之分,关键是能否引发读者的共鸣,而非强行煽情。”在他看来,当下社交媒体发达,文学的“信息传递功能”已不再首要,其核心价值应是“让读者直面问题”:“我们不是不知道贫困与不公的存在,而是不想看见。我的写作,就是要把这些‘不可见的暴力’——比如性别规训、阶级歧视——赤裸裸地摆在大家面前。”而对于 “写作是否具有疗愈功能”的提问,他则坦诚回应:“我写作不是为了治愈自己,而是为了阻止暴力的延续。如果我的经历能让一个遭受校园暴力的孩子感到不孤单,那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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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读者提问环节,成为一场跨越文化与个体的共情。一位曾因“不够阳刚”遭语言暴力的读者,分享了阅读《和爱迪做个了断》时的感受:“书中的细节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创伤,这些记忆我以为已经忘记了,却在阅读时重新浮现。”对此,爱德华・路易坦言:“暴力带来的痛苦是真实的,但它也可能成为力量——正是那些痛苦,让我有勇气逃离,成为今天的自己。”他建议读者“不必强迫自己‘放下’,而是试着与创伤共存,让它成为理解世界的窗口”。
如今,路易已成为法国的公众人物,他频繁出现在各大媒体上,是活跃于巴黎文化圈的文艺宠儿。分享会接近尾声时,赵渌汀透露,《和爱迪做个了断》将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编剧詹姆斯・伊沃里改编为电视剧。此前,他的作品已受到伊沃·凡·霍夫、托马斯·奥斯特玛雅等多位欧洲大导演的青睐,多次被搬上舞台。爱德华·路易表示:“戏剧的身体语言,能让文字中的情感更有冲击力。”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朱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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